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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圣林他在聆听森林

苍鹰巡航而返。

它远远瞅见, 主人坐在象屋前边,和他的小雌鹰一——苍鹰可算搞清楚这几天为什么被赶出鹰巢了。毕竟除了配偶,猛禽绝不容许其他的鸟踏进自己的巢『穴』。尽管没有心仪的雌鹰, 但这点常识, 它还是有的。

雄鹰护巢,可以理解。

只是……

啪!新主人次恶狠狠地“揍”了旧主人一下……好凶!好凶!扑腾着落到木屋屋顶的苍鹰一缩脖颈,简直无法想象容忍自己别的鸟扯自己的翅膀尖、啄自己的颊羽、揪自己的颈绒。

——它不想找小雌鹰了!

不想了!

可怜的单身苍鹰, 它压根就不知,底下的两位主人里, 凶巴巴的那位, 才是被欺负惨了的。

它认地思考:

是不是叼只老鼠讨好一下新主人?

未仇薄灯收到苍鹰的“讨好”,什么心情尚不可知。

但眼下, 他是说什么也不愿意待在木屋里了。

他一想图勒巫师在矮案上对他做的事,就恼得牙根痒痒……十几年笔墨钻研, 让小爷对挥毫秉笔还是有些基本的尊的,正统的书法讲究伏案时“澄神静虑, 端己正容”,没做到就算了!

结果某人硬生生还把“伏案”变成了另一种伏案……

混蛋!

太混蛋了!

一想就恼,一恼就扭头。

冲图勒巫师的锁骨就是一,咬得深用力。

脸皮薄的小爷, 是打死也不会承认。他之所以此恼怒, 和伏案没有太大关系, 完全是因为他清醒后想自己稀里糊涂被『逼』着喊了声“胡格措”, 抽抽噎噎被哄着,念了句图勒语……

——净是些译成原话不堪入耳的玩意。

它比直接的占有得羞耻和折磨了。

仿佛是在精神上,也被图勒的巫师给一寸一寸侵入、玷污。

某种程度,确实也此。

小爷过于恼自己喊图勒巫师什么了。

以至于他都忘了对图勒巫师称呼他为“阿尔兰”做出什么抗议了——虽说, 他本也没怎么抗议过……但就像被困进陷阱的小兽,在遇到更过分的对待后,潜意识,就会接受上一步不那么过分的对待……

它正在被猎食者一步一步吞吃干净。

骨头渣都不剩。

仅有的危机直觉,让他不愿待在屋子里。

好在这次不是冬牧返程,一路行的图勒族人太,每次出木屋,个个都克制不住朝他猛瞧。脸皮薄的小爷终于能坐外边透透了。不过这个透,也只是比待屋子里稍微好了那么一点,就一点……

“……呼吉纳,扶救。”

沙尓鲁行走在植被稀疏的苍白原野,雪在冷云杉叶上滑动,簌簌有声。

年清脆的嗓音成年男子低沉的嗓音交错响。

“……阿诺朵以格萨,补给,”年不用图勒巫师引导,就自己念出一个好复杂的冗长词汇,他高高兴兴地抬头,“我念对了吗?”

图勒巫师亲了亲他的额头作为肯定。

年回敬给他一个十分不客的牙印。

——就留在他冷白手背上。

这一幕恐怕足以让东洲的世家子弟嫉妒图勒巫师嫉妒到疯:十二洲最漂亮的小爷窝在他怀里,小小一只,看乖极了。就连时不时恼翻脸,转头咬人,都带着亲昵的撒娇意味。

——分明已经被采撷过了。

瞧那占有者,把他圈得彻底啊:

冰天雪地里,不给他单独的斗篷,叫他只能跟自己共享一件,只容他『露』出一张精致的脸蛋,一小节白腻的手腕,共翻一本书……余下的全是他的。谁知斗篷底下,占有者的手到底是在昏暗里十指扣?还是环住尺素般的细腰?

亦或者是其他更过分的地?

不论是什么,他时不时互触碰的指尖,已经说明一切。

“呼吉纳,阿诺朵以格萨……”仇薄灯将图勒巫师标注过的词汇连念了一遍,忽然现了些什么,迟疑地问,“你是想说,补给点,是用救助雪原上的所有游牧者?”

图勒巫师轻轻颔首。

冬牧返程时,狩猎队伍在冰河角洲地带,途径好几个补给点。但仇薄灯现,他几乎不拿补给点的东西,反而会把新鲜的羊肉和鹿肉放进去。仇薄灯诧异很久了,不明白图勒部族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果说是祭祀,没有神龛,没有祭坛。

