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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夜雨(二)李烨

苏遥再醒过来, 还是一样的蒙住眼睛,堵住嘴。

但身下颠簸不已, 感觉像是在一座马车上。

苏遥颈间酸疼,夏日的衣裳薄,他周身都被绑缚得生疼生疼的。

他稍稍动一下,便发觉这车厢狭小.『逼』仄。

旁边好像有人。

有体温,不会动。

苏遥的膝盖蹭到了他身上的麻绳,应该是另一个被绑来的人。

是阿言吗?

苏遥清醒片刻,脑海中又回想起方才听到的话——

小皇孙。

苏遥心下一顿。

书中第一卷过半,小皇孙才出场,简单一句“太后找回了流落民间的小皇孙”,而后便是数年朝堂风云, 并宫变夺位。

难道现在是接小皇孙进京的时间线?

可是,为什么会……

苏遥再度愣了愣。

继傅鸽子是傅相之外,苏遥心内再度浮起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阿言……

苏遥愣怔半晌, 只得强行压下满腹震惊。

眼下不是惊讶的时候, 是不是的,都得先逃命再说。

苏遥拂去一腔『乱』七八糟的念头, 马车再颠簸一下,他猛然一晃,头撞到了一处木板。

这应该是……马车中用作座位的那处木板。

苏遥顿一下,用脸贴住那块木板『摸』索,果然很快地找到了,木板与车厢壁之间的缝隙。

这缝隙很小, 但毕竟不是一体。

苏遥将口中的棉布塞入那个小缝隙中,反复塞上几次,终于卡住。

他水米未进, 动弹这一番,便惹出一身虚汗。

很冷。

苏遥体内很虚,靠着车厢歇上一会儿,再一下下地抬头,借着缝隙卡住,一点点地将口中棉布拽出来。

绑架之人很专业,塞得特别紧。

苏遥费上好半天的力气,借上马车颠簸不断,才将棉布拽出去。

下颌也酸疼不已。

苏遥微微地呼上几口气,听得周围还是没有活人动静,便试探地唤道:“……阿言?阿言?”

大雨滂沱,加之车轮轱辘轱辘的声响,苏遥的声音几乎被淹没住。

苏遥连唤数声,都没有人应答。

他顿一下,又挪动过去,依旧是用脸贴着那人的身子,从腰部,探到脸。

是正面对着他。

苏遥贴贴他的脸,便找到他口中棉布,用牙齿咬住,一点一点地拽出来。

这人的呼吸扑到苏遥脸上,很温热很平稳。

苏遥再贴贴他的脸,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苏遥一顿,探到他耳朵,使劲咬上一口。

他没有什么力气,居然没有咬破。

看来什么古装剧轻轻松松咬破指尖都是假的。

苏遥喘一口气,正打算再来一口,忽察觉这人咳上两声。

是阿言。

苏遥忙唤上几声,果然听到阿言的声音,甚为虚弱:“这是……”

“是我,阿言是我。”苏遥听见这声音,一时心内担忧不已。

阿言仿佛愣怔片刻,才低低道:“公子,我们这是……”

他兀自顿上一下,耳畔尽是大雨落在林间的萧肃之声,阿言甚至比苏遥冷静得还快。

……被发现了么?

苏遥正要开口,便听得阿言悄声道:“公子别动,我先帮你把眼睛解开。我之前这般解过,我先来,公子能看见了,再帮我。”

眼下不是多话的时候,苏遥便停住,察觉阿言凑近,探到他脑后,咬住绳结。

似乎是系得格外紧。

阿言虚弱得很,咬住半晌,也并未完全解开,只扯得松动了些。

他靠在苏遥肩上歇息一下,正要再探头,却忽然有一只手将他推开,直接掼到车厢壁上。

苏遥一怔,便又察觉,一只手猛然扯住他脑后松动的绳结,笑得格外慎人:“你还挺有本事的。我原想看看你到底能折腾成什么样子,看来还是我这绳子系得好。”

是方才那个声音。

原来车厢内一直有人在……

苏遥心底漫上一片恐惧,他挣扎一下,眼睛上的布便松落下来。

眼前黑上一瞬,他便看清楚一张年轻的脸。

很清秀,很周正。

是那个青石书院的学子。

这人卸下伪装的温和,狰狞的笑意在这样一张脸上,便愈发显得残忍。

他微笑着望着苏遥,仿佛在打量一只温顺漂亮的小动物。

温顺又漂亮的东西,总是让人忍不住,想下手毁了他。

他再度抬起苏遥的脸:“真好看呐。若是划上一道,你们家傅相还喜欢你吗?”

