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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 「伊莱温斯特」

    大陆历10277年 岁末

    一转眼,距离法瑞恩公爵夫人艾琳·柯林斯的丧礼,已又是数月过去了。

    当时序由夏入秋、又自秋而冬,人们对死者的缅怀祭奠之情渐淡,一些始终隐隐绰绰地流传于贵族圈中的议论,便也渐渐浮上了台面。

    话题的主角不是别人,正是法瑞恩家的两位少爷──年方十五、如今已是五级剑士的庶子雷昂,和已隐隐有了「废人」之称、几个月前才刚满四岁的嫡子阿德里安。

    庶子成材,嫡子却是个生有心疾、连大气都不能喘几个的,这种庶强嫡弱的格局放到哪个家族都意味着继承权之争的隐患,更何况法瑞恩公爵也一向比较喜爱那位庶子,而嫡子阿德里安唯一的倚仗艾琳夫人却已过世?

    在旁人眼里,法瑞恩家的嫡子唯一赢过庶兄的,也就只有身上的另一半血统和名分而已。

    可就连这份血统和名分上的差距,也并非绝对。

    ──因为当年那个和阿尔法德·法瑞恩一夕风流的女人不是来自销金窟的花魁、也不是平民出身的小野花。那个女人──瑟琳娜·凯特兰奇──出身于梵顿西南的凯特兰奇伯爵领,不仅是实实在在的伯爵千金,更是一名实力强大的武者、如今已逼近成圣门槛的九级武士。

    以贵族谱系和对梵顿朝局的影响力而言,凯特兰奇或许远远比不上柯林斯;但一个实力强大的亲生母亲和隔了层关系的舅家,自然是前者看来更亲近、更值得倚靠。

    一旦瑟琳娜冲破成圣壁垒,就算和法瑞恩公爵没有夫妻名分,也再不会有人将之视为雷昂出身上的短板──更别提雷昂本身似乎也继承了母亲在武道上的天分了。

    事实上,尽管因顾虑着柯林斯家的颜面而未曾直言,可在整个帝都上层看来,雷昂取代嫡弟成为公爵府第一顺位继承人都已是必然的结果。

    也正因着这点,不论雷昂表现得再怎么谨守本分、再怎么溺爱弟弟,也很少有人相信他是出于真心,而更多是将之当成了这个立场微妙的庶子心机重、善隐忍的证明。

    只有真正熟悉雷昂的人──例如某几位被他荼毒到不行的同窗好友──才知道,此人是实实在在地爱弟成狂,不仅每时每刻都随身带着弟弟的晶石显影,讲话更是三句不离「阿德里安」,每天见面的开场白都是「我跟你说,昨天阿德里安又如何如何」,还非得要得到听者认同的表情才肯善罢甘休。如果不是阿德里安真的乖巧可爱到让人很难升起半分恶感,只怕这些日日被骚扰的人还真有迁怒到无辜当事人身上的可能。

    但雷昂·外表看似正经·骨子里爱死弟弟的·法瑞恩才不会在乎损友们被荼毒洗脑的感受。他只是一如既往地认真修练认真上课,然后在下课、午休等空档不停用「我的弟弟怎么能这么可爱」来骚扰好友。如此这般,直到最后一堂课结束,他才挥别了一脸「赶快滚吧」的好友们,板着一张脸兴高采烈地回到了公爵府中。

    「阿德里安!」

    伴随着每天放学回家后的必备招呼,雷昂一进门,最先入眼的,便是前廊绒布椅上正晃着一双小脚等待自己归来的幼弟……看着那双美丽的金眸在瞧见自己的瞬间有如入夜后的晶石路灯般蓦然亮了起,雷昂只觉心头一股暖意涌现、因学院里隐隐绰绰的流言积沉于胸口的气愤不平随之一空,当下一个俯身张臂将人一把抱起,带着满心的愉悦爱怜低头亲了口弟弟的面颊:

    「今天有没有想哥哥啊?」

    「有。」

    阿德里安轻轻点头,语气虽没有半分撒娇的意味,可用那副软嫩清脆的嗓音说来,却是怎么听怎么可爱,让雷昂忍不住又以脸蹭了蹭弟弟面颊,直到怀中的小人微微有些挣扎了才依依不舍地停下动作,抱着弟弟一路回到了起居室中。

    而老管家奥斯汀,也紧随在两兄弟身后捧着一个嵌银丝的胡桃木托盘走了进去。

    「雷昂少爷,这是今日收到的请柬,我已经依照各家的亲疏远近分成了三叠,请您回复决断;另外新年将届,拜访的名单和礼单应该提早开始拟定了。」

    将整齐排放着请柬、信函与拆信刀的木托盘轻轻摆放在少年面前的茶几上,老人微微躬身道,「另外,旁边这封是刚刚才送到的、凯特兰奇女男爵的来信。看信差的表现,事情似乎有些急迫。」

    「好,我知道了。」

    雷昂对老管家的能力十分清楚,故当下也没多说什么,伸手拿过母亲的信件、也不避讳仍在怀里的弟弟便拆阅了起来。

    ──法瑞恩公爵依旧在外领兵、家族引以为倚仗的老祖宗又因大限将至而正焦急地闭关寻求突破,是以如今公爵府内,算得上主人的也就是他们兄弟俩二人而已。虽说按照努泰尔大陆的传统,就连十五岁的雷昂都还没到当家的年纪,但府邸内若有什么下人无法自行决定的事,自还是只能交给年纪较长的雷昂拿主意了。

    当然,艾琳夫人掌握公爵府多年,能亲身服侍主人的都是她的心腹,是以包含管家奥斯汀在内、许多人都是一心向着阿德里安的,对极可能危及小少爷地位的雷昂自然存着几分敌意……只是当初雷昂一入府就有了那么一番宣言,之后种种表现也确实像是真心爱护弟弟的,又见向来聪慧通透的小少爷阿德里安对他亲近信任有加,这才让奥斯汀勉强放下心来,将府中需得决断的大小事一点点交到了对方手中。

    便如现下。

    看着信件中母亲豪迈一如既往的花体字,和信中那不知该说是让人期待还头大的内容,雷昂微微一叹,将信件递到正好奇地瞄着内容的弟弟手中、有些尴尬地开了口:

