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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鱼丽

徐贞抱着小月,凄凄惨惨地喊了半天,发现裴瑾还是没有回来,她完全不认识路,周围的树木里又时不时响起奇怪的声音,她吓得都要神经衰弱了。

在警校念书的时候,想过可能要和穷凶极恶的犯罪者打交道,但没有想过要在野外求生啊!

正崩溃间,她听见角落里出来簌簌的声音,是蛇?是野兽?还是蝙蝠?她抱着小月往角落里缩了缩。

“徐警官?”裴瑾走了过来,“你没事吧?”

徐贞眼泪都要下来了:“裴教授你去哪里了!”

“求援。”裴瑾用手机照了照身边的人,“我找到黄大仙了。”

鱼丽抬起脚,狠狠在他脚背上踩了一脚,你才黄大仙,你全家都黄大仙!

徐贞打了个寒战,深更半夜的野外出现了一个长头发的漂亮姑娘,这是聊斋吗?

“你……”你是聂小倩吗?徐贞想那么问,可只说了一个字便觉得不妥,正巧视线落到她的赤足上,便改成了这样,“你脚不痛吗?”

“习惯了。”鱼丽觉得徐贞的样子十分面善,可想不起来是哪里见过了,她决定不再多想,若是从前的熟人,难免就会对徐贞有感情,“走吧,我带你们下山。”

“下山?太好了。”徐贞精神一震,也顾不得问她来历,一把抱起小月,“小月你别怕,姐姐这就带你回家。”

下山的路十分崎岖,徐贞走到半路已经气喘吁吁,裴瑾把小月接了过去,她喘着气说:“我、我回去以后要加强锻炼,被我师父知道,非骂死我不可。”

鱼丽在山里走惯了,就算是赤脚也比他们走得快,徐贞没有注意到,其实她的脚上不断被石子和草叶划出伤口,只不过愈合得太快,看起来就好像没有受过伤。

裴瑾注意到了,他知道,虽然伤口会很快就愈合,可是,受伤的那一刹那,伤口还是很痛的。

天快亮的时候,他们到了山下,裴瑾的车子就停在那里。

鱼丽说:“接下来的路你们都认识了,我就不送了。”

“慢着。”裴瑾再次叫住她,叹了口气,“你不是饿吗?”

鱼丽“哦”了一声,走过去伸出手,裴瑾拉开车门:“上车。”

鱼丽打量了一下这辆车,默不作声地爬上去。

徐贞赶猛喝了两口水,喘着气问:“裴教授,咱们现在先去哪儿?”

“去派出所吧。”裴瑾已经对这件事失去了兴趣,“叫周世文来解决后面的问题吧。”

徐贞虽然大大咧咧,但还是能感觉得到裴瑾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但他已经帮他们找到了小月,后面的事是不好再麻烦他了,于是一口答应:“好,谢谢裴教授。”

她从后视镜里看到一身破破烂烂的鱼丽,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这位小姐……需要帮忙吗?”

“不需要。”鱼丽面无表情地说,“你当没见过我,就是对我最好的帮忙。”

徐贞不吭声了,她想,一个会躲在深山里的女孩子,一定有苦衷,是被家里人扔掉的,还是原本的家庭太过不堪而离家出走?亦或是,根本不是马家庄的人,是被拐来的?

她脑中闪过无数个可能,可当事人这个态度,她也不好多问。

当务之急,还是先解决小月的问题,还有……她想起欣儿那懵懂无知的面孔,心里骤然一痛。

到了派出所门口,徐贞抱着小月下去了:“裴教授,等事情解决了,我请你吃饭。”

“不用了。”裴瑾换到了驾驶座上,对她挥了挥手,“让周世文不要躲着我就行了,我不是有意的。”

徐贞:“……噗!”原来师父已经被看穿了吗?

和徐贞分开后,裴瑾把车开到了当地看起来还比较干净的一家旅馆,鱼丽观察了半天:“不是吃饭的地方。”

“客栈。”裴瑾说,“你休息一下,我去给你买些吃的和衣服,你总不能连一双鞋都没有。”

“本来有的。”鱼丽新奇地看着来来去去的电动车,漫不经心地说,“不结实,坏了。”

裴瑾给她在旅馆里开了一间房让她休息,鱼丽对卫生间很有兴趣:“变成这样了吗,这个是什么?”

“抽水马桶,这个是淋浴。”裴瑾考虑到她可能连简体字都不认识,每一样东西都教了一遍,“你玩吧,我去买吃的,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鱼丽想了想:“肉包子。”

“好。”

就在裴瑾准备离开时,鱼丽突然叫住他:“书生。”

“嗯?”

“那个女人是警察,现在,女人也可以做警察了吗?”她问。

她居然知道什么是警察……裴瑾心中一动,但并未多问,只是答道:“是,男人能做的事,现在女人也能做,学堂里,男孩女孩坐在一起,女孩也可以读书考科举了。”

“是吗?”鱼丽的表情十分微妙,“那……”

裴瑾仿佛知道她想问什么似的,很快就说:“已经没有贞节烈妇了,就算是婚前失贞,不,现在已经没有了这种说法,”他顿了片刻,放柔了声音,“都过去了,时代在变化。”

“也是。”鱼丽用手接着水龙头里晶莹的水珠,像是在自言自语,“六百年了。”

裴瑾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悄悄掩上门出去了。

现在天才蒙蒙亮,超市和商铺都没有开,他找了好几家才找到一个家就在楼上,底下是买衣服的店,买了一套衣服,又去早餐店买了些食物。

在山里的时候,他很希望她能和他一起离开,无尽的时光里,有人能作伴总是好的,如果是她的话,不用担心过了几十年她就会死去。

但是,他也明白,一旦入世,必然会与身边的人产生纠葛,他们注定会看着他们死去,所以如果她决定深山里,那也无妨。

至少,知道她在这里,他就能来探望她。

回到旅馆里,鱼丽还在卫生间里,裴瑾把衣服放在门口:“丽娘,衣服在门口,我先出去了。”

他避让到门口,过了会儿,鱼丽走出来打开了门让他进去,在镜子前照着自己的样子:“除了扣子变了地方,短了一点,其他好像没有什么变化。”

他们生于明代,虽然礼教森严,对女性极为严苛,但对于穷苦人家而言,连活下去都成问题,谁能管得了这些?

