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云深深几许
几陌山位于梦歌城东方,是入梦歌城的必经之地,山势绵延,几乎将城池纳入怀中,特殊的地理位置造就了梦歌城温和的气候,四季如春,百花长盛。山上的寒潭更是为梦歌城提供了水源,滋养着所有百姓。
如此钟灵毓秀的神山,当中自然不缺修仙问道的人,于是乎,在一切都理所应当的时候,几陌山这个仙门就建立了。传说几陌山建立的初衷就是为了守护梦歌城。
一开始的几陌山也曾广纳天下修道之人,鼎峰时山门弟子多达上千人,几陌山浩浩汤汤都是轻袍缓带的修仙者,山上聚集着充沛的灵力,福泽梦歌城,城中的百花谷一朵花的花期整整延续了一个月。
为此梦歌城中还有纪念那年花期长盛而设立的节日,花神节。
但是后来,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几陌山分裂,男弟子离开了几陌山,到百花谷建立了点陌宫。此后几百年,几陌山和点陌宫维持着微妙的和谐,彼此并不待见,但是也不会公然对立。
而且每年三月初三的花神节,几陌山和点陌宫还会联手举办大会,祭拜花神。每年的花神节都是堪比上元佳节的大节日,流光夜舞,人头攒动,午夜子时还有激动人心的祭花大典,由花神圣女抽选出十种花卉,制作成花牌,分散在梦歌城各个角落,大家都可以寻找,找到花牌,便可以送给自己心仪的对象,花神会保佑两人感情长长久久。并且一个花牌代表着一个愿望,可以用花牌与几陌山或者点陌宫兑换。只要不违背道义,符合纲纪伦常。
几陌山美名在外,从各个地方跋涉而来的求学之人络绎不绝,但是几陌山入门考核刁钻古怪,少有人能通过。所以大多数人盛兴而来,败兴而归。
送薛明川回山门的路上,莫燚遥一直都心不在焉,他坐在马车里,心乱如麻。
薛明川自昏迷以后,一直没有醒过来,甚至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连夜的披星戴月,不敢有误,才在一天之内赶到了几陌山麓。
几陌山岚,云雾霏霏,毓秀峻峭。山脉绵延不绝,几陌山的廊宇宫苑就建在最中央的峰岭,上山的路只有一条古而有之的青石板路,蜿蜒曲折,通向满眼翠绿的山林深处。
众所周知,修仙门派的人,一只脚已经踏出了红尘,容貌不受时光镌刻,餐风饮露,已然脱离五谷饱腹。所以,他们几乎飞身如羽,不染尘埃,或是御剑飞行,转瞬行踪千里。
那条路,只是用来试炼求学之人的决心。山势峥嵘崔巍,飞鸟横绝。古道九折盘盘,仰止叹息。以凡人的脚力,走上去也不知要多久。
看着几陌山高耸入云,绝壁枯荣,赶车的慕然这时候真的一脸木然,喃喃:“这也,太高了吧。”
莫燚遥掀开车帘,扬起头看着险峻峰崖,云雾山岚朦朦胧胧间,峰岭破云盈天,仿若连接苍穹与凡界的阶梯。
“你驾车回去吧。”莫燚遥嘱咐慕然,然后他没有片刻犹豫,回身背起昏迷的薛明川,踏上了古道。
也不知是有着什么信念,莫燚遥眼神坚毅,步步稳当,向着峰岭而去。
“莫燚遥……”在漫漫曲折古道上也不知行了多久,背上的人兴许是受了山岚间灵力的浸润,居然苏醒了过来。气息奄奄地喊了一声:“你,要带我回几陌山?”
莫燚遥脚步未停,声音中已经透着喘息,说:“你不用担心,我会送你回去的,找到你师父,你就没事了。”
“莫燚遥……”薛明川低低叹了口气,说:“我师父不在山上,她不久前,云游去了。”
“什么!”莫燚遥猛然顿住脚步,失声道:“那,那怎么办?”
“你放我下来。”薛明川说。
莫燚遥点点头,走到一块路边的高石旁,小心地把薛明川放下来。
“你的伤现在怎么样?”莫燚遥看着她惨白的脸色,担心不已。
她急促地咳嗽起来,嘴角又浸出丝丝血迹。
“那个人很厉害,我用尽了全力,也只能和他打个平手。他修为颇深……我……体内的真气悉数逆行,血脉破裂,肺腑也……受了伤,十之八九,是好不了。”薛明川声音微弱,断断续续地说完。
莫燚遥听完,心里的信念瞬间就坍塌,沮丧地问:“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你没救了吗?”
