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捉虫)他到底在害怕什
第62章
谢眠透过厨房透亮的柜壁, 看到了这具身体的模样。
其实成年后的他,和幼年尚未长开的时候并不太像, 只能从稚嫩的眉眼间看出一点点熟悉的轮廓。
这一年他七岁。因为生下来的时候,有一些先天的『毛』病, 再加上那一对夫妻, 并不怎么好好养他, 看上去瘦弱地和四五岁的孩子差不多, 胳膊腿瘦的像筷子。
厨房的台子有点高, 热水壶又放在里面,他要踩着板凳,才能够的到。
谢眠看着瘦小的孩子,把灌满热水的热水壶, 摇摇晃晃地提起来, 然后又从小板凳上下去,往客厅里走。
小孩子知道什么啊, 什么都不懂。
他很小很小的时候会哭。有时候哭得惨了, 母亲偶尔有些耐心,会用热『毛』巾给他擦脸, 喂他喝热乎乎的水, 很舒服。那是他为数不多的, 从这个家汲取到的温馨记忆。
所以他手足无措地看着母亲把自己锁在屋里, 从嚎啕大哭到悄无声息,他也想照顾她。
但不知道为什么,家里平常喝水用的那个水口, 怎么拨也不出水。而家里的保姆也因男女主人要吵架,早早离开了。
小孩子想到家里还有烧水壶。
他以前当然没用过这个,但他见过别人用,再加上这东西简单,鼓捣了一会儿,便顺利地把水烧开了。
谢眠刚恢复意识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就在这具身体里,但现在,他觉得自己更像是一缕幽魂,一个旁观者,明明心里有无数尖锐的呼啸,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仿佛和这个小小的、过去的自己,彻底割裂开了。
他看着这个小孩子先是贴心地晾了两杯水,又把剩下的热水倒进脸盆里,『毛』巾泡在里面,然后两只手端着水盆,走到母亲门前。
这是个瓷盆,加上热水和『毛』巾有些重,对一个先天有疾的小孩子来说,放下再端起来,是个有点费力的过程。
所以他走到门前,没有放下水盆敲门,而是轻声地在外面喊“妈妈”。
他满怀期待,希望母亲也能因为他的照顾,好受一点。
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门内的脚步声接近了。
谢眠明明控制不了这具身体,只剩虚无的意识,却仿佛能感觉到自己突然变急促的呼吸,还是剧烈的心跳。
谢眠极少回忆幼年和谢淮夫『妇』一起生活的片段,对很多事只有一个简单的印象,比如说他记得自己给母亲倒水,却反被烫伤,因此被谢家接走。更具体的细节,便不清楚了。要不然也不至于一开始认不出这是哪里。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的潜意识里,居然把这一天记得这么清楚。
原来他记得这里灯上的花饰;记得厨房能透出影子的柜壁;记得瓷盆的重量;还有从屋内传来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谢眠突然明白这个幻境是什么了。
就像那些因为镇守者消失,而心生恐惧,选择留在窟外的修士一样。魔主对进入窟内的修士也出手了。
这是他的恐惧。
不应该啊。
他不该害怕的。他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当年懵懂无知的幼童。他经历过许许多多的事,也吃过许许多多的皮肉之苦。只说过去强行运转经脉的痛楚,就要比滚烫的热水浇在身上,痛成千上万倍。
他将当初运转经脉的痛,都不放在眼里,怎么会怕热水浇在身上的痛?
他不该再害怕了。
但是看着门打开那一刻,谢眠发现自己竟然恐惧到全身僵直。
脸盆被打翻了。
滚烫的热水浇在身上,谢眠却并没有如感觉到疼痛,因为恐惧,甚至已经将身体上的疼,给遮盖住了。
脸盆落地的声音,女人尖锐的斥责声,共同回『荡』在这个屋子里,回『荡』在谢眠的耳边。
小孩子支撑不住,摔倒在了地上。
那女人也吓了一跳,便凑过来看。
于是被热水浇了一身,原本痛到说不出话的小孩子就睁大了眼睛。他居然没有哭,眼睛里还有一丝的期待,轻声说:“妈妈我疼。”
但他的母亲见他还能说话,便收起了眼底的情绪,从他身边漠然走过去了。
谢眠闭上了眼睛。
他心想:结束吧。
于是一切就结束了。
明亮的灯光再次从慢慢睁开的眼缝渗进来,他又回到了这个幻境的原点。
谢眠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些过去也曾经历过舍生忘死的修士,在最后的窟口前选择了退缩。
因为当恐惧浓到极点,何止是身体僵硬不能动,就连魂魄都像是紧紧蜷缩成一团,根本没办法思考,就下意识做出逃避的决定了。
谢眠看着刚刚经历过的一切重新上演。
他明白这个幻境是怎么回事了。
这是一个明明白白的幻境,以过去的记忆作为囚笼,如果你不再恐惧,你就能从这里面出去。
想摆脱恐惧,就得先弄明白,到底恐惧什么。
他不可能是害怕热水浇在身上。
谢眠苦笑。别的不提,在忍受痛苦一道,他实在是有些天赋。
连七岁时的他,都忍着没有哭,难道如今的他,还会因为那盆热水而害怕吗?
