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顾念
宜州,知州府。
此夜无月亦无风,知州周友年坐在正位,在右手边台阶下安排了两把椅子,按照官序坐着秦王赵属,通判李洁楠以及知县袁良珠,在他们对面,是两名文书,负责记录所有的证词。
所有人都一脸严肃,除了台下的犯人。
“小民要说也可以,不过周大人不能在场。”
“你……”周友年正要发火,眼睛瞥向赵属,动动嘴话锋一转,“你不用担心,本朝律法严明,你有话实说,有冤可诉,本官必定奉公执法。”
“哼!”
台下犯人的一声冷哼,让方才周友年的一阵义正言辞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大胆刁民,居然敢藐视公堂,来人,给我重责十板。”
“狗官,你不得好死,你贪赃枉法,你害人终害己!”
台下犯人一连几声咒骂,却好像根根尖刺,直接刺中了周友年的要害。
周友年正要继续加大重责,不料一旁赵属开口说话。
“住手!你到底有什么冤情,直说给本王。你放心,有本王在,周大人在不在场都无妨。”
众捕快退居一旁,犯人也如受大恩一般,一连给秦王磕了好几个头。
“王爷,小民名叫何红光,家住宜山脚下,自幼家中贫寒,近年更是已经无钱交税,早年买了田产考取功名。五年前好不容易考上解试第四名,以为有了功名即可免些赋税,还能向官府领些例银,没成想这周大人这点钱也要贪去。我没了钱,家中父母无钱治病也相继去了,我结草庐在墓边居住,居然也被乡里恶霸索要占地钱。我实在走投无路,这次得知周大人在宜山温泉,我本来想着找机会吓唬他一下,拿回自己这几年的例钱,没成想遇见店家以为我是抢劫来的,追打出去,我一失手就杀了人。王爷我确实不是有意的,但血债血偿的道理我还是明白。我不求活命,只希望能有人把我葬在父母身旁。”
一顿声泪俱下的说辞,惹得在座都有些伤感,唯有坐上的周友年脸色铁青。
“王爷,不是,不用听这小民一派胡言,我……”
“周大人,具体如何本王是必定会查证清楚,周大人你这段时间也不要随便走动,犯人先入牢中,程璠记得加派人手看护,必不得有半点疏漏。”
赵属吩咐完一切转身走出大门。
他身后的周友年冷汗直冒,瘫坐在椅子上,通判李洁楠连忙给他擦汗送水,知县袁良珠也一起跟过来安抚。
“大人,事情没有办完还是没有定数的,不要过于紧张。”李洁楠依旧是一排气定神闲的样子。
“你,还有你,你们记得,我们三个,全都在这一条绳上,要是他真要查,我们,”周友年边说边喘气,方才吓得他心都在嗓子眼里,他咽下一口水,对着二人重重的比了个三,“看清楚,是我们三个,谁也跑不了干系!”
“大人,我是最清楚的。”
平时应和最弱的袁良珠动动嘴唇,勉强带着点讨好的神色。
“我自然,我也一样。”
周友年最看不惯他一幅心虚的模样,胆小如鼠没个担当。
“各位大人,这秦王直奔府库了,这要是……”
周友年听到这个立即一口气喘不过来,差点翻白眼抽过去。饶是李洁楠总是笑面迎人的,此刻也是惊慌不已。袁良珠却面色淡然,若有所思。
汴梁,燕国皇宫,垂拱殿内。
“啪!”赵禛将手中的奏章重重的丢到地上。
“岂有此理,目无纲纪,作威作福。居然敢擅自打开州府的库房!反了他了!”
宰相司马恩垂眼看着地上的奏章,抬头又见赵禛怒目圆睁的模样,连忙劝谏。
“陛下,所谓事出必有因,秦王绝不是枉顾礼法的,还望陛下息怒。”
司马恩其实早就看出赵禛这刻意做戏的样子,明摆着要他接话。
其实也不是说明司马恩有意回护赵属,更不是因为他敢于无视帝王威严。
只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自从赵禛有了自己的儿子,就对赵属格外“严格”,完全到了动辄得咎的地步。
果然,赵禛很不满意司马恩的劝谏。
“你虽然也是他老师,但不能事事都包庇他,如此大事他不向朝廷奏鸣,就擅作主张,要是他人效仿,朕又该如何追究?”