    「阿德里安,不晓得你对哥哥母亲的事……知道多少?」

    「哥哥的母亲?瑟琳娜阿姨?」

    「嗯。你知道?」

    「知道。我没有见过她,不过母亲跟我说过,瑟琳娜阿姨是哥哥的母亲,也是她最好的朋友。她还说过以后真的遇到困难不知道可以相信谁,可以找瑟琳娜阿姨帮忙。」

    「真的……?」

    没想到会从弟弟口中得到这个答案,本还犹豫着该怎么解释的雷昂不由愣了下,随即松了口气地微微一笑──却又带着几分无奈地:

    「其实……她说要来拜访,而且照这封信上说明的时间,大概明天就会到了。」

    「阿姨要来看哥哥?」

    「呜、其实我觉得她更想见的是阿德里安喔!以前你寄给的显影晶石,有好几块都被她拿走不还了。」

    回想起往日的「惨痛经验」,少年极为难得地咬了咬牙,「另外……阿德里安不必用『阿姨』称呼她,直接喊『瑟琳娜』就好了。」

    「咦?」

    「嗯……她说她还很年轻,不想没事长一辈,所以一直都要我直接称呼她『瑟琳娜』,而不是妈妈。」

    其实那位女士的原话是「本小姐含辛茹苦地抚养你长大,你怎么忍心阻碍我的春天」,不过虽然有着爱弟弟属性却还是个普通青少年的雷昂对此多少有些难以启齿,所以还是选择了比较婉转的方式来表达。

    而这番话换来的,是怀中幼童面上难以掩饰的讶异表情、一双因此而微微瞪大了的金眸……以及内心深处隐隐升起的一丝诡异认同。

    ──虽然兄长对自家母亲的忌讳有些无言以对,但作为一个灵魂年龄已经一千多岁的伪幼儿,阿德里安其实……相当能理解对方的感觉。

    毕竟,人活到了一定的年纪,往往都会想逃避年龄所代表的一些事实──例如随时光流逝一步步到来的大限,也例如身边的人与自己的距离。

    就连他,也不可幸免。

    成为半神前,他即便离寿限仍有极长的一段距离,却仍忍不住日夜警醒;成为半神后,他不虽再受自然死亡的威胁,却因在阴错阳差下对错误的人动了心,不可免地在意起了彼此师徒的身分、他那足以当人不知几辈祖宗的年龄……和他那因五六十岁才成圣而永远停驻在了那一刻的外表。

    也正因着如此,即便胸口因回忆而隐隐起了一丝揪痛,阿德里安却仍不由自主地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女性有了几分好感。

    ──对于直呼对方的名字,连法瑞恩家的老祖宗都只能拿他当祖宗的半神阁下自然不会有任何抗拒或不适应。

    所以微微侧首思考片刻后,孩童已然稳重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哥哥。瑟琳娜是一个人来吗?如果不是,府邸就要多做点准备了。」

    「她信上说会带一个一起冒险的朋友兼救命恩人来拜访,所以一共是两个人……」

    说着,雷昂抬头朝一旁侍立的奥斯汀一个颔首示意:「要麻烦你准备了,奥斯汀。」

    「这是我的荣幸,雷昂少爷。」

    恭敬却又不显生疏地回了个礼后,老管家已是一个转身、就此离开起居室准备去了。而仍留在起居室里的兄弟二人,则是边一起拆请柬,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了今日白天地诸般琐事──

    这一刻,阿德里安还不晓得那名女子信中一言带过的「朋友」,将会给他本应平静的蛰伏生活带来怎么样翻天覆地的改变──

    ──即便以阿德里安数百年的阅历来看,瑟琳娜·凯特兰奇都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奇特女子。

    这位出身高贵的伯爵千金从小就崭露了非比寻常的习武天分和独立性格,不仅靠着一手过人的武技说服了父亲取消一般贵族千金必修的新娘课程,更在成年后直接选择了长年流浪在外四处旅行的冒险者生涯,靠着出色的武力与外表在佣兵界获得了「烈焰玫瑰」的称号。如今年方三十四的她已是实实在在的九级武者,虽仍未跨入圣级,却也是大陆上公认的强者了。尤其她三十出头便已达到九级,日后前景颇令人看好,故不论她的行事作风再怎么离经叛道,也鲜少有人敢当面给她难看。

    当然,就算给人当面讽刺作风粗鄙、没有一点女人样之类的,这朵烈焰玫瑰也不会在意。

    毕竟,她可是宁可未婚生子,也不愿「将就」阿尔法德·法瑞恩的强韧女性。

    瑟琳娜和法瑞恩公爵之间的孽缘,还要追溯到十六年前瑟琳娜的一场期末试验。

    当时,实力已达六级的瑟琳娜和一众同为精英学员的伙伴接到的期末考试内容,是协助军方进行一项护送任务。而这项任务的军方负责人,就是当年还只是公爵继承人的阿尔法德·法瑞恩。

    从雷昂和阿德里安两个异母兄弟同样出众的外表就可以知道,身为父亲的阿尔法德容貌绝对差不到哪里去。尤其十六年前,阿尔法德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新锐军官,深邃俊朗的容貌衬上轩昂笔挺的身形,光外表便已对多少有着几分浪漫心思的花季少女有着极大的吸引力,更何况出身军人世家的他性格沉稳、行事果决,和瑟琳娜身边那些同年龄的毛头小子一比高下立见,自然让一向独立率行如瑟琳娜也不免起了几分少女心。

    然后,在近两个月的任务途中日久生情,最终因一次险死还生的惊险让少不更事的少女做出了直到现在都还悔恨不已的糊涂事。

    瑟琳娜虽然从小就是个独立有主见、在某些人眼里甚至称得上叛逆的女孩儿,却不是什么随便的人。所以一夜情迷后,一向独立果断的她虽难掩羞意,却还是主动向阿尔法德问及了两人的将来──不想得着的,却是个让她晴天霹雳的答案。

    阿尔法德说,他不可能娶她。

    他说他身为公爵的法定继承人,不可能娶一个小门小户的女子──当时瑟琳娜是隐瞒了身分入学的──又说他们可以先维持情人的关系,等瑟琳娜毕业后直接成为他的贴身女官,就算没有法瑞恩公爵夫人的名分,两人也能时刻在一起……男人说出这番话的语气没有半点歉疚不安,就好像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安排一般。可听在一向自信且难免有些心高气傲的瑟琳娜耳里,却无疑是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因为阿尔法德的决定,也因为这个决定背后作为根基的性格和价值观。