那他到底是在害怕什么?
谢眠看着小孩子端着水盆,一步步再次走向那扇紧闭的门。
这一次,谢眠没有闭眼,也没有催促着结束,而是任由幻境继续发展了下去。
小孩子再次摔倒在地上。以前他的母亲也会打他,但毕竟平常都是保姆照顾,她懒得搭理这个儿子,打的时候自然也不多,拍打推攘几下罢了。不像这次被烫伤这么严重。
他从来没有这么痛过,但是他没有哭,只是睁着眼睛,安静地看着母亲的背影。
于是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母亲整理了妆容,踩着高跟鞋出门去了。
就算是七岁的他也清楚,她可能是出门找那个男人去了,也可能是逛街去了,唯独不可能是为他找医生去了。
他知道自己应该爬起来,去打电话求助,或者给自己涂点『药』。家里有治烫伤的『药』,之前做饭的阿姨烫了手,就是抹的那个。但他不想爬起来。
太疼了,他不想动,想偷懒躺一会儿。
这一幕其实有点恐怖,被严重烫伤,如何嚎啕大哭也不为过的小孩子,只是安静地躺着,脸上的表情几乎是空白麻木的。
谢眠恍惚地想:我是在害怕,自己还对所谓父母之爱,有所期待吗?
这是比恐惧皮肉之苦,让谢眠更不能接受的一件事。
他心里其实明白自己对亲密关系的冷淡和抗拒从何而来。
不仅因为他见过那个女人苦苦哀求,为了爱情近乎疯癫的模样;他也见过自己卑微低贱,明明被一次次伤害,却还是期待母亲关爱的模样。
这是他一生之耻,是他最不愿意回首的过去。
甚至想到,自己心里可能还有一点在意,就难以忍受。
于是幻境再次中止了。
一切重头再来。
这一次,谢眠没有再中途喊停,幻境终于完完整整地演完了。从他站在客厅发现水烧开开始,再到保姆推开门,发现他躺在地上结束。
谢眠一遍遍经历这个过程,恐惧一次次漫过头顶。
谢淮自始至终,都没拿正眼看过这个儿子,所以谢眠也对他没有任何感情。而钟听雨,却也有对他好过的时候。
难道就那么一点点甜头,他就像狗一样被困在这里了吗?
谢眠不相信。
他死死地盯着幻境中的钟听雨。
一次次的视线交错而过,谢眠终于确信,他是真的不在意钟听雨的爱了。她的面容早已在漫长的岁月中褪『色』。这绝不是他真正的恐惧和执念。
可问题还是没有解决。
他到底为什么被困在这段记忆里呢?
那漫过头顶,令他难以挣脱的恐惧,到底是什么?
随着时间流逝,谢眠觉得自己的感受也越来越贴近七岁那年的自己,疼痛,疲惫,渐渐涌上来。
谢眠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多少遍的时候,终于发生了变故。
他一个人孤零零躺在地板上的时候,有一只金『色』的小雀,从窗外飞了进来。
那只小雀一双豆子眼,看不出什么表情,但谢眠就是知道,他气得要命,心疼得要命。
他四处『乱』飞,大概是想要给谢眠找『药』,却发现自己什么都碰不到,最后只能颤抖着飞回来,小心的依偎在谢眠颈侧。
其实谢眠感觉不到他的碰触,但他还是小心地避开了谢眠烫伤的地方。
谢眠想抬手,『摸』一『摸』陆翡之的绒羽,但是这段在他的过去没有发生过,所以他动不了。
保姆的声音响起,金雀消失了。
幻境再次重新开始。
小孩子端着水盆摇摇晃晃地走过去。
脚步声响起。门被打开,那个女人再次斥责着掀翻了水盆。
谢眠等着疼痛的再次降临。
但是这一次,热水没有浇到他身上。
因为水盆打翻那一刻,有赤『色』的光芒突然从房间炸开,将谢眠彻底笼罩在了里面。
有谁替他挡住了那盆烫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