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庙会(四)第一局
当真怕什么来什么。
苏遥与白悯远远对视一眼, 便低头躲了过去。
自白悯的角度看, 苏遥瞧他一眼, 便躲至傅陵身后。
傅陵不慌不忙地摇着扇子。
甚至嘴角略带一丝王之蔑视。
白悯眯眯眼, 一时怒上心头。
但他手头尚有昏倒的老妪未救治, 他只能自马大夫手中接过苏遥的『药』囊,先照顾人。
已至盛夏, 又近正午, 外头暑气重,老人家身子骨弱,一时有些中暑症状。
白悯与马大夫将人简单医治好, 待老妪清醒个七八分, 再抬头时, 二人已不见了。
苏遥早拉住傅陵跑了。
行出数步, 傅陵却停住脚,伸手拽住他衣袖:“苏老板跑什么?”
这不是扯谎被当面撞破了么?
苏遥正心虚, 但傅陵含笑一问, 他又忽生出另一种不自在。
林间树影婆娑,傅陵复低眉笑笑:“苏老板……就这么怕旁人看见你我在一起?”
苏遥登时一慌,又急忙否认:“没有。我只是……”
他一时卡壳,心内慌『乱』更甚。
傅陵只扬起唇角。
苏遥又躲又害羞,傅相便莫名有一种, 于众人眼皮子底下偷情的快.感。
虽然事实上并没有偷到手。
但不妨碍刺.激。
他瞧一会子苏遥耳尖微红的模样,便也不再继续调戏人家,略一扯苏遥衣袖:“走吧。”
又忍不住打趣一句:“苏老板这一跑, 转眼就到莲花池了。”
苏遥飞快地将衣袖抽了出来。
抬脚走了。
傅陵于后头施施然跟上。
日头正盛,莲花池边的人便少上许多。
沿青石长阶向下,两侧的树影中仍有些小摊贩,只是不再叫卖,而是闲闲地坐着打扇子。
莲花池上头是一道小小的山泉瀑布,越靠近,沁凉的水汽便越扑面而来。
这莲花池是一处活水,一壁靠着山崖,外侧却围上一周白玉石栏。
栏上满系祈福的红绸并木牌,细细瞧去,栏上还密密麻麻刻着小字,大抵是佛家经史。
白玉红绸环绕亭亭一池芙蕖,濯而不妖,艳如骄阳。
这样漂亮的红莲,当真极为少见。
苏遥怔怔地瞧上两眼,便蓦然想起,祖父于国外休养的庭院中,也有一个小池。
池中每至盛夏,也会开满小巧的睡莲。
但没有此处的大,也没有如此灼眼。
只小小的几朵,与圆圆的荷叶一起浮在水面上,池中的小乌龟倒经常爬到岸边吐泡泡。
盛夏静谧,祖父便经常带他在庭院中乘凉,教他背些《爱莲说》之类的古文,背错了会被大折扇轻轻敲一下。
苏遥的祖父是个生意人,祖母却是中文系的教授。
祖父年轻时追求祖母,自四书五经学到琴棋书画,倒从此爱上国学。
可惜祖母先于祖父三五年走了,祖父的身体愈发不好,索『性』丢下家中生意,只带了苏遥,到国外休养。
流萤四下飞舞,祖父只摇着扇子:“我原不想让你到国外念书,高中应在国内读的。许多古文诗词,这里又不会教。”
苏遥凑在他身边蹭扇子风,趴在祖父的轮椅上:“有爷爷教我就行了。”
笑着却又偏偏头,微有失落:“爷爷不在家,爸妈又隔三差五出去考察,我也不想在家。总觉得大伯和叔……”
他察觉到自己在告状,便住了口。他虽年岁不大,却生『性』敏感,能感觉到旁人若有若无的敌意与防备。
苏遥记得,那时祖父幽幽叹口气,轻轻地拍拍他的肩头,欲言又止一会儿,却终究什么也没说:“你跟着我就很好。”
苏遥从未仔细想过祖父这些奇怪反应,就好像,那时他也从未想过,为什么他与爸妈、祖父,乃至过世的祖母,都长得并不像。
直到大伯母将领养证与亲子鉴定书都扔到他眼前。
大伯母对他说:“你根本就不该姓苏。”
苏遥的人生,以十六岁为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
十六岁之前,他是苏家的小孩;十六岁之后,他只是苏遥。
他穿来的那个晚上,在车祸晕倒前,尚存一丝清醒。他想他大约是要死了,但这个世界上大约不会有任何人因他的死而难过。
苏遥很难过。
在难过中闭上了眼。
但或许是上苍可怜他,给了他再活一次的机会。
这个世界对他很好。
苏遥在这个世界有一模一样的名字,一模一样的脸,却有不同的家人与朋友。
他们都对苏遥很好。
苏遥很满足了。
苏遥记得,祖父临终之前,在病床上拉住他的手:“……遥遥,吃饭了吗?”
