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成见
祝久辞自红坊出来时天色已完全黑了, 浓重的夜笼罩在上空,浓墨一般稠密。
耳畔仿佛仍有琴声萦绕,经久不消。梁昭歌之琴音着实非凡, 闻之如坠仙境, 久久不能自已。
祝久辞不得不在那人创造的迷雾中寻着小路摸索,走了许久也走不出那团迷雾, 直到琴声渐止,祝久辞才堪堪醒来,即便现在已与梁昭歌告别, 耳边琴声仍未褪去, 时不时在他脑海中找一下存在感。
闹市口的灯笼已经点上了, 红红火火一片,顺着长街依次亮起, 登时蜿蜒作火红的溪河。
祝久辞本想在红坊多留一些时辰, 但毕竟国公府有他的伙伴做客, 祝久辞也不能让伙伴们独自待在国公府再自行离去, 不管怎样祝久辞还是得在晚间赶回国公府,好生将他的小伙伴送出去。
京城的夜风拂过衣袖, 顺着袖口钻进去缠绕手臂, 分外清爽凉快。墨发被吹到前面, 拂过脸颊, 祝久辞抬手把它们拢到后边。
身后红坊熙攘喧闹, 台上乐娘弹着一成不变的靡靡曲子, 那些臃肿的听客们在台下倒在圈椅里, 胸腔间肥肉颤抖。祝久辞皱眉,梁昭歌又怎应在此种地方?
本应是天上仙曲,却落进乐坊与那些俗媚的调子争一席之位。
耳畔的琴声又出现了, 搅得他思绪纷乱,梁昭歌清瘦的身影出现在脑海,云袖下依稀能看见他瘦削而腕骨分明的手。他的肩头依然瘦削,整个人呈着一种病态的美,柳弱似北风吹叶,仿佛随时要踏云而去。
一双凤眸深似潭水,几乎要把人不由分说地拽进去,深深陷入其中,再也无法出来。
怕吗,却也是真的怕的。
不过,祝久辞似乎更害怕这个世界的规则,害怕无情的手把他们所有人的命运推向深渊。纵使他先知一般了知所有人的结局,可他亦是世界的棋子。小小棋子要怎样精明筹算才能与命运相搏?
他害怕自己的过失让国公爷国公夫人身陷险境,他也害怕因为自己的恻隐之心酿造出不敢预想的后果。
就此不顾梁昭歌也许是最好的选择,可是那个神明一样的人又做错了什么呢?他是善是恶,他祝久辞凭什么评判?
街上人群熙攘,小贩行人从祝久辞左右擦肩而过,他低着头捏紧衣袖,纵使怕也要试这一回。倘若因他之故令京城失去这一双精绝的手,祝久辞是要遭万世唾骂的。
想通这一遭,祝久辞呼口气,抬步往家的方向去,忽然想起什么,他停下步子转过身朝着红坊玲珑阁望去。
目光顺着墙砖上移,越过琉璃瓦,经过挑角飞檐,还有那个他曾垫脚的形态顽皮的小兽,再往上便是他熟悉的窗户。
祝久辞眼眸一颤,玲珑阁的灯光映在他眼中,似是星辰落入了大海。
在这人流涌动的京城大街上,祝久辞长久地静伫在那里,他看着窗户出神。
若是有游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便能发现玲珑阁二层的一扇窗户外,青雕小件之上横放着一把黑面油纸伞。
“小公爷给锁的,昭歌哪敢不让?”
祝久辞扑哧一声笑出来,梁昭歌这人也不知是傻是疯,亦或是记仇,他那日不过临时起了坏心要往他窗沿上放伞,这家伙却一直记到今日。
祝久辞摇摇头,转过身顺着人流往东去。梁昭歌愿意把窗户锁上便锁着吧,总归他房间甚大,还有其余七八个窗户可以开。
梁昭歌初礼的日子约莫在四月底。祝久辞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原书是这样写的:最后一片桃花落下的时候,梁昭歌初礼的日子到了。
对于这种文艺的描写,祝久辞觉得除了让读者背后起一身鸡皮疙瘩外,没有任何实用。
比如现在,他仍不知道梁昭歌的初礼日会落在哪天。他哪知道京城最后一片桃花什么时候落下。再者,京中城里的桃花树与京西香山的桃花根本不在一个时节,以谁为准似乎都不太尊重另一方。
凭什么就认定城里的桃花树代表了京桃,我香山颜面何存?亦或,香山处京西北,离皇城十万八千里,算哪门子京城桃花!
香山虽以红叶著名,但京中老一辈儿人看桃花定是要登香山的。
自北麓野坡上去,行半个时辰的路,就能在山涧瞥见一抹粉红。老百姓把它叫桃花涧,没有立碑,但世代口口相传,根儿扎在四九城的人都知道。
有些商贾为了在京中讨得行商方便,最爱将自己伪装成本地人,老京人只要一问“嘛去?香山?”,商贾若是答出一句“腿着儿!红叶甚美。”,纵使他的京腔再标准,也一下子就被识破了。
祝久辞犯了愁,一边是地理位置独占优势的城里花,一边是老百姓心中唯一的赏桃花的香山,命运的二选一,着实要了命了。
垃圾作者!真是不严谨。
在祝久辞纠结梁昭歌初礼日子的间歇,他也并未闲着。
祝久辞面前摆着三座大山。
第一座是国公爷和国公夫人。
祝久辞委实没想好要如何委婉地告诉他二老,您们的宝贝儿子要抱个大活人回府啦。而且是京中有名的红柳第一坊里顶尖儿的人,赫赫有名京城第一美人梁昭歌!