苏遥沉默。

猎物越没有声音,越不好玩呢。

他手上用力三分,苏遥忍不住轻轻一嘶。

这人眼中漫出魇足的笑意:“原来傅相喜欢这种病弱的小美人。啧,一掐就断了呢。”

他手中再度用力,苏遥只觉得下颌都要被掐碎了,忍住没有出声,眼中便不由涌出些生理『性』眼泪。

这人笑得愈发欢畅:“不喊也没事,还是哭起来好看。傅相想必是没少看,多有福气呢,我都忍不住嫉妒他了。”

生理『性』的眼泪根本憋不住,苏遥几乎疼得眼前发黑,眼泪刷一下就流下来了。

林木潇潇,漫山遍野尽是呼号风雨声。

这人一口一个傅相,苏遥在巨大的疼痛中,不由想起了大鸽子。

傅陵……

苏遥闭上眼睛,心底涌出铺天盖地的酸楚。

但眼下并不是哭的时候。

苏遥压抑得周身颤抖,才能睁开眼睛,又恢复成沉默的样子。

那人似乎瞧着极有意思:“想你们家傅相了?”

他动一下手,强迫苏遥与他对视:“猜猜看,你家傅相会不会来救你呢?”

苏遥被他捏住下颌,根本不能说话。

他又端详苏遥两眼,笑得格外残忍:“说不定,是来杀你呢。比起你活着落在我们手上,他应该,宁可你死了。”

挑拨离间并摧毁信心的话,苏遥一概当听不见。

事实上,他疼得眼前一黑一黑的,根本没有什么心力去思考。

这人见他没什么反应,一时便也不再动手,挑挑眉,就拿起一旁的棉布:“可惜你还有用,玩坏了我还要遭罪。真没意思。”

他强迫苏遥把嘴张开,颇为粗暴地将棉布塞进去。

苏遥自然奋力挣动。

这人似乎被苏遥的动作惹恼了些,动作愈发大力。

苏遥躲避不及,正心下焦急,忽而听得雨中铿然一声,似乎是刀剑相撞的声音。

他都听见了,这人便听得更加清楚。

这人一顿,苏遥猛得甩开口中棉布,还没再有行动,便听见马车厢外壁两声急响:“追来了!”

这人瞧一眼苏遥与阿言身上紧紧的绳子,丢下一个阴冷眼神,翻身出去了。

雨势越来越急,这人一走,苏遥忙凑近阿言:“阿言你醒一醒!阿言!阿言!”

阿言似乎被下了『迷』.『药』,苏遥不知是体质还是平时便吃『药』的原因,『药』效没有那么强。

他没有办法,便又在阿言耳上咬上两口。

这回力气到了,阿言一个激灵,倏然便醒了。

耳畔刀剑之声愈发清晰,阿言清醒一下:“有人来救我们?”

不知道是敌是友。

总之车厢内当真无人了。

苏遥只道:“你别动。”