    这个男人并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有什么错。

    瑟琳娜出身贵族圈,当然清楚有这种想法的男人多不胜数──甚至就连女人也一样──却没想到她一心想相守一生的对象,居然也是那群人中的一个。

    顶多,也就是外表好看一点、性格合她胃口一些而已。

    她的性格虽然风风火火,但一个这样独立果断、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女子,自然不会在发现错误后还傻傻的「将就」一生──就算她告诉阿尔法德自己的出身背景、成为了公爵夫人,谁晓得这个男人会不会在婚后对其他女子说出类似的话?所以她虽然心痛懊恼万分,却还是当机立断地在甩了阿尔法德一巴掌后拒绝了他的「邀请」,并就此断绝了两人的关系。

    可她无论如何没想到的是:那个混蛋男人还挺行,居然仅只一夕风流,就让一直安慰自己是「被狗咬了一口」的瑟琳娜中了标。

    而瑟琳娜选择了面对错误负起责任,休了一年的学、回到凯特兰奇领将孩子生了出来。

    她没有告诉阿尔法德雷昂的存在,一来是担心会给对方身边的女伴带来无谓的困扰;二来是不希望孩子被接回法瑞恩家、被那个脑子有问题又自以为是的男人教歪了。靠着过人的毅力和父母的协助,她在带着孩子的情况下顺利完成了学业,直到雷昂五岁那年才正式登记成了冒险者,开始了四处冒险、一年顶多有一个月在家陪儿子的生活。

    以一位母亲来说,瑟琳娜或许不是非常称职,但她对雷昂的爱却是无庸置疑的,雷昂也一直和她十分亲近。靠着昂贵的炼金魔法道具,即使瑟琳娜出门在外,母子俩也能时不时聊上几句;而当瑟琳娜在家,她会亲自指点雷昂练武,或者像个普通的贵妇人一样抓着儿子喝起下午茶,聊的内容却是她出外冒险的种种经历……有母亲的豁达开阔、自信自强的做榜样,又有为人正直却不失洒脱的外公亲身教导,也难怪雷昂会有今日这样的性格了。

    雷昂在凯特兰奇家生活得好好的,更已被外公定为了爵位的第二顺位继承人──第一顺位自然是独女瑟琳娜──按说这辈子应该是没法瑞恩家什么事的。只是随着瑟琳娜的名声渐渐传扬开来,已继承爵位的阿尔法德发觉了心头那抹倩影的真实身分、又查到对方替自己生了个孩子的事,心里惦量一阵后便带着花束与无数礼物主动登了门,向凯特兰奇伯爵提出了娶瑟琳娜为妻的要求。

    瑟琳娜当然不会答应。

    当年一时上头的爱情早已淡去,只在那心里留下了「这男人真不要脸」的印象,而事情发展也无疑又一次证实了她对阿尔法德的了解。只是雷昂身上毕竟有着那个浑蛋的一半血,阻止他们父子往来多少有些自欺欺人,所以瑟琳娜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跟可能的利害关系告诉雷昂后,将归入法瑞恩家与否的决定权交给了自家儿子。

    雷昂对这个父亲谈不上什么好恶,却不想增添无谓的困扰,所以一开始其实是不怎么想认这个亲的。只是被拒绝的阿尔法德后来接受了和柯林斯家的政治婚姻,娶了在学院时代就是瑟琳娜学妹兼好友的艾琳·柯林斯,艾琳却在产后亏了身子日渐体弱,幼子又天生有疾,为了保护孩子在自己离世后的生活,这才央求好友说服雷昂认回法瑞恩家,让阿德里安有一个可以照应、看顾他的哥哥。

    ──这些「背景知识」,还是昨天晚上阿德里安软磨硬磨才从哥哥口中问出来,又靠自身的阅历去补完了大概的。

    他无意评价自家长辈们之间的诸般牵扯,却在感念母亲对他不遗馀力的关爱照顾之馀越发相当欣赏起了瑟琳娜的性格。也因此,尽管雷昂不想让他太过劳累,阿德里安却还是同请了天假的兄长一样早早起了床,在确认好府邸内的各项安排后等待起了瑟琳娜等人的到来。

    阿德里安的灵魂毕竟有着半神的位阶,尽管实力因躯壳而有所限制,自身存在的层次和与之相伴的感知、鉴察能力却仍是远超任何人的──这也是当初偶遇夜访的瑟雷尔时,后者并未发现他异状的原因──就算不刻意施为,整个德拉夏尔也都处在他的感知之下。也就是说,只要阿德里安有心,这个帝都多数的**或秘密对他而言都是无所遁形的。

    当然,若真时刻去大量接受、分析所能得的一切讯息,以阿德里安如今的精神力和体力,绝对只有不支倒地的份。所以多数的时候,他多是将感知调节在一种被动触发的状态,只有达到一定条件──例如空间波动、一定规模的能量变化──才会引起他的注意。而这种种条件之中,无疑也包含了对强者的自发警戒。

    所以当那股象征着圣级实力的能量团进入德拉夏尔之时,阿德里安第一时间便有了警觉。当下故作疲倦地阖上双眼将头靠入了一旁的雷昂怀里,心神却已沉入感知之中、追本溯源地凝聚到了那名陌生的圣级强者上头。

    这番举动本只是例行公事的应对。可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是:当他进一步集中感知细查对方之时,感觉到的却是一股与圣级能量并不相符的、更高层次的灵魂波动。

    一个属于传奇高手的、他无比熟悉的灵魂波动。

    ──那是……瑟雷尔。

    察觉这一点,阿德里安心头一紧,熟悉的疼痛于胸口漫开,可比起惯常的怨怼纠结更为强烈的、却是在意识到对方躯壳实力与灵魂不相匹配的状态后瞬间涌生的忧虑──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联想到了自身与之相似的状况,而在思及如此情况潜藏的意涵后、瞬间苍白了脸。

    ──他的灵魂层次与实力不匹配,是因为死而重生;那么瑟雷尔呢?

    ──难道……就在数月前那次重逢到现在、短短数月的时光里,那个孩子便已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出了什么事,以至于……?

