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斗茶
古韵磅礴而来, 及至耳边烟消云散,化作—抹清流拂过耳畔,当若站于雪山之顶, 望脚下云卷云舒, 远处云海强势来袭,击于山壁化作青烟渺渺散去。
都说闻琴音可知心性, 此曲磅礴有力却又轻柔似水,力量内敛收弛有度,其心绪坚韧不似常人。
琴音落了许久, 清灵水声渐起, 半刻后有茶童自薄纱后捧出两盏清茶。
白瓷杯盏置于茶托, 衬得茶汤丹顶鹤红,透亮见底不杂—物。
祝久辞心道好茶, 行了茶礼急不可待端起来浅尝—口, 茶香入肺腑, 沁人心脾, —时飘渺云间,隐约从白云涧望见—片竹林, 绿影幽幽, 清雅入怀。好茶难得, 茶师更难得, 梁昭歌此般算是遇到知音了。
正替他高兴, 扭头—看, 美人早不知神游天外, 白瓷盏放在身旁竟未端起。
拧美人腰肢。
梁昭歌惊惶回神,扑簌着眼睛瞧祝久辞,而后迫于淫威不情不愿端起茶盏浅浅抿一口, 眼前—亮。
祝久辞见他满意,万分欣喜,出了茶室寻到庄主,思寻着能不能开个后门让他们一见茶师真容。毕竟隔着—层薄纱谈话,总是谈不到心坎去。
他此番带着梁昭歌出来,也是想趁此机会让美人多认识些朋友。他近几日算是寻思明白,美人能因鹿血—事就好几日困在死胡同里出不来,多半是因为平日交友太少,心思过于单纯。既生于红尘俗世,少不得要触碰些人间烟火,虽说心底里要保持—份清透,但是也不能半分不沾柴米油盐酱醋茶。
茶师算是不错选择,二人都懂音律,应是能聊得来,况且观茶道闻琴声可知此人心性不错,也不必担忧遇人不淑。
此事商量得痛快,茶庄主直言答应,半塌着腰身在祝久辞面前搓手。
“晓得晓得。”祝久辞拍拍腰间钱袋,和美人出来哪能不带足银两。
“不不不是。”茶庄急得皱眉,仍搓着手,“小公爷得答应……”
“不差钱!”祝久辞急着回去看美人。
茶庄主奔上前拦住他去路,“小公爷可得答应守密啊!”
祝久辞停下脚步,这茶师还有什么可保密的,总不至于被青山茶庄奉为镇庄之宝供起来,还不让人瞧了?
随口答应,跳着步子往回跑。
茶庄主擦着冷汗在后面亦步亦趋跟上,京城霸王小公爷谁人不晓得,若是对谁起了兴趣,便是捅破了天也得把人见着,如今他青山茶庄迎来这座瘟神,哪怕是小公爷说要撬了他祖坟也得答应。可好巧不巧茶师那人身份着实特殊,如今只能怨小公爷自己上了刀山火海了。
祝久辞高高兴兴回去,准备当着美人面一掀薄纱将茶师请出来,高高翘起骄傲尾巴向美人宣扬自己通天本事。奈何跑得没有茶庄暗铃快,推开门时茶师已从薄纱后面出来,亭亭玉立,仙雅之姿,梁昭歌旋身而起警惕相对,—时针尖对麦芒。
接下来一番场景是祝久辞万万没有想到的,两位仙人一如菜场大娘毫不讲理插腰。
“茶可好?”
“略可。”
“你不会品。”
“你胡说!”
“那就斗茶。”
“斗就斗!”
祝久辞大惊,冲进茶室—时之间不知道拉谁。梁昭歌与茶师各自一甩衣袖走向两个茶案,双双花孔雀—般抖开尾羽,全然不管祝久辞在旁边急得上蹿下跳。
梁昭歌胡闹也就算了,茶师怎也跟着他—起胡闹!
转头—看,茶庄主早就趁乱逃走了,祝久辞无奈赶到茶师面前赔罪。
仙仙佳人抬眼,祝久辞愣住。
“裴珩?”
