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巫山
洞房花烛夜, 应该干嘛呢?
论理, 鱼丽是不该紧张的,她和裴瑾都只差最后一步了, 没什么好怕的。可有的时候人的感情是不受理智控制的,两个人在床上对面对坐着,裴瑾刚要把床幔放下来,鱼丽就怂了:“那个……”
“嗯?”
鱼丽努力镇定:“我们说说话吧。”
裴瑾翻了个白眼,把床帐放下来,然后开了夜灯, 暖光幽幽,更是给鱼丽添了几分朦胧美:“聊天是吧,可以。”
他张开手臂, 示意鱼丽挪过来。
鱼丽两相其害取其轻, 挪到他怀里坐好,一本正经地说:“聊什么?”
“问你啊。”裴瑾摸着她柔嫩的面颊, 懒洋洋道,“我又不想聊天。”
鱼丽努力找话题:“你第一次成亲的时候, 在想什么?”
裴瑾:“……”这话题找得也太烂了吧,“你确定要和我在和你的洞房花烛夜聊这个?”
也对。鱼丽绞尽脑汁想下一个:“那……我们说点什么, 期末考?”
裴瑾无奈地叹气:“我们不如早点睡觉算了。”
鱼丽赶紧摇头:“我不困。”
“别给我装。”裴瑾揽着她的腰,“我和你说的睡觉, 是这个睡觉吗?”
鱼丽不吭声了,她也知道这个时候说这个不占理,也不是不愿意, 就是紧张,说不上来的紧张,手心都冒汗了,她急中生智,和他胡搅蛮缠:“话不是那么说的,洞房花烛夜也就那么一次,其他的事,今天好做,明天也好做,为什么偏偏要现在做?”
“因为今天做,才叫洞房,其他时候做,都不叫洞房。”裴瑾把她衣衫上的细带缠在手指上,只要一拉,衣衫就会松开,他忍着急切,耐心地问,“明白了吗?”
鱼丽眼看逃不过去,只能强自镇定:“你先来。”
裴瑾松了口气,只要点头就行:“没问题。”
帐子里响起衣料摩擦的簌簌声,鱼丽听着耳朵发烫,感觉呼吸都困难了起来,没一会儿,她便觉得背后贴上一片温暖的胸膛,裴瑾从她背后抱住她,手臂绕到她胸前,手指微微一扯,红色的中衣犹如被剥落的玫瑰花瓣掉落在床。
雪白的肌肤上,还有一片殷红的布料。
裴瑾拖长了调子,故意道:“哦——这不是我准备的哦。”他只准备了嫁衣和里面的中单,这件鸳鸯戏水并蒂莲的亵衣和他真没有关系。
鱼丽扭过头:“不爱看就闭上眼睛。”
“我怎么会不爱看呢。”裴瑾的声音里含了笑,“我还怕是我自作多情呢,想想也是,怎么也不至于是今天那么巧就穿上了。”
鱼丽做了两个深呼吸,告诉自己要沉住气,不要让他看了笑话:“你别想太多,我只是觉得要和凤冠霞帔搭调一点而已,同你可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我送了你凤冠霞帔,你这个是不是也该送给我?”裴瑾贴着她的耳朵,笑声一个劲儿往她耳洞里钻,痒得不得了,他还要用指腹缓缓摸上绣着的并蒂莲,“绣得挺好的,针脚很细密呢。”
鱼丽当然知道他是借摸花纹之名做坏事,摸针脚哪里需要那么用力,他的力道都透过布料摁在她的肌肤上,她忍着喉头的嘤咛,避重就轻:“那你就拿着那个洞房吧。”
裴瑾咬了咬她的耳垂:“那我拿走了,你可别哭。”他吻住她的唇,逐渐落到下颌,然后绕到后颈,密密细啄,最后咬住带子,往旁边一抽。
鱼丽瞬间抱住了自己的双臂,再侧一侧头,长发披了一件,像是一件玄色的斗篷。
裴瑾也不生气,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怎么,耍赖呢?”
“耍什么赖?”鱼丽眨着明眸,“你又没说不准这样。”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这个时候耍赖。”裴瑾握住她的手腕,用了些力气掰开,鱼丽眼看不好,马上就要跑,裴瑾一时不查,居然被她逃离了怀抱。
但也只是那么一步而已,鱼丽刚刚想躲到床角,就被裴瑾按住肩膀往床上一摁,“丽娘,你是不是疯了,洞房花烛夜想跑?是不是太晚了?”