    思及此,即便阿德里安清楚徒弟的灵魂仍好好的存在这世上、一切也必然能有挽回的机会,却仍不由给脑中的种种推想激得心头大恸,本应平稳的吐息瞬间变得急促、心律亦随之失了速。只觉一震撕裂心肺的疼痛如潮水般不断侵袭着全身,让他便清楚自己不能再这么下去,却仍在得以控制前难以禁受地先一步失了意识、就这么从兄长怀中往下栽了过去。

    「阿德里安!」

    没想到前一刻还安详地在怀里打盹的弟弟会突然发病,雷昂虽在千钧一发之际接住了孩童险些落地的幼小身躯,却仍给对方苍白如纸的小脸与被冷汗浸透的身子彻底骇了住,连忙抱起弟弟瘫软的身躯,边呼喊着管家和治疗师边往最近的卧房里冲了过去──而即将到来的「客人」的事,也因此给满心只剩下弟弟的少年彻底抛到了脑后。

    ──所以当瑟琳娜终于带着那位「友人」来到法瑞恩公爵府时,不仅没得到预想中的欢迎,还吃了个大大的闭门羹。好在两人都是阅历丰富的人物,心思一转便猜到府里必定是出了什么事,瑟琳娜更是马上联想到了好友儿子的心疾,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身旁的同伴和应有的礼节,直接跳过大门便往本馆的方向冲了过去。

    身为艾琳夫人生前的好友、雷昂少爷的生母,公爵府的人自然不会不认识这朵在佣兵界赫赫有名的烈焰玫瑰。所以看到有人突然轰开本馆大门之时,护卫们先是一惊,随即便在认出人后放下了警戒;个别机灵的更是马上凑到瑟琳娜跟前边领路边说明了事态,让她在一路无阻地到达目的地的同时,也对现下的状况有了简单的了解。

    只是了解是一回事、如何面对又是一回事──亲眼瞧见大床上那个在治愈术的光芒中也依然面色如纸、呼吸急促的幼小身躯时,即便是见惯生死如瑟琳娜,亦不由瞬间屏住了呼吸、难以自已地升起了浓浓的心疼和无力感。

    因为她的无计可施。

    从笼罩着孩童身躯的光芒来看,现在正为阿德里安治疗的治疗师至少有七级,即便在德拉夏尔也算得上是高级职业者了,可那治愈术作用在孩童身上却没能起到应有的效果,只是尽可能地维持住孩童的性命而已,却半点没能缓解那正侵蚀孩童生命的根源……再这样下去,除非能找到接替者或是请来通晓大恢复术的人出手,一旦治疗师精神力耗尽,床上孩童的生命力再难维持,结果自然也只有那么一种。

    而这个结果,是不论正在床边紧握着弟弟小手的雷昂、又或背负着好友交托的瑟琳娜都无法承受的。

    看着大床上脆弱得彷佛随时会断气的幼童,以及一旁隐带着哭音不住呼唤着「阿德里安」的自家儿子,她心下一酸、一个转身正欲离开府邸到外求助,不想一道熟悉的嗓音却于此时蓦地于身旁响起:

    「治疗术别停。我有办法,让我来。」

    相较于弥漫于整个房间的凄切紧迫,那道嗓音构成的语声温和而沉稳,彷佛蕴藏着绝对的自信,就好似这样紧张的状况在他眼里其实再平常不过一般,便连床边一心关注着弟弟状况的雷昂都不由给牵引着循声望了去;就在来人身旁的瑟琳娜更是猛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了头,而在瞧见入眼的人后露出了个惊喜交加的表情:

    「伊莱?你真的……?」

    「嗯……放心,没事的。」

    说着,来人──披着「伊莱·温斯特」这个壳子的裴督之主已然穿过房间行到床边,而在一旁的金发少年半是怀疑半是冀盼的目光中先给孩童施放了个放松精神的缓和术,随即一个抬臂将床上幼童瘫软汗湿的小身躯揽入怀中,以指轻扳开孩童唇齿后、将事先备好的药碇放入了孩童舌下。

    而雷昂即便已满头大汗,却仍是一瞬也不瞬地直直盯着对方的每一个动作,像是生怕对方做出什么不利于弟弟的事一般,却偏偏又带着一丝难以言明的急迫渴盼……如此几个动作下来,直到那个银发银瞳的男人喂完药、将弟弟的身躯重新安放好,他才稍稍放松地将目光重新黏回了弟弟身上。

    ──按说在这种连对方是谁都搞不清楚的状况下,贸然接受对方的治疗和药物是一件十分冒险而愚蠢的事。只是雷昂此刻已别无他法,又见眼前这个银发银瞳的男人似乎很得母亲的信任,这才强忍着质疑不安的情绪将弟弟暂时交了过去,煎熬着等待起了宣判的那一刻。

    幸好,他的险没有冒错。

    尽管一开始的作用并不明显,但随着时间流逝,阿德里安的呼吸已然一点一点地变得平稳,容色也在治愈术的作用下逐渐恢复了应有的红润。若不是仍然汗湿的衣裳和仍微微蹙着的眉峰,孩童阖着双眼躺床上静静沉睡的模样甚至可称得上安详……见状,知道已经差不多的治疗师立即停止治愈改而施放了个检测法术,并在确认结果后朝雷昂点了点头:

    「雷昂少爷,阿德里安少爷已经没事了,只是需要多休息一下而已。」

    「嗯……今天辛苦您了。奥斯汀,请为大师准备一间房间休息一下;阿妮丝,你留在这里照顾阿德里安,记得帮他换掉湿衣服和床单。」

    得到治疗师的判断,雷昂原先悬了多时的心一松,只觉整个人瞬间几乎没了力气,却因眼下的状况而仍是强打着精神做出了一些安排,然后才在母亲有些欣慰的目光中微微苦笑了下,一个手势请瑟琳娜和弟弟那位至今仍不知名姓的救命恩人到外面谈谈。

    而这种种情绪变化和行止应对,自然分毫不差地进到了一直有意观察着的瑟雷尔眼中。

    ──虽不知那个孩子今日为何会突然发病,但雷昂对阿德里安的关心却是无庸置疑的,看来他之前担心的嫡庶相争戏码暂时还不会上演……只是那孩子仅仅一次发病就险些被死神勾了魂,却是让人越发放不下心了。

    毕竟……若不是他事先考虑到这一点、先一步利用以前的知识和法师塔的资料做出了药,那个孩子就算救得回来,怕也得多受上不少苦……思及此,即便因着身分的原因没能堂而皇之地好好搂住那个幼小而脆弱的身躯,瑟雷尔却仍是在深深望了眼那张精致的小脸后,才在金发少年的带领下紧随着瑟琳娜离开了卧房。