凡事都有两面,但赵禛明显只看到错误的部分。
司马恩也不多说,其实若真按照律例判,是可大可小的。说他枉顾王法也行,说他查案心切也可以。
显然司马恩不会递这个话头出去,叫赵属真的获罪。
“按照祖宗之法,应当处以幽闭,交由宗正寺,最长可以幽闭终身。当然了,还可以禁足于其府,罚抄祖训以自省。”
赵禛眉头锁的更紧了,他那里要的是这个结果。
难道刚才的愤怒表现的不够明显。对,他忘记了,此刻殿内除了司马恩没有别人,要下次有这样的奏章他就要对着多些人去说。
“也罢,明日还有大朝,这是他自己上的折子,看看百官有什么意见。”
司马恩心里暗暗想着,要说百官恐怕还不如他呢,亲贵犯错这种可大可小的事,全凭皇帝心意,要是说错了,板子就要打到自己身上。
果然,第二天再大朝上刚提出来,就有一多半大臣保持沉默,少数几个说念及秦王遇匪贼惊慌未去,还是不要责罚。还有几个念及年纪尚小,还说要多罚抄祖训律法就够了。
赵禛任他们吵哄哄的乱说,最后实在听不下去,还是司马恩总结,决定让赵属“自省”。
这事也算了了。
不过此事传到后宫,倒有另一番意味。
齐国公主赵馥儿正眉飞色舞的讲述着,她的宗佑哥哥如何用迷魂阵大破山贼的英勇事迹。
“今天刚得的消息,宗佑哥哥还去了查州府的库银了。宗佑哥哥真的神了,那可比话本里的锄强扶弱的故事有趣多了。”
高蕤怀着戏谑的眼神看着赵馥儿,虽然是公主,但到底还是个十岁的孩子。
“你这样高兴,他看见一定很得意。”
“我也知道他的得意的样子,但很少有这样的时候,要是宗佑哥哥能常常高兴就好了。可他现在离我太远了,我写的信恐怕还没能给他。”
赵馥儿眼看着要哭了,高蕤连忙将她抱在怀里安慰。
他们三个几乎是同时在宫里长大的。
还记得六岁她入宫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还只有四岁的赵馥儿,她被乳母抱着一脸好奇的盯着高蕤看。
可是等赵属从门外进来,赵馥儿立即就闹着要他来抱。
那时候她还是没有被皇后改名的高蕊。他才十岁,还是没有爵位的赵宗佑。
“蕊儿姐姐,我想宗佑哥哥了。”
“想他什么呢?”
“想宗佑哥哥给我讲故事,想姐姐帮我从哥哥哪里骗些小玩意来,想和他说点什么话。”
小公主从小心肠软,加上亲人不多,也就和她还有赵属亲近一些。
从前赵属爱逗她,惹她,被捉弄了也不生气,只要宗佑哥哥给他讲故事。
如今这宫里每人敢提的人,只有赵馥儿私下里还想着他。
赵馥儿的话无疑是勾起了高蕤的失落,她也有兄弟姐妹,但从来没有这样的情分。
高蕤和馥儿不同,她从小就学着听话,从小就被母亲教着看人脸色。尤其是入宫以后。
赵属平时待人温和,也当她是妹妹看,只要她语气里稍微有点生气的意思,赵属就会拿些小玩意来哄她。
高蕤从小没有兄长,有的只是父母时刻提醒的教养,入宫以后则是皇后姑姑的严厉,还有看不见也绝不能触碰的壁垒。
前些时候她第一次听说赵属险些遇难,又被山贼绑架到山上的时候几乎要吓死。她那几天心里十分憋闷,想哭还哭不出来,夜里却又辗转着睡不着。知道最后得到赵属没事的确切消息,她才稍微平静一些。
她心里似乎种下了什么种子,只是当时不知道。
也是从那几天后,高蕤知道了宫中最担心赵属的人,不是她或者赵馥儿,而是皇后。
当初豫王诞生的夜里,所有人脸上都带着笑容。皇上夜里得知生产,更是赶忙去陪刘美人直到后半夜。