第二座大山是他的那帮狐朋狗友们。
这些常年和他混迹在一处的京城小混混们哪个不是花天酒地纵情享乐的性子,自出生起就从未把美色放在心上,若是让他们知道自己捧上天的的老大竟然要把红坊的美人儿当宝贝一样八抬大轿迎回家,而且在这件事情上他们还被瞒着出了不少力,给了不少讨美人欢心的点子,也不知他们的小心脏能否承受得住。
这第三座大山,祝久辞放下毛笔,看着窗外树影摇曳春光明媚,他轻轻叹口气。
人心的成见是一座大山。
祝久辞即使把梁昭歌从红坊这潭泥淖中拽出来,又如何能让他在京中数千百姓心中光洁地活下去。
红坊的恶冠永远不可能摘掉,即使他住进国公府,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亦不会是“今有天才琴师入驻祝府”,而只会是洪水一般的揶揄。“红坊的小乐师算是上辈子修了庙啦,得了这样大的好运,被京城小公爷看上了!”
真他娘的好运!
乐师便是乐师,纵使飞上枝头也变不了凤凰!
乐师弹出来的曲子那只能是淫曲秽音,入不了耳目,登不得台面!
琴声?怕是美色吧!小公爷何曲没听过,还能瞧上他的半吊子琴技?
人言可畏,众口铄金。
明珠上的脏污可以擦去,人们眼中的成见却是抹不掉的。
“小公爷这样写可行?”
墨胖子鼓着小圆脸,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双手捧着纸,眼巴巴瞧着祝久辞。
祝久辞站在夏府偌大奢华的水亭中央,背着手盯着纸面,半晌他啧啧道:“甚好甚好,这最后再加上一句托梦祝儿。”
“好嘞。”夏自友低头往纸张末尾加上两句。
萧岑在旁边蹲着戏弄池中的锦鲤,此时转过头来,“小公爷这是要造什么势?牛鬼蛇神都搬上来,整个京城怕不是要被您翻个个儿?”
开光嘴从旁边的廊柱后面探出头,“笑话!将近二十年了,京城何时逃出过小公爷的魔爪?”
萧岑抖抖手上的水珠,红锦鲤一甩尾巴,水波荡漾开去,了无踪影。
“也是喽。六岁纵马过街,如今东城从南到北将近七成的铺子都是国公府盖的,八岁那年落进了皇宫太液池,圣上命人放干了整池的水才把小公爷给救出来,十二岁那年拔了宰相的胡子,十六岁那年赠了吏部尚书一顶假发,前年中秋闹市口汇集万万百姓齐呼自己名号!”
祝久辞听的直觉心惊,小公爷能平安活到今日着实不易。
“儿时确实胡闹了些。”祝久辞红着脸解释。
“儿时?”亭下三人齐呼。
“小公爷您可想想清楚,您现在做的这个不算是胡闹?”萧岑起身叉着腰走过来。
“这既没大动干戈惊扰圣上,又没有聚众在闹市口闹事,怎算胡闹?”
曲惊鸿抱着一巨摞纸张从亭外走进来,咣当一声放到石桌面上,他喘口气道:“可还有需要搬的?”
萧岑挑眉看一眼石桌再看看祝久辞。
“咳。”祝久辞掩口道,“胡闹这一次,还望诸兄相助!”
夏自友从纸张堆里抬起头,脸上染了墨汁,红着一双眼睛道:“总感觉脖上凉凉。”
“写你的!”亭下众人齐呼。
“噢……”墨胖儿又红着眼低下头,左手拿着笔刷刷写动。
开光嘴走过来,将罗盘放到袖中,掐起一张纸对着日光看,“京城百余家纸坊的宣纸,最普通的墨锭,左手字迹,当是寻不出来源吧。”
萧岑搓搓手,一把搂住祝久辞,“我有一点紧张!”
祝久辞把他推开,“我不紧张。”
京城四月,桃花自盛季转向尾声。
春雨不时到来,淅淅沥沥洒遍京城,百姓行在京中街上,亦可闻见乡间泥土的芬芳。
春雨虽好,但天气总是阴着,京城天空云层厚重,多日也见不到一次太阳,蓝天就更别说了。
京城恶霸小分队严阵以待,每日天未亮,他们各自从府上出发,集结在被黄金重重围绕的夏府中。
若是有心人便可发现常年混迹烟柳酒肆的小公爷不去红坊了,爱剑如命的曲惊鸿小将军有十日未练刀剑了,夏自友小公子已多日没有买书了,开光嘴的算命旗子许久未在街上流窜了,闹市口的那张写字摊儿上也落了一层灰。
天穹骤变,风雨欲来。
亭下。
萧岑抬手挡在祝久辞额前,云袖落下去,遮了细密乱雨。
“这天阴沉得厉害,还未到黄昏感觉像是入了夜,怕是要落暴雨了,小公爷要不进屋等着?”
祝久辞挡开那人的袖子,“不必,就是现在。”
作者有话要说: “人心的成见是一座大山。”出自电影《哪吒》,有一两个字的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