“我有这么说过吗?”薛明川这个时候居然还有心思开玩笑。
莫燚遥被她的话弄得又气又笑,说:“你说话能不要大喘气吗!”
薛明川低头淡淡地笑了一下,这时候的她收敛锋芒,姿态娇弱,竟是有别样的红装风韵。
莫燚遥有一瞬间的心悸,愣了一下,呆呆地转过头,没有再看她。
“去,点陌宫,找白师哥的师父芒南前辈。他能救我。”薛明川看着莫燚遥,说。
莫燚遥听到可以解救,顿时舒了口气,但是转念一想,说:“从这里出发到百花谷点陌宫,怎么也得两天,你能坚持得住吗?”
“再耽搁一天,我估计就没救了。”薛明川低声说。
莫燚遥喟然沉默,看着云深不知处的山涧,他背着她大概走了一个时辰,也不知是走到了山岭的何处。
“你能向山上传讯吗,有你们门派的弟子,就能御剑带你前往点陌宫了。”莫燚遥想了想,说道。
谁知薛明川却低低笑了起来,说:“不是所有的弟子都会御剑的,只有到了一定的修为,才能驾驭自己的佩剑。整个几陌山,能御剑的弟子不超过十个。”
顿了一下,她又说道:“你知道吗,这条路,是走不到几陌山的。几陌山有结界,外人进不去。”
又是一个不小的打击,莫燚遥这下子终于知道什么叫绝望,老天有时候就是要堵上你所有的路。也就是说,如果没有人出来引路,莫燚遥背着薛明川永远也到不了目的地。
“那你能打开结界吗?或者你试着联系你山上的同门。”莫燚遥最后不死心地说。
“我现在,已经没有任何能力了。”薛明川语气虽然轻快,但是眉宇间还是止不住地失落。
“不,我不相信,事在人为!”莫燚遥怎么也不甘心,他不相信老天会这么绝情。
他拉过薛明川的手,越过肩头,将她背了起来。
“没用的,结界会把我们两个人都隔离在外。”薛明川低声说。
但是莫燚遥不管,依旧沿着那条古道,一步步往前。
阳光从层层叠叠地树叶缝隙中投射出斑驳的光影,洒在两人身上。莫燚遥什么都不想,只坚持一个信念,那就是天无绝人之路。一路上古道在回折绵延,周遭的树木山石也在不断变化,这一切都在提醒他们是在前进,可是,无论走了多久,哪怕是经过料峭的绝壁,还是走过湿润的溪涧,最终出现在眼前的,还是绵绵无尽头的曲折小路。一直一直延伸进遮天蔽日的树丛中。
“停下吧。”最终,穿过树叶缝隙的阳光也已经被清冷的月光所代替,那条路还是没有尽头,眼前也还是只有深深密林,那座坐落在峰岭间的宫宇,却连一个屋檐飞宇都看不到。
视线已经昏暗,月光温柔而冷谧,星野璀璨光亮,一切都看上去那么美好,但是行走在天宇下,深林中的两人却只感觉到无边无际的冷和绝望。
莫燚遥的汗水流下又风干,薛明川能感觉到他湿透的背脊,忍不住再次开口:“莫燚遥,我们停下休息一下好吗?我好渴。”
听到她说渴,他才停下脚步,将她靠着一棵树放下。
“那你休息一会儿,我去找水。”莫燚遥温柔地笑了一下,起身往外走。
“嘿……”谁知他刚转身,薛明川却一把拉住他的手,虚弱地说:“骗你的,我不渴。”
她的手温柔细腻,柔弱无骨,那是属于女子的娇弱,可是却因为虚弱的气血而冰冷如雪,莫燚遥的心念在瞬间被轻轻地刺痛了一下,他怎么也挣不开她轻轻握着的力道,回过头看着她,说:“你怎么又骗我?”