    ──当阿德里安从沉眠中醒转,最先感觉到的,就是周身遍布的疲惫感,和胸口仍残留着的一丝滞闷揪疼。

    不仅仅是**上的,也是灵魂上的。

    也正因着这份疼痛,让初始还有些迷茫的他微微一震、昏迷前的种种转眼间悉数浮上心头,却又在激起另一波足以夺去他性命的情绪起伏前、为一股带着安抚意味的波动缓和了下。

    阿德里安先前之所以会给自己推测的内容引得心神大乱,无非是事发突然、因过于错愕而失去了应有的平常心,以至于连控制情绪都来不及便病发昏厥……如今有那阵奇异的波动相助,他心下又已有所准备,即便胸口因那番猜想而起的馀悸犹存,原先有些发懵的脑袋亦逐步恢复了应有的清明。当下顺着那股波动的引领沉入冥想进一步控制住自身,直到心境已是一片近乎空明的静稳,他才转而放开感知、一点一点地探查起了四周的状况。

    以及……那个先前引得他心神大乱的根源所在。

    ──可阿德里安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是:他的感知才刚展开,便在距离自身仅仅一墙之隔的小起居间探查到了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灵魂波动。与之同处一室的还有他同样熟悉的兄长,以及一个拥有九级实力的陌生灵魂。

    而他甚至不必思考也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那个陌生的九级灵魂,无疑便是预定今日抵达公爵府的瑟琳娜·凯特兰奇;而依眼下的情况来看,瑟琳娜信中提到的「同伴」,则多半是此刻不知为何只有圣级实力的瑟雷尔了。

    或者说,是换了个圣级躯壳的瑟雷尔──毕竟,隔壁那人能量流动的形式,与瑟雷尔的原身有着极大的差异。

    而已阿德里安对自家徒弟的了解,又怎会认为对方的「拜访」只是顺道或碰巧?

    更别提此刻正笼罩着周身、不断安抚、稳定着心绪的那股奇异波动了。

    思及此,孩童半睁的金眸间一抹挣扎苦涩闪过,原先搁于身侧的小手却已循着感知找到了那阵奇异波动的源头,轻轻触上了一枚不知何时挂上他颈间的小小水滴状链坠。

    以他的见识,自然「一眼」便明白了这个链坠的构成与作用。

    链坠本体是由精金以精神力秘法熔炼而成。一缕缕交错的金丝看似单纯的装饰花样,实际上却是一个极为精巧隐蔽的魔法阵组,包含聚能、转化、释放等三个层次,会自发地持续运转,让金丝内部隐藏的紫灵晶核心能不断地释放出舒缓宁神的能量波动。

    也就是说,只要戴着这条链坠,就好像有一位精神系法师在身旁不断释放缓和术一般。只要不是本体被破坏或进到禁魔区域,魔法阵都会持续运作,不必担心有能量耗尽的一天。

    这是一件不论工艺用料都称得上传奇级的魔法物品,目的却十分单一,仅仅在于稳定配戴者的情绪而已……而就阿德里安所知,现今整个努泰尔大陆上有能力在这么小的空间里设计并架构出一个严密却自成系统的魔法阵组、且还能同时兼具隐蔽性的,也就只有那么区区一人而已。

    他所竭力栽培的传承者,裴督之主,瑟雷尔·克兰西。

    这个链坠,是瑟雷尔亲手炼制成的。

    瑟琳娜突如其来的拜访。

    完全针对他的心疾炼制而成的魔法物品。

    以及……心疾突发,现下却仍安然无恙的自己。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打从一开始,他那衍生自己身的遭遇的推测便是完全错误的。虽不知瑟雷尔眼下的状况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从那孩子能跟瑟琳娜搭上关系、甚至一并前往公爵府拜访来看,这个「状况」与其说是意外,还不如说是一种设计──一种方便如今凶名赫赫的大陆公敌在外行动的设计。再加上此刻正挂在他脖子上的链坠从设计到炼制都得花上不少时间,如此顺序推想下来,比起瑟雷尔因出了什么变故而如他一般易体重生,又碰巧搭上瑟琳娜来到了公爵府,将一切推定为徒弟有计划的安排显然更为合理。

    而这番安排的根源……想来还得回推到三个多月前的那一次意外相遇。

    问题只在于那个孩子这种种作为的目的。

    ──瑟雷尔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知道了他的真实身分……还是仅出于某种作为替代的赎罪心理,所以才会对「和师父有着相同名字」的阿德里安·法瑞恩这般关切?

    想到这里,金发孩童长睫微垂,心下难以言明的纠结苦涩满开,却因清楚自己终究没可能逃避而只得化作了唇间一阵低不可闻的叹息。

    然后,藏下了心头千回百转的情绪、松开了掌中轻轻握着的链坠,一片漆黑中,他如同一个刚从睡眠中的四岁幼童般抬手揉了揉有些干涩的眼、粉嫩的双唇微张便是一阵满载不安的呼唤声脱口:

    「哥哥……?」

    「阿德里安……!」

    而那一声「哥哥」换来的,是虽置身邻间却始终关注着弟弟动静的雷昂欣喜万分的回应,以及连同迫不及待的金发少年在内、紧随着推开房门步入其间的三道身影。

    尽管先前早已透过感知对隔壁的状况有所了解,但阿德里安还是露出了一个稍稍放心却仍写满了困惑的表情,并在看了眼哥哥后转而朝对方身后的两名「陌生人」望了去──入眼的是一位一身劲装、有着一头艳丽红发和一双碧绿眼眸的美丽女子,和一名银发银眸、气质温和却潜藏着几分冰冷疏离的英俊男子。前者自然便是雷昂的生母、艾琳夫人生前的好友瑟琳娜·凯特兰奇;而后者,则无疑是今日导致他突然病发的罪魁祸首、不知为何换了个壳子的瑟雷尔了。

    阿德里安虽已透过感知了解了对方的底细,可相貌身材却还是直到这一刻才得以见着。那熟悉的瞳色和发色让孩童本已平复许多的情绪几乎是瞬间又重起了波澜……好在胸口的紫晶链坠仍孜孜不倦地发挥着作用,这才让不可免地思量着「瑟雷尔究竟是有意为之又或是我自作多情」的伪幼儿不至于露出破绽来。

    只是他心中涌动的思绪无人知晓,金眸中所流露的疑惑却是实实在在的。也因此,爱怜地轻抚了抚弟弟仍带着几分苍白的面颊后,雷昂便从善如流地开了口、同弟弟介绍起了身后的两名「陌生人」。