高蕤那天也在,似乎是怀着凑热闹的心情,这些年来皇上子嗣单薄,如今新来的刘美人给宫中带来新的生命,无论如何都是让人高兴的。
所有人都知道,皇上多年来非常渴望能有个儿子,当接产的姑姑将这个消息传出来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愣住了。
头一次,皇上表现得如此欣喜若狂,还是皇后反应快些,立即让人多准备些赏赐。
皇上就立即给孩子赐名,又招来翰林院知制诰,第二天就封了豫王,并一同册封刘美人为刘贤妃。出生的前三个月,皇上天天都要去看。
刘贤妃十分紧张这个孩子,虽然皇后也是每日去探望,但每一次刘贤妃都将他抱在怀里。
可皇后对此没有一丝的介意,她的仪态从来都是最好的,无论何时去看她都如菩萨一般。
离开皇宫或许仓促,但好歹也是十五岁了,再住在宫里也是不妥。所以当时皇后并无表示。
待到十一月里,赵属在宜州发生的事情传到后宫中的时候,皇后一反平日的淡然,头一次整夜不睡,在宗庙内跪了一晚。
皇上得到消息正在刘贤妃宫中,但他几乎没有做任何表示,只是继续抱着豫王逗弄。
宫中明眼的人似乎都清楚,赵属这次是真的失宠了。
十二月过半,天气一点点变冷。
高蕤顶着寒风正要出宫,忽然几个黄门好像有急事一般,手中搬着好些东西往后宫中去。高蕤知道方向,那是往刘贤妃宫里的。
自从有了豫王,刘贤妃就增加了月俸,皇上又从大内给添了一笔,几乎每天都有东西往刘贤妃宫里送。
高蕤已经见怪不怪了,也没怎理会,继续往前走,倒是她前面的高芊儿盯着看了好久。
“那是宫外新款式的漆器,一定花了不少钱才买到的。”
高芊儿一脸艳羡的神情,好半天才恋恋不舍的离开,高蕤这又继续跟上,却因此到没来及注意皇上的銮驾驾临。
“大胆,御驾在前,你们怎敢不跪!”
“参见陛下。”俩人匆忙下跪,皇上的銮驾却没就此离开。
“原来是你们,要去哪里?”
“回禀陛下,正要出宫。”回答的正是高芊儿。
“蕤儿呢?”赵禛好像并不在意芊儿的回答,只问高蕤。
高蕤一时没察觉到这是问她的,四周变得十分安静,空气中忽然有些冷冽。她终于鼓起勇气开口:“自然是和姐姐一起。”
“抬起头来。”
高蕤抿紧嘴唇,有些紧张,也有些别扭。她正跪着,抬头直视前方,大约可以看到黄门的腰带,还有銮驾边装饰的穗子。
“倒是长大了不少。都起来罢,天冷,快些回去。”
高蕤急忙起身,正好和銮驾错身,一枚香囊从銮驾边滑落,留在她脚边。
她抬头去看高芊儿,她却好像十分生气一般的盯着高蕤看了半响,又低头去看那枚香囊,自顾自的说着:“该捡起来罢,掉在地上像什么样子。”
“姐姐……”
高芊儿说完,也不管什么,直接转身就走。
高蕤是绝不想去捡的,只是不敢轻易走开,正在为难的时候一个小黄门从她身后跑来。
“劳烦两位姑娘了,方才是陛下掉了香囊,可是被姑娘捡到了?”
“不曾,不曾见过。”高蕤转身离去。
高蕤急忙跑两步追上高芊儿,她们继续向前走着,谁也没说话。
高蕤只觉得心里松了一口气,她心里清楚,这是皇上的试探,如果她捡起来了,应该是不会有小黄门过来寻的。
若是她捡起来又总不好派人去送,所以应当是她自己,可又是怎样的时机好呢?
如此私相授受,若是传到皇后耳朵里恐怕又是另一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