那不是责问,也不是埋怨,而是温柔如水的无可奈何。
薛明川虚弱地笑起来,眼睛亮如星子,说:“过来,陪我坐一会儿吧。”
莫燚遥没有拒绝,慢慢挨着她坐下。
“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下山,以往师父都要派一个她放心的人跟着我,因为我什么都不会,而且武功低微,她总是说要是我一个人下山一定会出事。”薛明川低低自嘲般地笑了起来,接着说道:“然后我努力地练功,不分日夜,不畏酷暑凌寒,终于得到了可以独自下山的许可。可是,还是被师父说中了,我,果然出事了。”
说完,薛明川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睛。脸上的表情很复杂。莫燚遥不了解她成长的环境,无法体会她说的那些东西,但是他能了解她那种想证明自己不是软弱之人的决心。他什么也没说,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动作轻柔温和。
月光轻柔地洒下来,在两人身上披上一层银纱。
薛明川突然把头靠在双膝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然后,缓缓地,轻轻地,她肩头微微起伏,发出了细微的啜泣。
她在哭。
莫燚遥顿时就慌乱起来,身体僵硬着,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
“那么多年了,为什么我还是不行呢……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薛明川伴着哭腔,喃喃自语。那似乎是她心里的一个执念,关乎着很多事情,而那些事情,莫燚遥并不知道。
他们是两个环境成长起来的人,莫燚遥从小孤苦,父母早早离世,很多时候,他都是一个人摸爬滚打,受尽白眼,历经人情冷暖地走过来。在他看来,薛明川是修仙大派寂介大师的关门弟子,年少名盛,修为卓绝,风光无限,他的确想不到她会有什么介怀困苦的事情。
他们的关系还没有熟稔到可以分享隐秘的私事,所以他没有立场,也不适合询问。他苦恼地挠了挠头,不知所措。
“你不要哭了。”半天,他才憋出一句话。语气都有些不自然。
薛明川其实在他思索那些七七八八的东西的时候,已经收住情绪,停止了哭泣。听到他那种蹩脚又生涩的慰藉之语,薛明川慢慢抬起了头看着他。
他看到她脸上犹自挂着泪痕,眼睛也还在发红。轻咳了一声给自己缓解一下尴尬,他从自己怀里掏出一本小说,递到薛明川眼前。
是那本梦歌业火志异。“你不是一直要看嘛,喏。”莫燚遥豁出去了,什么脸面的,统统不要了。
薛明川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接过小说。“你干嘛还随身带着啊,你是有多喜欢啊。”
莫燚遥被噎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内心却在咆哮,我不是!我没有!
翻开小说看了几页,薛明川的脸色情绪转变可谓五彩缤纷,往后翻了几页,她再也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但是又牵动了伤口,咧着嘴角倒吸了口冷气。
莫燚遥垂着头,没说话。
但是薛明川的脸色随着越往后翻就越沉重,最后她一脸不可思议地抬起头,看向莫燚遥。
“莫燚遥,这是哪里来的?”薛明川语气严肃,沉声问。
莫燚遥察觉到她语气中的肃然,说:“一个小摊贩给我的。”
“可是里面写的怎么会这样?”薛明川把小说摊开,递到莫燚遥眼前。
莫燚遥快速看了上面的内容,脸色渐渐转为惨白。
——那原本写着薛明川和白浪除妖的轶事,但是在第一章之后,内容变了,变成了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上面详细地写着莫燚遥如何发现的尸体,如何和薛明川不打不相识,还有后来的她和神秘人交手,身受重伤,莫燚遥日夜兼程带薛明川回几陌山。甚至写了他们在山岭间被拒结界之外。
“怎么可能会……这,这只是本普通的小说。”莫燚遥毛骨悚然,翻书的手都有些颤抖。“怎么会出现这些记录!”