    「阿德里安,还记得今天要来拜访的客人吗?」

    「哥哥是说……瑟琳娜和她的朋友?」

    阿德里安先前因发病而消耗的体力毕竟仍未完全恢复,就算不刻意装嫩,脱口的嗓音声调亦是光听就足以让人心生怜惜的娇憨软糯……只是满心满脑都是弟弟的雷昂对此虽没甚么招架之力,可眼下毕竟有客人──而且还是他崇拜多年的、有银光猎隼之称的温斯特剑圣──在场,故他还是使上了十二万分的自制力压抑下当场抱住弟弟狠狠亲上几口的冲动,点点头顺着弟弟的反问接续着说明了下去。

    「没错。前面这位就是瑟琳娜;后面那位则是瑟琳娜之前提过会一起前来的同伴,剑圣伊莱·温斯特……之前你心疾发作的时候,就是靠他才得以稳定下来的。也就是说,他现在不只是瑟琳娜的救命恩人,也是你的救命恩人喔!」

    「温斯特……大师?」 对于高级职业者,努泰尔大陆上最普遍的尊称就是「大师」。阿德里安一来不清楚自己是否已经暴露、二来也摸不清徒弟究竟是抱持着什么心态接近的自己,索性便保持着平常心试探性地一声轻唤流泄,同时礼貌地朝两人分别露出了一抹浅浅的笑:

    「温斯特大师,谢谢您救了我……还有瑟琳娜,很高兴终于见到您了。」

    「都知道要喊我瑟琳娜,就不用加敬称了,阿德里安。」

    看着那张精致脸庞上扬起的、纯真中带着一丝腼腆的小小弧度,对友人之子算得上慕名已久的瑟琳娜只觉闻名不如见面,突然深刻体会到自家儿子日益严重的弟奴倾向究竟是缘何而起──她也是做了母亲的人,尽管因儿子长大和职业所需而渐渐放下了那一面,心底的母性却不可能因此消失。如今见着这个模样比雷昂可爱、个性还比雷昂乖巧听话的小孩,那种慈爱疼惜的感觉瞬间涨满心头,让她下意识放柔了回应的语调,同时微微倾前、一个踏足就想走到床边再更进一步好好亲近那个可人的孩子──

    却在得以如愿前,因一道生生抢在她前头「挤」到阿德里安床边的身影而不得不停下了动作。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的瑟琳娜有些错愕,可瞧清对方的身分后,这种错愕便又随即转成了一种名为「见鬼了」的情绪──因为那个在她印象中外表温和有礼、骨子里冷淡疏离的银光猎隼此刻正站在大床一侧,带着以往只存在于她想像中的真诚热切朝床上小小的身影露出了一抹全无半点虚情的笑。

    「对我也一样……不用那么客气,直接叫我伊莱就好了,小阿德里安。」

    没有理会身后因他反常的表现而陷入错愕惊疑之中的瑟琳娜,顺应着看到那孩子后的每一分冲动,瑟雷尔张口便是一番没有分毫生疏的亲腻话语脱口,冷意尽去的银眸一瞬也不瞬地直直盯向床上孩童明澈专注的金色眼瞳,却又在单纯的凝视之外,因其中蕴含的情绪与灵魂的本质而化作了某种连本人都未曾觉察的无形迫力。

    如果今天与他对望的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四岁小孩,就算神经粗、胆子大,少不得也会给看得呼吸急促、心惊肉跳;可现下面对他的是阿德里安,那个将他视作珍宝、即使心怀怨怼亦不舍得伤他半点的阿德里安,又怎会看不出徒弟眼中极力寻求、确认什么的执着?分不清是怀念又或心酸的情绪瞬间涌上胸臆,让他便清楚自己不该再与对方有过多的交集,却仍是心软地依着对方的意思粉唇微张、轻轻唤出了那个对初识的人而言明显过于亲近的称呼:

    「伊莱……」

    软嫩一如先前的嗓音,语气却已不再是那种隐隐带着生疏的腼腆,而是一种对着亲近之人特有的熟稔和亲腻。

    ──连他自身都不曾意识到的。

    但瑟雷尔发现了。

    早在数月前那次彷若命运般的相遇中,他便已隐隐被这孩子身上某些特别的地方所吸引,甚至因而有了几分异常的亲近与纵容;如今二人再次相见,即便换了个躯壳、即便一切都是出于他的计划,那种奇异的命运感却不仅未曾减退,反倒还因他机缘巧合救了对方的事实而越发变得鲜明起来──尤其此时、此刻,彷佛回应着他自身都不曾察觉的期待般,那个孩子用那双全无一丝杂念的金眸无比专注地回应了他的凝视,更在无意识间那样自然而发自内心地回应了他的亲近、全心专注在他身上……此般种种,无不让裴督之主多年来沉浸在仇恨之中的心又一次有了接近喜乐的情绪,甚至是难以自禁地被涌动的心潮驱使着俯下了头颅,在孩童额角发际印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虔诚而满载怜惜地。

    「脖子上的项链是给你的见面礼,可以帮助你稳定精神缓和情绪,所以一定要随身带着,即使洗澡也不可以拿下来,知道吗,小阿德里安?」

    将唇移开后,瑟雷尔没有直起身,而是就着那样相距不于巴掌宽的亲腻再度开了口。唇间流泻的声调柔和,话中更是充满着殷殷叮嘱,无处不显示出说话人对眼前孩童发自内心的关怀和重视。

    甚至是,令人沉溺的。

    少了「裴督之主」身上那种浓郁却冰冷的血腥气,披着「伊莱·温斯特」躯壳的瑟雷尔给人的感觉更像是四百年前阿德里安所熟悉的、那个给他捧在手掌心上百般呵护的孩子,可彼此间的立场却偏偏调反了过来……那种诡异的倒错感让阿德里安心中本就纠结的情绪越发紊乱,却因心底仍固守着的界线而终究只是不露丝毫端倪地微微点了点头:

    「……嗯。」

    「别担心。」

    听他应得乖巧,瑟雷尔一双银眸间几分罕有的愉悦浮现:

    「我虽还没有找到治好你心疾的办法,却已经制出了救急的药物。只要把项链和药随身携带,应该就不至于再发生像今天这样危急的状况了。」

    言罢,又自俯首亲了下孩童额角后,知道自己今天已做得有些出格的裴督之主不再多说,而是颐颐然地收起笑意直起上身,朝一旁已有些抓狂的雷昂和明显起了几分疑心的瑟琳娜一个示意便自离开了卧房──那种彻底掌控了一切的气场让自认对伊莱有些了解的烈焰玫瑰都不由瞧得一呆,直到小半刻后才带着有些诡异的霞色恍然回神、掩饰般地一声轻咳:

    「咳嗯……雷昂,你留在这里多陪陪弟弟,我有些事要和伊莱谈谈,就先出去了……晚点见,阿德里安。」

    「嗯,晚点见,瑟琳娜。」

    知道瑟琳娜面上微微浮现的色彩意味着什么,阿德里安心下几分酸涩与自豪一并升起,却终究只是故作无事地点头应过,目送对方就此出了房间。

    而原先因长辈在场而不得不有所收敛的雷昂,也在稍感自在地轻吁了口气后迅速脱了外衣鞋袜,一如平时地跑到弟弟床上将人轻轻搂入了怀中。

    「你今天真的吓坏哥哥了,阿德里安。」

    回想起白天的突发状况,即便当事人如今仍好好地待在他怀里,雷昂心底却还是禁不住一阵后怕:

    「看你生命力怎么补都补不回来的时候,哥哥真的以为自己要失去你了……还好你平安无事,太好了。」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哥哥。」

    阿德里安比任何人都清楚兄长对他的疼宠爱护,自也比任何人都了解对方今日的心情──他不过是推测出了瑟雷尔可能出事的结果,就痛苦得险些因心疾发作而丢了小命;哥哥却是亲眼看着他发病却无计可施……今日这一番波折说到底还是因他的乌龙而起,自不免对替他担心受怕的雷昂生出了几分愧疚。

    只是雷昂疼弟弟疼到了骨子里,又怎会因这点小事怪罪于他?忙摇了摇头,温声安抚道:

    「有什么好道歉的?事情又不是你能控制的……说到底还是哥哥没照顾好你,今天才……」

    「不是哥哥的错,是我自己──」

    「好了,阿德里安,我们两个都没有错,不用这样争下去了。」

    对不晓得弟弟底细的雷昂而言,一个理应无忧无虑的四岁孩子自己想事情想到心疾发作什么的根本是无稽之谈。只是他心里虽仍对自己没照顾好弟弟这点深感自责,却不敢再就这件事和对方争下去──阿德里安可是禁不起情绪折腾的──索性一言而决将事情就此带了过,同时神色一正、语气一转,改而同弟弟谈起了正事:

    「阿德里安,刚刚你也见过温斯特大师了……感觉怎么样?」

    「感觉……?哥哥是指……」

    没想到兄长会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让心底因故多少有些发虚的阿德里安没敢直接回答,而是选择了故作困惑地一句反问,眨了眨眼试图弄清雷昂这么问的意图……好在雷昂也觉得自己问得有些突然,更不可能去怀疑才四岁的弟弟,故当下只是深深望了怀里懵懂的幼弟后、有些复杂地长长叹了口气。

    「哥哥有点后悔了。」

    「后悔?」

    「嗯……还记不记得温斯特剑圣提过,他已制出可以在你心疾发作时救急的药物?其实今天你的病之所以可以顺利缓和,就是他及时赶到出手相救的结果……所以后来他提出有事相求,哥哥也没好好考虑,评估着条件不差、内容也不令人为难就同意了。没想到……」

    没想到那位大师对自家宝贝弟弟的态度好得有点匪夷所思……忆起此前银发剑圣旁若无人地霸在弟弟身边又是亲额头又是贴着脸说话、弟弟却没有半点抗拒的模样,雷昂的心情便怎么样也开朗不起来。

    ──明明……刚听到温斯特大师提出的要求和条件时,他还觉得是天上砸下来的大蛋糕、兴奋得不得了说。

    只是他说着说着自个儿沉浸到了思绪中,听着的阿德里安却连那个不知怎地让他有些背脊发凉的「要求」是什么都没能弄清,忍不住半是撒娇半是催促地用小脑袋轻蹭了蹭哥哥下颚:

    「哥哥,什么要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嗯……是这样的,温斯特大师接受了德拉夏尔高等魔武学院的聘任,将从明年开始执教,所以想问问法瑞恩家名下有没有合适的房产可以租借。那时哥哥想他刚救了你一命,人品和实力又是出了名的,和母亲也颇有交情,应该是信得过的人物,便干脆邀请他住到空置的东翼去……」

    说到这儿,觉得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的雷昂又是重重一叹:

    「其实我本来也不觉得一向独来独往的大师会接受这个邀请,可他不仅接受了,还主动承诺可以在不违背他原则的情况下出手保护公爵府,空闲时也可以额外指点我武艺……这么好的条件可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所以事情就……」

    最后的话语未尽,所要表达的内容却已无比明确。

    而听着的阿德里安已经彻底惊呆了。

    「所以事情就这么定了?他……温斯特大师之后就要长期寄居公爵府了?」

    「事情已经决定了吗?他……温斯特大师之后就要在我们家里……?」

    「……嗯。不过你放心,大师的住处在东翼,多数时间也会待在学院里,应该不会对我们的生活造成太大影响的。而且有他提供的药,你的健康也多一份保障,所以这个决定……应该不会有所更动了。」

    ──尽管他心底……已因那位大师的表现多多少少有了种「对方会抢走弟弟注意」的危机预感。

    可不论雷昂心中如何挣扎纠结,此刻的阿德里安都已无了理解、关心的馀暇。

    因为那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从今天开始,他本以为至多一年见上一面的瑟雷尔,将会以「伊莱·温斯特」的身分入住公爵府,过起和他朝夕相对、共同生活的日子。

    而这对决意了断一切、割舍去心中错误情感的阿德里安来说,无疑是堪比末日降临的噩耗。

    ──他陷得太深、爱得太重,就连那样让人痛彻心扉的死别都没能让心底的情意削减分毫,更遑论是在日日见着对方形影的情况下?光是方才那短暂的亲近,便已好几度动摇了他自以为坚定的决心了……但隐瞒了一切的他、仅仅是一个「四岁幼儿」的他,又有什么能力在不暴露自己真实身分的情况下阻止这一切?