“略。”鱼丽对他吐了吐舌头,“我乐意,反正也不止跑过一次了。”
裴瑾:“……”他啼笑皆非,“别闹了啊,老实点。”
鱼丽虚虚往他身下点了点:“好像是你不老实。”
“我会不老实给你看的。”裴瑾幽幽道,“介于你刚才的表现,我肯定会很不客气地不老实给你看。”
鱼丽:“……”她面露犹豫,半晌,期期艾艾地说,“对了,那个……”
“你又想找什么借口?”裴瑾握着她的腰肢,很有耐心,“只许你再说一句。”
鱼丽这回不出幺蛾子了,老老实实地道:“考虑一下我的情况,你轻点啊。”
裴瑾被她这句话一说,什么气都没有了,温温柔柔地吻了吻她的唇角:“是我你还不放心?”
“那可不一定,男人不就是……”她话还没有说完,急促地尖叫了一声。
裴瑾瞥她一眼,轻轻哼了一声,鱼丽自知失言,佯装无辜地对他笑了笑。
帐子里的光突然暗了,大约是外头的月亮躲进了云层里,绣帐外,红烛高照,幽香迷离,这巫山的雨,真是大得不要不要的。
正所谓:
一支红艳露凝香,彩云飘进芙蓉帐。含了樱桃摘翠冠,烛摇叠影照绣床。
低眉怯露桃花径,羞掩玉团娇海棠。汗湿乌发缠罗带,咬定玉指把声藏。
明月偷偷爬上墙,寻香粉蝶采蜜忙。巫山迢递不允归,剪破羽裳许裴郎。
百年相思一笔消,两颊相偎诉情长。红尘辗转心未死,我最钟情是丽娘。
***
后半夜,裴瑾怀抱着鱼丽,两个人一起看月亮,撩起床帐,打开正对着的那扇窗,就能看见海上一轮明月。
鱼丽对着他,怔怔出神,好一会儿,才问:“你猜我在想什么?”
裴瑾哪里会猜不到,可故意说:“没有鲛人会对月流珠的,我就没有见过鲛人。”
鱼丽白了他一眼:“你有没有觉得,这月亮像是我们逃走的那一天?”
“这些事,想来做什么?”裴瑾吻着她的耳垂,“都过去了。”
鱼丽咬着唇笑:“我都和你在一起了,想一想又不会怎么样。”
裴瑾也跟着笑了:“那也是,不过,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可没有现在这样闲适的心情。
窗外,碧涛如旧,潮水声将一切带回六百年前,那是永乐年间的事了。
那一晚,他们逃到了海上,也是这样的碧波与皓月。
无风,海上的一叶小舟飘飘荡荡,直到再也看不见了岸上,鱼丽抱着膝盖哭了好一会儿,才坚强起来:“我们得找方向走了,再漂就回不来了。”
“好。”
鱼丽在海边长大,今天又是难得的好天气,她很快辨认了方向,两人划着小船,鱼丽道:“最好天亮之前能上岸,不然就麻烦了。”
一语成谶。
不等天亮,月亮突然消失,乌云压顶,鱼丽脸色大变:“完了。”
真完了。
海上下起了暴雨,狂风席卷着海浪,一巴掌就把他们的小船打翻了,幸亏两个人都会水,巴住小船不放,饶是如此,也有可能被海浪裹挟着葬身海底。
裴瑾紧紧拉着鱼丽的手,可手指打滑,随时会松开,他没办法,知会一声:“失礼了。”说着一把拽住她的胳膊,牢牢挽住。
鱼丽借着他的力气,可以稍稍缓一口气,但她眼睛也睁不开:“我脸上好难受,眼睛都睁不开了。”
裴瑾不怎么忍心告诉她真相,她脸上的脂粉全都花了,乍一看像是女鬼:“我给你擦一下,你把眼睛闭上。”
鱼丽闭上眼。
裴瑾就用湿漉漉的衣袖帮她把脸上的脂粉擦了擦:“好点了吗?”
鱼丽眨了眨眼:“好多了。”
一个浪头打了过来,把船连带他们一起卷入水下,等到肺部的空气都快用完时,船才带着他们慢慢浮了上去。
力气就是这样一点点耗尽的。
“裴瑾,我们好像要死了。”鱼丽喃喃问,“你会恨我吗?”