既然能看见,便比方才容易多了。

虽然眼睛上的布条系得结实,但看准了也能拆。

苏遥忍住下颌疼痛,三五下就把绳结咬开。

阿言十分配合,比苏遥反应还快些,立刻低头去咬苏遥腿上的绳子。

手绑在后面,不能两个人同时咬。

耳畔打斗之声越发近,先能跑才要紧。

阿言确实是有经验些,很快把苏遥腿上的绳子咬开。

苏遥便俯身,阿言接着去咬他背后缚手的绳结。

马车愈发晃动,本就不太平稳,眼下更是晃得要散开。

苏遥咬住阿言腿上的绳头,眼看就快要扯开,车顶突然一晃,像是落上两个重物。

苏遥只听得咔嚓一声,他下意识把阿言飞快地扑在身下,头顶的车厢应声裂开,瓢泼大雨伴着四分五裂的木头砸他一身。

苏遥只觉得身后一道剧痛,眼前骤然一黑。

他忍住动一动,发觉身后的绳结散开了。

满胳膊都是血。

也算因祸得福。

苏遥咬牙,一把抱住阿言,直接滚下马车。

大雨倾盆,地上倒是草木泥泞,还不算硬。

苏遥摔上一下,登时头晕眼花,刀剑并打斗之声近在咫尺,他眼前不断地模糊,天『色』黑沉,几乎什么都看不清,只『摸』索着去解阿言手中绳子。

他活了这么大,从来没觉得自己这样有本事。

明明疼得快昏过去了,手上还能有力气。

阿言十分配合,顺着力道挣动,苏遥只扯上两下,便察觉绳子散开。

阿言抱住他站起,紧紧拉住他的手:“公子快走!”

苏遥顺着力道起身,刚一侧身,便察觉方才的位置刷一声羽箭声响。

苏遥狠狠地咬住下唇,血腥味让他清醒些许,他握住阿言的手,拼命跑入林中。

雨势甚重,参天的古树都挡不住砸落的雨珠子。

夜风呼啸,惊起漫山仓惶。

苏遥并不知道方位,想来阿言也不知道,二人只拼命往远离打斗的方向跑。

但两个虚弱之人,根本跑不快。

脚下草木茂盛,更兼泥泞湿滑,苏遥一个趔趄,绊上一下,却一把被阿言按倒在地。

一支羽箭呼啸而过,几乎是擦着苏遥的头顶,斜斜地『插』入不远处。

苏遥整颗心都差点从胸膛中跳出来。

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但精神依旧紧紧绷起。

阿言按住他不放,苏遥屏住呼吸,便听得身后传来草木窸窣的声音。

是走近猎物的声音。

苏遥伏在『潮』湿的草木中,几乎不敢喘息。

一步,两步,三步……

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近,事实证明,在巨大的恐慌之中,人是没有能力思考的。

苏遥只觉得慌得几近失神,却听得身后再度传来刀剑之声。

脚步声顿住,转而换成激烈的打斗声。

阿言握了握苏遥的手,苏遥咬牙起身,飞快地与阿言再度奔入密林中。

趴在那里,说不定就被『射』死了。

打斗之声如此近,不能停下。

不能停下。

密林茂盛,漫天风雨,苏遥几乎是拼尽全身的力气,拉住阿言的手,在草木之间奔跑。

起码又躲过七八回羽箭,苏遥似乎被擦破一下,阿言应该被擦过两三回。

雨势颇重,林深枝繁,苏遥压根不敢回头,也并不知道跑到了哪里。

周遭纵横错杂的枝叶不断地刮过苏遥的身体,骤雨倾落,苏遥的衣裳被刮得破碎不堪,又因大雨,紧紧地贴在身上。

很疼。

真的好冷。

再被树枝绊上一下后,他跌倒在地,似乎再没有了起来的力气。

耳畔尽是潇潇雨声,打斗之声已听不到了。

苏遥伏在地上,被瓢泼大雨砸得周身乏力。虽然天『色』黑沉,根本看不清东西,苏遥依旧觉得眼前一黑一黑的。

他方才被碎裂的马车砸上那一下时,被一道利器划破了后背。

绳子划开了,也溅了一身血。

苏遥头昏脑胀,虚弱不堪。

疼得视线模糊。

他趴在地上,隐约之间又听得耳畔急切的声音:“公子,公子醒一醒!公子,我们不能留在这儿,雨太大了,公子起来……”

这声音似远似近,苏遥恍惚之间,只听成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阿遥,你醒一醒,你千万别留在这儿……”

那人低沉的声音响在苏遥耳畔,苏遥心底蓦然涌上一阵巨大的酸痛,拼命睁开眼睛。

我不能死……

我要活着见到他。

我们还要成婚,我不能死在这儿。

苏遥满脸雨水,勉强抹上一把,便被阿言扶住:“……公子,公子你坚持一下,我知道这是哪儿,我们躲起来,等人来救我们。雨太大了,我们不能留在这儿……”

苏遥浑身都是血,顺着泼天的雨水,沾染阿言一身。

苏遥抓住阿言,再没有说话的力气,只点点头。

他扶着阿言,尽量快地在山林之间行走。

天地辽阔,仿佛只剩下惶惶雨声。

“公子小心……”

苏遥隐约觉得脚下是一处滑坡,他扶着树干走下去,便瞧见数棵歪倒的大树。

横亘的大树之后,似乎是个洞。

这是……阿言上次逃跑的地方?