    哥哥不晓得「温斯特剑圣」这么做的理由,所以才会天真的以为对方只是单纯的寄住。以阿德里安对自家徒弟──而且是在这四百年间心机变得更深、手段变得更高的徒弟──的了解,教职什么的都不过是障眼法,是瑟雷尔为达目的所使用的工具,自然不可能反过来让工具阻挠了他的目标……虽不知自己的身分是否已经暴露,可从瑟雷尔今日的表现看来,那个目标毫无疑问地就是自己。而这,也意味着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必然会有许多彼此接触甚至独处的机会。

    ──令人绝望──却也,难以抗拒地。

    察觉到内心深处在如临大敌之馀不可免地升起的一丝冀盼,阿德里安金眸微暗,精致的小脸上虽没有多馀的情绪流泻,心中却已是一片郁郁。

    对于这样无可救药的自己。

    只是不论心中如何抗拒,事情显然都不是他能改变的了──以瑟雷尔的能耐,要想编出一套合情合理的解释补足今日行为的漏洞绝非难事──若他为了阻止对方入住而刻意质疑阻挠,只怕反倒还会引来对方的疑心,甚至因而暴露出自己的身分……也因此,即便心底已因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而几度心绪涌动,可阿德里安却终究还是顺着那不断安抚他精神的紫灵晶波动稳下了心绪,转而朝兄长问出了其实已在心口盘桓多时的疑问:

    「哥哥……你以前就知道温斯特大师了吗?」

    「嗯。他二十五岁就已晋阶为剑圣,剑术高超,而且魔武兼修,擅长风系与雷电系魔法,目前在法师公会公会认证级数是六级……不过大家都说肯定不止这个程度就是了。」

    「大家?」

    「咳嗯……是哥哥学校的同学。我们有的时候会讨论这个。之前还有人带温斯特大师和伏特罗大师比武的晶石影像来,里面温斯特大师尽管面对伏特罗大师的步步紧逼,动作也丝毫不显狼狈或慌乱,而是从容不迫地化解对方的进攻,并伺机抓准敌人的空隙一击即中,整体风格凌厉却不失优雅,招式衔接流畅自然,真不愧对『银光猎隼』之名。」

    尽管雷昂对对方抢走弟弟的注意力这点略有微词,但他毕竟已崇拜温斯特大师许多年,故眼下听弟弟问起,说着说着便忍不住陷入了狂热之中。

    而这,还是阿德里安第一次看到兄长对自己以外的事表现出这样的投入和热衷──这也难怪听到瑟雷尔的条件后,哥哥会连问自己不曾就将事情答应了下来。

    毕竟,除了知道内情又有心结的自己,任谁都会觉得这是一笔无比划算的交易。

    看着身旁金发少年因回想起那一幕幕精彩的打斗画面而双眼放光、热血沸腾的表情,阿德里安眸光微柔,心下却已升起了几分淡淡的愧疚。

    ──是他太过自私了吧?

    这些日子以来,他纵情享受着哥哥的关爱和宠溺,虽也在某种程度上纵容着对方,却很少站在哥哥的立场考虑事情……就如这一次,即使不管崇拜不崇拜的,能有一位剑圣驻留府中指导剑术都是许多人求也求不来的事。尤其照哥哥方才的说法,「伊莱·温斯特」在大陆上还颇有名气,显然是个过得了明面的身分。由「伊莱」亲自指点哥哥,自然比他偷偷摸摸地用脑袋里的存货帮助哥哥提升实力要来得合适许多。

    ──至少,这样一来,他就不用假扮什么『戒指里的老爷爷』去忽悠哥哥、还要哥哥自己找尽各种理由掩盖真相了。

    而且,有瑟雷尔炼制的链坠在,就算他一时情绪有所起伏,想来也不至于再失控到今天这种程度、从而让对方察觉了端倪……思及此,即便阿德里安仍因接下来必须长期和自家徒弟同处一个屋檐下而焦切难安,心底对此事的抗拒却已不再,只馀下胸口依然纠结难分的无奈……与叹息。

    「哥哥。」

    不让自己继续沉浸在那种沉闷的情绪里头,眼见自家兄长至今还陷在思绪里头,阿德里安轻轻一唤拉回了他的注意,随即接续着先前未尽的话题又问道:

    「他成名很久了吗?为什么要叫『银光猎隼』?」

    「嗯……我七、八岁就从母亲那边听过他的名字了。记得那时他才突破剑圣不久,连称号都没有……不过没隔两年,他就因为打败了塞穆尔帝国的卡尔·格雷斯武圣而有了『银光猎隼』之称。『银光』是因为他的发色和眼睛颜色;『猎隼』则是针对他伺机而动、一击必中的战斗风格。他有流传出来的战斗影像都非常具备观赏性,实力也确实非常高超,在圣阶已经能排到中游偏上了,所以哥哥一直……嗯、挺崇拜他的。」

    想到自己就是因为崇拜才会脑热地应下了那笔交易,雷昂说到后来已经隐隐露出了几分心虚,笔直凝视着弟弟的蓝色眼眸也带上了几分不确定……和忐忑。

    「阿德里安……」

    「什么事,哥哥?」

    「如果你真的很不喜欢他住进来……哥哥会去拒绝的。见面礼的链坠和药的部分哥哥会另外想办法补偿温斯特大师,所以你如果不喜欢也别勉强自己,知道吗?」

    「……可是哥哥不是很崇拜大师么?如果有大师指导,哥哥的实力一定能够提升得更快!」

    「但如果代价是让阿德里安不开心,哥哥宁可不要。」

    「哥哥……」

    为雷昂这样事事以他为先的态度所撼动,阿德里安唇间喃喃低唤脱口,随即轻轻叹了口气,朝兄长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笑容。

    「只是家里多住一个人而已,我不会在意的,哥哥放心。」

    「真的?」

    「嗯──哥哥崇拜的一定不会是坏人,所以我也不会害怕。」

    「那就好。」

    见弟弟小脸上看不出一丝勉强,雷昂这才彻底松了口气,默默将心里关于「大师入住」的事项搬到了「已解决」……然后,不可免──而且极其矛盾──地又将心思放回了之前让他看得差点抓狂的事情上头。

    「……那,阿德里安会喜欢他超过喜欢哥哥吗?」

    「哥哥就是哥哥啊?没有人可以比的……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哥哥吃醋了嘛……刚刚温斯特大师探望你的时候,你看他看到都把哥哥忘记了。」

    回想起早前两人对望时,那种胶着而凝固、彷佛不容任何人介入的气场,雷昂心底便怎么也难以释怀……只是木已成舟,坑还是自己挖的,他就算再怎么担心弟弟被抢走,也只能用「有温斯特大师在对阿德里安比较好」来安慰自己了。

    「好了,你身体还没好,早点睡吧!」

    「嗯。」

    看兄长探手熄了灯,阿德里安边应着边往哥哥怀里缩了缩,精致的小脸上却已是淡淡苦涩闪过。

    因为兄长连番出于无心之语、却一再正中了红心的言语。

    ──雷昂所未曾注意到的是:他最最疼爱的弟弟,并没有正面回答自己方才那个关于「喜欢」的问题。

    而很多时候,回避这个动作本身……其实就已说明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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