“永不。”他说。
“早知道这样,我跑什么呢?”鱼丽红着眼圈,“殉节死了,至少还有一副棺材,能入土为安。”
裴瑾沉默了下去,在海中当个无名幽魂,不受香火供奉,何等残忍。
“别这么说。”最终,他还是开口道,“别放弃。”
放弃?鱼丽想,她能怎么放弃呢,不过是听天由命罢了。
“老天一定是在惩罚我。”她说,“因为我是个不贞不洁的女人。”
“我是不信鬼神的。”裴瑾轻轻道,“子不语乱力鬼神。”
然而,直到他们力竭昏迷,暴风雨也未曾停下。
鱼丽回想起来,还觉得心惊胆战:“我没有见过那么大的暴风雨,从没有见过,那个时候,我真以为自己要死了。”
裴瑾笑她:“对,而且在醒来以后还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已经死了。”
鱼丽理直气壮道:“因为活人怎么能在海下存活呢?”
没错,他们醒来时,并不在海上,而在海下。
这是在海下的某个山洞里,海水被不知名的力量阻隔在外,洞壁上有像苔藓一样的生物在幽幽的发光,隐隐照亮方寸之地。
鱼丽真的以为自己死了,她看着昏迷的裴瑾,也不去叫他,慢慢站起来,恍惚地在洞内走来走去。
原来,这就是阴曹地府。
她会见到已经过世的爹娘吗?他们会不会骂她,肯定会吧,娘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好好照顾弟弟,她也知道,那家人和族里都许诺过,她殉节后,会帮她“照顾”兄弟,让她放心离开。
可是她没有。
想到这里,她有些害怕,心想,如果遇见了,还是不要认了吧。
反正在他们心里,她永远比不过弟弟。
“丽娘……”她听见身边的人发出了低低的呻吟。
鱼丽连忙道:“书生?”
裴瑾醒了,看见她先松了口气,这才意识到不对劲:“这是哪里?”
鱼丽很自然地说:“阴曹地府。”
裴瑾:“……我觉得不是。”
“肯定是。”鱼丽指着洞口,“你看。”
裴瑾看到了有生以来最奇妙的场景,海水被无形的力量隔绝在外,时不时有鱼游过来,傻乎乎地一头撞了进来,可没有想到里面没有海水,噗通一声掉在了地上,蹦跶了两下。
饶是裴瑾,也觉得这场景奇幻得不可思议,他定定看了好一会儿,说道:“这是在海底?”
“可能是海底的阴曹地府吧。”鱼丽很坚持自己的观点,因为活人怎么都是不可能在海下生活的。
裴瑾在她手臂上打了一下:“痛不痛?”
“痛。”
“那就还没死。”裴瑾很冷静地说,“我们运气不错,活下来了。”
鱼丽呆了会儿,又无所谓:“就算现在还活着,我们也出不去了。”
船已经被暴风雨打成了碎片,只留下零星几块木板,原本准备好的淡水和食物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外面还有海水的阻隔。
还不如死了干脆。
鱼丽抱着膝盖坐下来,裴瑾站在洞口看了一会儿,海底的光线虽然被大大削弱,可还是能勉强视物:“已经是白天了。”
他等了等,没等到鱼丽吭声,一转身就看见她缩在角落里不说话,他走过去,蹲到她身边:“丽娘,我们要去找出路。”
“我不想去。”她幽幽道,“我累了。”
裴瑾想想,在她身边坐下来:“那我们休息一下再去。”
“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出去了。”鱼丽闷闷道,“我受够了,出去了又能怎么样呢,我能去哪里?”
裴瑾安慰她道:“四海之大,总有可以去的地方。”
鱼丽歪着头看着他:“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外面是什么样的?”
“很大,你这里在南方,天气永远都很暖和,但是往北走,就会有一年四季,最北的地方,田地无法耕种,人们以放牛放羊为生,非常寒冷,会下大雪。”
“雪是什么?”
裴瑾想想道:“雪是白色的,像是鹅毛一样,和雨一样从天上飘下来,然后天地就会变成一片白色。”
没有钱养鸡鸭鹅的鱼丽很煞风景地问:“鹅毛是什么?”
裴瑾想了半天,换了个比喻:“就好像盐一样。”
这下鱼丽懂了:“啊!”她托着腮,“好想看看雪啊。”
裴瑾道:“会看到的。”
他那时还不知道,鱼丽第一次看到雪,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只是,彼时即便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