他那时刚从学校匆匆忙忙赶到,哭着摇摇头。
祖父的意识已不甚清醒,只喃喃道:“怎么不吃饭呢?要好好吃饭啊。”
这是祖父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如今,也算是实现了吧。
苏遥想得出神,呆呆立在池边许久,旁边一人高声唤了一句,才回过神。
老摊主生得慈眉善目,很是和蔼:“二位公子要红绸吗?这会子人不多,正好挑个好地方系上,方才人多,好地方都系不上呢。”
苏遥心下正感喟,兀自平复些许,便笑笑:“多拿些来。”
老摊主忙忙地拿出一大把,一边指着栏杆,一边与苏遥道:“这些安康长寿,系那边;这些出入平安,系那个栏柱;这些保学业,公子别系下边,高中高中,得往高了系;这些保财运,这些保姻缘……”
苏遥都拿走了,给齐伯阿言成安分别系上,又给爸妈祖父母系上,再给原主系上一条。
也不知原主去后,到了哪个世界。无论何处,都希望能平安健康。
苏遥想了想,又抽出一条,望向一直跟着他的傅陵:“我给傅先生也系一条,傅先生想系哪儿?”
傅相不计较这些,但最好的,当然是姻缘。
傅陵挑眉,只笑:“苏老板系哪里都好。”
苏遥想了一遭,还是给系了个“安康长寿”。
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保命要紧。
他这般想着,便给年岁大的吴叔也系一条,又给陆山长和夫人系上。
再默了默,索『性』给谢琅白悯许泽都系一条。
来都来了,都系上。
傅陵方才还挺美,瞧着苏遥批发一般往上系,越来越酸。
苏遥系完,身边已站着一只醋溜傅鸽。
傅鸽鸽既没有被系在姻缘,又与许多头猪放在一起,心内直酸得冒泡泡。
系这么多,怎么不给桂皮也系上?
苏遥还当真想到了:“不知道对猫猫狗狗灵不灵,要不然给桂皮也系一条?”
傅鸽子拒绝被美人和自家猫系在一起。
奇耻大辱。
傅鸽子立刻义正言辞地阻拦:“这绸子想是贵得很,也未必有用,还是算了吧。”
傅鸽子居然会在意钱了。
有进步。
苏遥不能阻碍人家进步,于是从善如流:“那算了。”又笑笑:“回去多给桂皮买点小河鱼。”
傅鸽子脸『色』略好一丢丢,便瞧见苏遥递来手中剩下红绸:“傅先生不系两根么?”
略微顿一下,又试探道:“给傅老侯爷系一根?”
傅陵稍稍一怔。
他与小傅大人日常闲聊,都是“傅老侯爷”地喊,正经喊亲爹的次数屈指可数。
苏遥这般一喊,傅陵心内忽有些发笑。
他顺势接过一条,随手系在“安康长寿”上。
您老在天之灵瞧见我找的人了吧,脾『性』多好,还没进门就想着缓和咱俩的关系。
回头带他去给您上坟。
傅陵系完,便也顺着给母亲也系一条,又给小傅大人系一条。
苏遥偏头:“就好了吗?”