果说是储量,没有守卫,没有保护。

简直就像在冰天雪地放个粮仓,任人取用一样。

——答案确实此。

图勒巫师一边翻动《双原解字》,一边以放缓许的语速,给仇薄灯讲。

原,冰河角洲的补给点在图勒语被称为“阿诺朵以格萨”,尾缀“格萨”的含义是“仁慈、怜悯”,“阿诺”前缀则带有“共”的意思。阿诺朵以格萨,正的意思是:赠所有雪原人。

雪原酷寒,常年风暴。

白『色』的风沙席卷大地,便是部族的人遇上大雪暴也很容易『迷』路。英雄王库伦扎尔认为:雪原的各个部族,可以互厮杀,可以互争抢,但面对冷酷的、可怖的自然,大家都是并肩的兄弟。坚韧的勇士宁死弯刀,不困饿寒。

战死才是他的归宿。

于是,库伦扎尔统一各部族后,颁布了名为“大格萨”的石刻法典。

他命令各个部族在雪原的沼泽、角洲等地区,设定补给点,储藏肉和烈酒,并且不准设任何阻碍。『迷』路的、被困的人,只要根据地形判断,找到补给点的位置,就有很大几率活下。

伴随图勒巫师低缓清沉的嗓音,仇薄灯仿佛看到了初民时代的雪原。

大格萨,大仁慈。

蛮野悲悯,残酷温柔。

图勒巫师将下颌抵在他的头顶,轻轻地,低低地、唱一支很古老的歌谣。和之前那支不一样,这支歌谣清冷得像风穿过大地……阿诺朵以格萨,格萨达弘,呼杜地……仁慈吧,雪原的人,仁慈吧,英雄的边疆,在守卫的远……

仁慈吧,宽恕你的敌人。

在那苍白的死神席卷……

仁慈吧,怜悯你的故人。

在那空寂的轮回终点……

天地。

变得高远。

只剩下自初民时代传承至今的歌声,仇薄灯的手指轻轻划过书页,瞳孔印出旋转的晶莹雪花。雪花的晶枝折『射』出一点闪烁的亮光。

就像那天,贯穿雪狼王的利箭,箭尖停了一片雪。

奇怪啊,仇薄灯心想。

他是怎么知,他想知图勒的补给点是做什么的?明明他一个字都没提过呀。

最后一节低徊的旋律落下,仇薄灯垂眼,看着《双原解字》,低声问:“现在是不是……只有很的部族愿意设补给点?”

图勒巫师没回答。

仇薄灯知答案了。

他凝视落到象鞍上的雪花,愣愣出神。伟大的英雄王会死去,石刻的大格萨会被风化,古老的歌谣会被遗忘,雪原的圣洁还会保持久呢?或者……该问,它的圣洁已经被玷污了?

图勒巫师轻轻抬他的脸,以指尖拈走他睫『毛』上的雪。

“以后会有的,”图勒巫师向他允诺,“每个角洲、每个冰泽,会像神圣的时代一样,新建永不倒塌的石屋,新储满新鲜的肉和热烈的酒,每个『迷』失在白『色』风暴的人,都能得到大格萨。”

“会轮回的。”

寂静后,是喧哗。喧哗后,是寂静。

一死后是生,生后向死。

仇薄灯扭头,吸了吸鼻子。

——大概是天太冷了,有点冻。

图勒巫师环住他,视线落在他隐隐泛红的眼尾。

你在意雪原的阿诺朵以格萨。

你……是不是有些喜欢这里?

那你,会不会愿意留在这里?

图勒巫师没问。

就像被撕下的“家”,就像不愿提及的“双亲”,对他说,坠落雪谷的年,是坠地的火焰、烈日、凤凰……他将太阳私藏,就要承受被赤焰灼痛的疼痛。就像一个被冻伤太久的人,骤然把手伸进沸水。

也许是自寻苦果。

他移开视线。

哈卫巴林海到了。

…………………………

森林,在雪原是神圣的。

每个部族,都有自己的一片圣林,供奉自己的先祖和图腾。

仇薄灯去过很地,看过很林海。静谧的、温柔的、粗狂的、可怖的。

但他从没想过,一片森林,能此美丽,此庄严,此圣洁:灰绿的云杉、雪松披挂皑皑白盖,笔直屹立;参天的老橡木向四面八伸展开它铁黑的枝干,交错撑高远的苍穹。虬龙巨蛇般的树根,静静卧在雪地里……

每一棵树,都是一位古老坚毅的武士。

它站在极北的山脊,手拉手,连成坚韧的林网,年复一年,阻挡北下的厉风朔雪。

抵达时,落日斜坠。

暗红的、橙黄的、灿金的……无数光线,披过林海,在幽深冷寂的森林,破碎成一束束金子般的光辉。风一吹,大大小小的金块随之在树根、树干、白雪上,闪烁,变幻。

是树在生长,是树在呼唤。

图勒巫师让沙尓鲁在圣林外等待,折身回时,忽然停住了脚步。

穿着暗红猎装的年站在雪地里,暗金的古镯锁链,在他的小腿上跳跃。仿佛他是一只『迷』失很久的鹿,带着美丽的枷锁。他轻轻伸手,触碰一棵沉冷的铁木,侧过头,将耳朵贴上漆黑的、龟裂的树皮。

落日的余光穿过树叶和积雪,落到他的脸庞。

纯白、圣洁。

他在听森林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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