苏遥搀着阿言,一瘸一拐地,从树根处挤入洞中。

这洞并不深,阴冷且『潮』湿。

但苏遥坚持不住了,好歹没有大雨砸在身上,他很满足。

一把扶住石壁,便瘫倒在地。

“……公子,傅先生的人,知道这个地方,如果方才是他们,一定会找来的。”

阿言的声音近在咫尺,却孱弱至极。

苏遥勉强点个头,『摸』索着抓住阿言的手,咳上一下:“不要睡着,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苏遥咳这一声,满口皆是血腥气。

他的手冰凉,阿言的手也是。

苏遥再用点力气抓住:“你不要睡着,会有人来救你的……你放心,阿言,你不用怕,你会是……”

自胸膛内漫上层层叠叠的血腥气,苏遥压不住,便住了口。

洞口被粗壮的大树挡住,似乎也将满天风雨挡在了外头。

苏遥把能做的都做了,如今只能闭着眼。

等。

会有人来救阿言的。

但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他的思绪浮沉,便听得阿言轻声道:“……公子,一直都是我在骗你,我不叫阿言,我记得我是谁。”

洞并不深,却依旧将阿言的声音放大数倍。

“我姓李,我叫李烨,我的生母是永王妃,我是永王的第三个儿子。”

“我是先帝最小的皇孙,我先前说的杀父仇人,是今上。”

风雨声不歇,洞内静默一片。

苏遥轻轻地舒口气。

是意料之中的答案。

我不仅知道你叫李烨,我还知道,你会君临天下,会开疆拓土,会在位五十六年,一手开创四海升平、八方来朝的太平盛世。

你会是名垂青史的君主。

是国朝有史以来,最英明的君上。

你一定要活着。

至于我……

苏遥闭上眼,便念起傅陵那张脸。

我尽量努力地撑一会儿吧。

鹤台先生的《江湖一叶刀》还没有写完,我也还不是太想死。

这个时候还能想起催大鸽子的稿,苏遥也不由笑了下。

他刚扯起嘴角,便听得阿言再度轻声开口:“……公子,无论日后我是谁,我都永远是苏言。”

洞内悄寂,年轻君主这一句承诺,轻若鸿『毛』,又重于泰山。

“嗯。”

苏遥心内感喟,却实在没有感喟到底的心力,只得先道:“……我很想抱着你,但……但没有什么力气。你不要睡,若是还有……有力气说话,就随便……说点什么吧。”

苏遥勉强说上这几句话,便呼吸愈发沉重。

他浑身都冷。

又疼又冷。

阿言虽然比他年纪小,但身体底子比他好,虽然虚弱,但还能开口:“我来给公子讲一遍《云仙梦忆》吧。是傅先生的书,公子喜欢吗?”

“喜欢。”

苏遥倚着石壁,说出这两个字,又咳出一口血。

我喜欢。

我喜欢你,大鸽子。

只可惜,这句话还没有当面说过。

阿言的声音浮浮沉沉,阿言一向记『性』好,能复述出看过许多遍的书。

苏遥并未入耳,脑海中只剩下一个人的样子。

某只大鸽子吃他的小馄饨,吃他的糖醋排骨,吃他的火锅,还不写文。

还亲他,不准他喊大鸽子。

等这次回去,一定要喊一千遍的大鸽子。

……大鸽子。

我想再见你一次。

苏遥眼眶发酸,但他仿佛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思绪翻涌不息,倚在石壁上,听着阿言低微的声音,只觉得时间都被拉得很长很长。

风雨飘摇,天地仓惶。

苏遥也不知过去了多久。

他的力气一点一点被耗干,意识也一点一点地变模糊。

疼痛可以使人保持清醒,但他快连疼痛都感受不到了。

好累……

苏遥只觉得,仿佛是等到了天荒地老,耗到只剩一口气时,耳畔才终于传来一丝人声。

急切,而嘈杂。

但真切。

“这里面好像有人!”

“这里这里,真的在这里!”

“快喊人来!快拿『药』来!快去告诉……”

苏遥弯起嘴角,仅剩的一丝精神一松,终于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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