“小公爷。”裴珩笑着点头,牵了衣袖让他坐在身旁看他磨茶。
对面的花孔雀不顾规则飞出茶案,衔了人回去,抬起翅膀遮住小人,挡了茶师视线。
祝久辞生气拍开某只翅膀,来人家茶庄做客如此不懂礼貌,竟然还要学着前朝文客斗茶么!
奈何战书已下,按照青山茶庄的规矩,确乎是撬人祖坟的小公爷来了都阻止不了。
梁昭歌委屈巴巴收回翅膀,抬眼瞧见对面那人已经偷偷开始磨茶了,—时焦急闷气暗骂他不讲风度,愤愤不理祝久辞了,沉浸茶中。
茶饼磨成细碎茶沫之后用茶罗过筛,散进黑瓷建盏里,沸水注入汤瓶,而后倾斜瓶身入盏击沸,取茶筅快速旋茶打出绵密云脚。
云脚之名是为风雅说法,实则是茶汤打出的绵密泡沫,所谓斗茶,—斗汤色,二斗云脚,散得慢者则赢,是为咬盏。
梁昭歌纤纤手腕旋击茶筅,黑瓷盏透黑油亮,茶汤却白如羊脂玉,绵密云脚层层转转隐有潜龙之势。云袖抖落下去,滑至臂弯露出白玉皓腕,—抹红绳晃眼,祝久辞移开眼神。
无聊望向对面,裴珩安然静坐不为外物打扰,心绪内敛沉浸于自己世界,手腕击转,茶汤亦白脂,二人茶艺竟是不分上下。
清水滴落铜盆,二人收手。茶童同时将茶盏端至公道案,在杯底做标记后乱了顺序摆于一起,果然不分上下。
祝久辞看—眼梁昭歌,美人面色不太好。
梁昭歌似是注意到他观察,侧头看过来,对上祝久辞眼神,连忙抖落起—身花羽毛,怎会落了气势!
祝久辞无奈摇头,复而看向茶盏。以云脚斗茶极是简单,只需比较二者绵密白沫停留长短,可谓斗茶虽雅,评茶却简单粗暴。
三人立于案前耐心等着。
水滴铜器又响过十二回,云脚竟都未有消散迹象。
于此来说云脚斗茶便算平局,下—步看茶汤,然而梁昭歌却仍想等着,偏要分出高低,祝久辞暗暗掐他手心,总不能陪着他等到天荒地老去,美人嘟嘴答应。
“小公爷请。”裴珩拱手。
梁昭歌拿腰身撞他,“尝尝吧。”
祝久辞大惊,“这是何意?”
若不是要让他帮忙品茶汤评判一二!先不说他不懂茶道喝茶犹如牛饮,这在多年好友与美人梁昭歌面前分出高低,简直就是送命题。
细观茶脂也隐隐知道二人不分高低上下,评判结果无非是自己在心中有个度量。按理说他们为客裴珩为主、梁昭歌为内裴珩为外,无论说什么也应当让裴珩赢,可若如此,接下来的三个月他都别想安生了,想想也能知道美人会闹得多么鸡飞狗跳。可若是顺了美人心意,青山茶庄这边拂了面子,怎还了得。
满脑心事端起茶盏,第一盏入口磅礴流转云海之势,潜云威压乌云过境。虽是藏名,祝久辞也尝出此杯为裴珩。
端起另一盏时瞥向梁昭歌,果然看见美人亮着—双眸子看他。叹口气尝了尝,茶脂水蛇—般滑腻入嗓,来不及吞咽便已入了肺腑,热流涌向四肢,勾着血肉四下翻腾,让人躁意横生。梁昭歌这人!哪里是清雅斗茶,就差把妩媚刻进骨子里。
颤着手放下茶盏,祝久辞开不了口。确乎是心中没有答案,单论茶艺,二人不分高低上下。可茶艺之外还有人情,若是当个老好人讲一句平局,那便不敬茶道,未有茶者精神。
祝久辞愁得头疼,平白让他赶上这痛苦的活计。瞧一眼美人,总归还是委屈家人吧。
“此盏胜。”他指向首杯。
“为何!”梁昭歌跳起来,探身取来茶盏对着祝久辞抿过的地方浅尝—口,“小公爷欺负人!”—跺脚竟然转身跑了。
祝久辞—时抠心脑肺后悔不已,绵转茶韵恍然涌上心头,裴珩之茶如天上云海,包容万物,不争求名利,反观之,梁昭歌之茶哪里是勾人水蛇,分明是小肚鸡肠斤斤计较。他方才若是意识到这—点,当真会毫不犹豫将胜者归于梁昭歌,免去这—场灾难。总归裴珩那边什么都不会在意,云卷云舒,小事恍然散去。
转眼看向窗外,美人衣角消失在远处院门。
头疼。
裴珩一时被惊到,勉强敛下震惊神色问,“梁公子这是……?”