布料昂贵,谁家舍得将衣衫做得长,既费布料,也妨碍活动,因此短衣的长度只到大腿,故有“短褐不掩胫,嵗暮多苦寒”这样的诗句。

鱼丽一直到出嫁的那一天,才有一条盖不到脚面的裙子。

因此,对她而言,长裤与短衣是再熟悉不过的了,一点儿都没有不适应。

“我看路上都没有男人留长发了。”鱼丽用梳子梳理自己的长发,好奇地问,“你这样不会有人觉得奇怪吗?”

他们的头发即便剪短了也会很快长回原有的样子,在男性普遍短发的时代,裴瑾这样说不定还挺奇怪的。

“还好吧,也不是太突兀。”裴瑾把打包好的食物一一摊开,“现在打理也比以前方便多了。”

以前洗个头都要选休沐日,因为要耗费一整天的时间,洗完要晾一天才能干,平时只能用梳篦梳掉灰尘和污垢。

“头发要吹干吗?现在可以很快弄干了。”裴瑾拿着吹风机问她。

鱼丽好奇地看着他手里小小的机器,用手指去碰了碰,但只感觉到冰冷的金属外壳:“这是什么东西?”

裴瑾插上插头,打开开关吹了吹她的手:“这样会有热风。”

鱼丽想把手指伸进去摸一摸,被裴瑾一把握住:“不能碰。”

“又不会死。”鱼丽无所谓地说。

裴瑾皱起眉:“会痛。”就算不会死,所遭受的痛苦也一样不会少。

“好吧。”鱼丽缩回了手,可耿耿于怀,嘟囔了句,“臭书生。”

裴瑾忍俊不禁,其实,当年与她相识时,他早已金榜题名,虽然只是礼部的一个小官,还是清水衙门,但毕竟是有官职在身,而鱼丽还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渔家女,胸无点墨,他和她交流,必须非常直白才可以。

她每次都嚷嚷:“臭书生,你讲话我都听不懂,文绉绉的酸死人了。”

可过了会儿,又来问他,“你刚刚说的那个什么,王道什么的,是什么意思?”

“王道乐土,”他耐心地解释给她听,“就是说仁君治下的国家,人们安居……人们生活富足,觉得快乐。”

她斜眼看着他,拖长了调子:“噢,原来是这样,酸书生!”

裴瑾一开始并没有放在心上,可后来发现,但凡是他讲解过的,她再也没有忘记过,从那个时候起,他就隐隐明白,鱼丽嘴上叫他“臭书生”,可心里是向往读书认字的。

那偏偏是一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大家闺秀或许有机会读书识字,可她这样的女孩子,恐怕这一辈子都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裴瑾就对她说:“你有一个好名字。”

她抢答:“我知道,丽就是好看的意思。”她一落草就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她是家里头一个孩子,那个时候流行的说法是,先开花后结果,在弟弟出生前,她都很受家人疼爱。

“不是,”裴瑾微笑着看着她,“天下读书人有一本必读的书,如果没有读过这本书,他就不能算是读书人。”

鱼丽好奇极了:“那是什么宝书?”

“是一本诗歌的集子,里面有一首,就叫做《鱼丽》,这首诗讲的是主人待客时的场景,菜肴很丰盛,酒很美味,鱼丽的意思是,鱼掉进竹篓里,也就是意味着丰收。”裴瑾用树枝在海滩上写下她的名字,“鱼丽,这就是你的名字。”

她入神地看着海滩上的字,用手指一笔一划去摸。

那一天,她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

鱼丽也想起了这件事,她托着腮,突然叹了口气:“白学了,我看现在的字,我又不认得了。”

裴瑾在床头柜上找到了圆珠笔和便签纸,在上面用简体字写了她的名字:“看,现在笔划少多了,容易学。”

鱼丽接过来,放在太阳底下眯着眼看。

裴瑾犹豫了一下,又在第二张纸上写了自己的姓名、手机号和住址:“丽娘,这是我现在住的地方,这个是我的电话,如果要找我,把这个给别人看就行了,噢,对了,钱。”他从钱夹里拿出几张钞票,“钱你也收着。”

鱼丽没有拒绝,也没有收下,她拿起一个肉包子,三两口就吃完了一个,还点评说:“比以前好吃。”

“那你真的不考虑跟我离开吗?”裴瑾垂下眼眸,“花花世界,总归比山中日月容易消磨。”

鱼丽拿起第二个包子,不吭声。

裴瑾低声叹了口气:“也罢,就当我没有提过,你总有你的难处。”他转移了话题,“头发还吹吗?”

“吹。”她口齿不清地说。

裴瑾伸手想替她把头发撩起来,碰都碰到了,又收回来了:“可以吗?”

“我不介意这个。”鱼丽对他买回来的油条产生了好奇心,试着咬了口,语气淡漠,“反正当年我也不是什么守妇道的女人。”

有些伤口,哪怕过了几百年,想起来仍然隐隐作痛,因为那把插进胸口的刀,来自最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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