日光澄澈透亮,映在苏遥明净的眼眸中。
苏遥微微疑『惑』或是微『露』好奇之时,总带些不自知的孩子气。偏偏他平素温和稳重,偶尔如此,最为撩人。
傅陵心尖微动,抽出一根:“还剩一条。”
苏遥一低头,却见抽走的是“白头偕老”的红绸。
苏遥心下微微一动。
他不由垂眸,稍显局促,见傅陵扬眉走来,又咽下话头。
他很想问问傅陵系得是谁。
有点期待,有点紧张,又有点不安。
却又自觉没有立场打听人家的私事。
他心绪浮动,尚未拿定主意,便被跑来的齐伯打断:“公子,马大夫给您还『药』囊来了。”
苏遥一顿,便瞧见马大夫站在树荫处,拿手在眼前搭个棚,朗声笑道:“白兄你看,我就说肯定在莲花池!苏老板与夫君一同出门,怎么可能不来莲花池系姻缘呢!你看我猜得准不……”
马大夫生得人高马大。
可惜有些缺心眼。
白悯面『色』阴沉沉地立在一旁,他都未察觉,将『药』囊还给苏遥时,还称赞一句:“苏老板的夫君果真一表人才!什么时候的事,咱们都没听……”
他要殷殷上前来套近乎,被两道声音同时打断:“不是夫君!”
苏遥局促不安。
白悯忿忿不平。
众人一静,傅陵只笑得云淡风轻:“确实不是夫君呢。”
傅相的咬字非常有重音,这就不能怪马大夫心粗了,被这般一误导,忙忙笑道:“是我冒昧了,喊早了!喊早了这不是吗!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亲同事白大夫面『色』更黑了。
苏遥于心内捂脸。
果然,又到陈述事实都会出事的场合了。
好在这马大夫没有继续搅和下去:“白兄你们熟,你们先聊着,我把那老夫人送咱们济仁堂,你明儿得空再给看看哈。”
白大夫的脸『色』已十分难看了。
这人一走,白悯只看苏遥:“苏老板方才为何要跑?”
又瞧一眼傅陵:“你瞒着我与傅先生一起出门,又为什么?”
当事苏遥就是后悔,很后悔。
早知道当初就直说了。
我就生怕你们遇见吵起来,这还是遇见了。
瞧着还得吵起来。
苏遥正要拿出方才应付许泽的话,再来上一遍,身旁的傅鸽子却开口了。
傅陵淡淡一笑:“不为什么。我让苏老板这样说的。我最先约苏老板出来玩,不想有外人掺和。”
又是外人。
你也是外人!
傅相只要开口,就能气得人一肚子火。
白悯面『色』眼见着不好,苏遥忙圆场:“不是这……”
但他这句话还没圆完,白悯身后便又来一人:“谁先约的不重要,反正都遇见了。”
谢琅行来,挑眉笑笑:“傅先生不想也没办法,人生在世,就是这么巧。”
苏遥一时无奈,正要再继续开口,又见许泽从后面赶来。
苏遥……苏遥躺平了。
行了,你们开始吧。
反正此地人少,打起来也算宽敞。
许泽走过来,倒是顿了下:“天气热,苏老板去茶摊歇一歇么?”
歇。
你们想干啥干啥,我没有意见。
苏遥点个头,五个人暗『潮』汹涌地踏进树荫下的茶摊。
茶摊的摊主是位伶俐小厮,瞧着这气势汹汹的架势,手中茶壶都抖了三抖。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不会是来砸我摊子的吧……
他这厢心内犹疑,踏入茶摊的五个人却顾不上理会他。
齐伯与吴叔不会与他们坐在一处,茶摊的四方小桌,他们有五个人。
四头猪打死也不可能坐在一起。
那必定有一个人与苏遥坐在一起。
四个人对视一眼,先飞快地各自占据一面桌子。
苏遥落后一步,踏进去的时候,才刚刚想到此处。
四双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
苏遥:……
苏遥突然就很想退一步出去。
不是,你们互相看不顺眼,干嘛非要坐在一起啊?
这架势,是打算搓一局麻将泯恩仇么?
那要不然……我先去给你们买桌麻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