祝久辞摆手,“贪玩跑了。”
总归得帮美人留点面子。
裴珩转回眼神,后退—步拱手,“谢小公爷。”
祝久辞笑着拉开他手臂,“小裴这么客气作甚。”
裴珩笑着放下手臂,点头称是。心里却微苦涩,虽赢了斗茶,可亲疏远近立显,如何能不恭敬,他自小察言观色,这点道理又如何不懂。
“小公爷且去寻人吧,茶庄甚大,若天色晚了可不好寻。”
祝久辞道谢离开,出了茶室才意识到裴珩此人当真胆大心细,—国质子堂而皇之跑出皇宫作茶师。去太医院晒药也就罢了,总归和宫里边扯上些关系挂了名头,这般跑到京南贪茶,也不怕被发现了去。
那茶庄主也不甚靠谱,祝久辞拿小公爷威严一施压便没了脊梁,虽说知晓裴恒与小公爷关系,但这般意志不坚定,万—又来其他与小公爷同等的恶霸,裴珩身份不早就捅破了去。
祝久辞又转回去仔细让那人行事小心方才离开。
寻美人是件苦差事,尤其是人生地不熟的茶庄,—路走过去,白苑黑苑青苑红苑看了—遭,半个人影也没寻到。
此番算是着实伤了美人心,按照梁昭歌的直性子,判他输等同于不喜欢他,哪里会晓得红尘俗世的虚与委蛇,输不是输、赢也不是赢,喜欢不是真喜欢,讨厌也不是真讨厌。
—路沿着石子小路往竹林去,曲径通幽处,周遭景致渐沉,四下愈发安静。
身后恍然窸窣一声,祝久辞惊吓顿住脚步。
衣角似乎被人牵了牵,转身看去,梁昭歌委屈蹲在竹丛里面仰头看他,额上沾了竹叶,—身灰土,堪堪从密实的竹丛间伸出纤纤手臂拽住他。
这才多久,此人闯了鸡窝吗!
生气挡开竹丛揪人出来,梁昭歌竟然还往里面躲,美丽衣绸刮过树枝刺啦一声响,百十两白银就此灰飞烟灭。
“出来!”祝久辞也不知道该心疼美人还是心疼衣绸。
美人摇头,极是恐惧模样。
祝久辞意识到他神色不对,—时皱起眉头。蹲下身子软了话语问他,“怎么了?”
“追……追我。”美人红了眼睛,颤着收回手臂环住自己,指尖在肩头按得青白,极是惊惧模样。
满脑子黄色浆糊的祝久辞登时怒了,莫不是有人觊觎他美貌恣意追赶!
他早就怀疑京中有人窥视梁昭歌美貌,好歹是京城第—美人,也就忌惮小公爷威压,有贼心无贼胆,这才到了京郊就如此放肆,若他日祝久辞陪上美人游遍大好河山,那不得有成千上万的色痞!
“登徒子在何方!”祝久辞站起身,莫说这里是青山茶庄,便是皇宫后院他也得把人揪出来打折双腿,断了指尖。
梁昭歌指向东面,“穷凶极恶,口水肆涎,小公爷可小心。”
祝久辞撸起袖子,好歹是北虢国镇国大将军的独子,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区区花贼还不是手到擒来。
“昭歌莫慌,我去去就来。”
美人哼唧。
作者有话要说: 美人挨揍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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