“是谁给你的?”薛明川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问道。
“这,就只是城中的一个小摊贩。”莫燚遥声音都有些微微颤抖,“明明之前它还只是,只是……”他无法再说下去,看向薛明川。
“这,难道是浮生册。”薛明川有些不确定,她细细检查了一下书册,完全不像是上古仙册的模样。
浮生册,上古神灵在没有飞升浮云仙阙时在人间记录事宜的一本册子,本来是用来记录岁月变迁,沧海桑田的时光笔录,后来遗落人间,不知去向。
这是几陌山古籍上记录的内容,至于浮生册的作用,却是没有记录一个字。但是薛明川猜测,这大概是会记录已发生的事,同时也能预测未来之事。
可是上面的内容停在了“结界拒之”这四个字上。
薛明川盯着那几个字,突然间萌发了一个念头。她咬破指尖,点在书页上。
“明川!”莫燚遥一把拉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不要,万一……”
“没事。”薛明川笃定地说。给了他一个坚定的眼神。
他这才缓缓放开她的手,看着她的指尖点在页面上,写下了“解之”两个血字。
有些粗糙劣质的纸面上竟然开始散发出淡淡的金色光芒,紧接着那两个血字瞬间被淡化,然后渐渐又汇聚成另外的字眼。
“踏鸿?”薛明川看着上面渐变的字,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但是就在两人疑惑不解的时候,书面散发的光芒突然大肆绽开,迷恍了两人的眼睛,瞬间吞噬了他们的身影。
只是短短的瞬间,绽放的光芒又渐渐熄灭,最终完全消失。
但是光芒消失后,所有的一切也都不见了。莫燚遥,薛明川,还有那本诡异的小说。
夜风拂过,这里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任何东西。
几陌山脚下,慕然并没有听莫燚遥的话回去,而是一直等在原地。
夜色醉人,月光清朗。慕然从马车上跳下来,准备舒展一下筋骨。这时候他迷迷糊糊看见不远处的草地上似乎躺着个人。
他赶紧跑过去,却在看清对方的瞬间大吃一惊。
昏迷躺在地上的人,竟然是莫燚遥。
同样的天幕下,不同的地点。展寂的马车刚好踏入肆州地界,在一家驿站落脚。
车夫安置好车马,便率先进了驿站。展寂站在驿站外,抬头看着星子璀璨的天宇。东方的星盘之上,有一颗晦暗的星星在缓缓运行,同时周围浮动着淡淡的金色光芒。他屈起五指迅速掐算起来,但是却是无解,他算不出来这片星野的浮动是为何。
“奇怪……”天有异象,但是他却完全推测不出来。低下头看着自己消瘦的手指,他突然苦笑起来——是因为自己修为尽毁,所以,已经没有任何能力了吗?
他曾经是睥睨天下的天之骄子,星野轨迹,万物生息,皆在他的推算之间。他曾是最接近神明的人。而如今,除了一副残败的躯体,他什么也不剩了。
他把目光再次投向那片星野,久久失神。
“展大人,房间已经安排好了,进去休息吧。”这时候车夫走出来,看着展寂在看天空,然后说:“哎呀,看样子要下雨了。大人小心着凉啊。”
在不懂推演的人看来,那的确只是一片乌云,而那些金色光芒,也只有展寂能看见。
他点了点头,调整了一下情绪,转身走进驿站。
突然噗嗤一声,一个什么东西从高处落下,展寂回过头,便看见一个身穿绿衣的女子,昏迷的躺在地上。
“这这这!”车夫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差点就要大喊出来。
展寂抬手阻止了他的呼喊,示意他不用怕。
他走到女子身边,细细打量着她。脸色惨白,看样子是受了重伤。
这分明就是片刻之前还身在几陌山的薛明川,却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展寂面前。
展寂倒是丝毫不惊诧她的突然出现,对他来说,这并不稀奇。他沉思了片刻,伸手抱起她,转身走进驿站。
车夫本来是觉得从天而降的大多是妖孽什么的,但是看着展大人这么淡定。他也就不害怕了。从帝都出发,他都一直为展大人驾车,虽然展大人沉默少语,看上去病恹恹的,但是能力,的确是毋庸置疑的。
“谷老伯,请帮我准备纱布和清水。”将薛明川放在榻上,展寂回头对车夫说道。
“好好。”谷老伯点头,转身出了房间。
展寂伸手捋起她的衣袖,一截胡乱缠满绷带的手臂露了出来,绷带上渗出了点点血迹。看样子替她包扎的人很是慌张,所以包扎得,很丑。
他从自己的包袱里拿出一个药囊,里面有各式各样的银针和小刀。他取出一把不足盈寸的刀,小心地割开了薛明川手臂上紧紧缠着的绷带。
绷带解开后,她手臂上可怖的伤口触目惊心。伤口从肩膀处开始蔓延,犹如顺着血脉剖开,布满她整只手臂。
那些伤口细小但是却极深,看来非一般常人所为。而且血脉暂时愈合不了,她的伤口上撒了很多止血的药粉,但是没有用,那条厚厚的绷带,还是被鲜血浸透。
他伸手按住她的脖颈处,感受到了她翻腾逆行的真气。她应该是被一个术法高手所伤,内腑也不同程度的受损。
真是命大,从她受伤到现在,应该至少也过了一天一夜,居然还能活下来。
他感慨万千,放下小刀,拿起她腰上系着的玉佩,上面刻着“几陌”二字。
“几陌山……”展寂思量了一下,觉得这玉佩怎么看怎么熟悉。
不是说样式熟悉,毕竟血玉谁还没见过。是说玉佩上附着的灵力那种莫名的熟稔,这玉佩看似普通,但是却是灵力充沛,只不过,只有他这样对灵力极其敏感的人,才察觉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