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路边小丐
叶昊天在村中行医十数载,人缘极好。他们所坐牛车驶过村中最大的一条土路,有村人见了车上是叶昊天一家,得知他们一家是要搬走,便喊了邻居出来相送。等到了村口时,几乎全村没有下地干活的人都出来了,在牛车前后走着,往车上塞着各种吃食和用品,直到牛车实在是装不下,再放就要掉地上了,还有人不停地往五月怀里塞东西。村人们一路送他们出了村,许多人还跟着牛车走了小半里路。
叶昊天十分感动,下车向他们拱手行礼,请他们不要再送,还是有许多人送出十里地才挥手与他们告别。
王成也一直追着牛车,还想跟下去,被王婶拉住了。他拼命地朝牛车挥着手,直到牛车渐行渐远,消失在路尽头的黄色烟尘中,才放下挥得酸痛的手,跟着王婶回家去了。
五月眼眶中也凝着泪,她心中不仅仅是不舍,因为前一世的经历,她心中更有对在舅舅家生活的厌恶与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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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车走得慢悠悠地,其实比人空身步行还慢,好处不过是可以多装东西。五月心中没什么期待,路边的景致也枯燥得紧,她便在车上打了个小盹儿。突然牛车猛地颠了一下,她本就没有睡得很熟,这一下子就醒了过来,抬头见还是在路上,日头却已经斜斜的,带着一些暖黄色,便问道:“爹爹,我们还有多久到?”
舅舅家在邻县,今天肯定是到不了的,当初她们坐牛车走了三天才到。这次他们要先坐德贵叔的牛车到菱镇,住一晚后,明日一早坐船去舅舅家。
德贵叔经常来菱镇,就插口道:“快到了,大概还有两三里路就到镇上了。”
五月便不再睡了,坐直了问他菱镇的情况。德贵叔正和她说着话呢,瞧见前面路上有团黑乎乎的东西,便“咦”了一声。
五月坐在德贵叔身后,瞧不见前面路上的情形,听他话说了一半突然“咦”了一声,便伸出头去看前面。牛车走得近了,可以看到是个衣衫破烂的小乞丐,看身量大概十来岁年纪,伏在地上,看不出是男是女。
那小丐似乎还有意识,听到牛车“吱吱嘎嘎”的声音,便撑起上半身,转头看向牛车。他脸上肮脏不堪,满是泥灰,不过还是看得出是个少年。小丐勉强坐起,向着牛车伸出一手,嗓子嘶哑地喊道:“你们是去前面镇上吗?搭我一程好吗?”
德贵叔嫌弃他脏,更怕他手脚不干净,就朝车后挥了下手:“这车装满了,没地儿再坐人了。”
小丐便不再恳求,艰难地盘起腿,坐在原地低着头,大概是想等其他路过的车。
叶昊天观他动作,眉头一皱:“这位小兄弟可是受了伤?”
小丐意外地抬起头,仔细地看了叶昊天一会儿,才答:“是。”
这时牛车已经驶到小丐身边,叶昊天叫停了牛车,下车走到小丐身前,先是察看了一下他的双腿,又替他搭了一下脉,已知这小丐是因为累极脱力才倒在路边的:“还好,伤并不重,只是皮肉伤。”说完便撑着他的腋下,帮他站起来,又扶着他向牛车而行。
小丐哼了一声:“车上不是坐满了,没地儿坐人了吗?别拉我上去!”一边说着,一边将手臂从叶昊天手中抽出来,用力过猛加上双腿还无力,整个人就向着一旁倒了下去。
五月“哎”了一声,见叶昊天急忙伸手拉住了那小丐,才松了一口气。
叶昊天劝道:“小兄弟别急,德贵叔也不是恶意,车上东西确实多。这样吧,你坐着,我下车走一会儿。”
五月也跳下车来,脆声道:“爹爹,我陪你走一会儿,坐得久了,腿都麻了,还是下来走走舒服。”
小丐抬眸瞧了眼叶昊天父女,眼神竟然清亮锐利,和他肮脏的面容异常不搭。只不过他很快半垂眸子,不再言语,由着叶昊天扶他上车,坐在一大堆箱子竹篮包袱中间,对一旁坐着的叶程氏轻声道:“打扰了。”随后便闭起双眼,靠着身后的大包袱,静静休息。
五月与叶昊天一起跟着慢悠悠的牛车走着,渐渐走到了牛车的前面。刚才让小丐上车时,她倒不是说客气话,坐得久了确实腰酸腿麻,此时下来走路,反觉得轻松畅快。
春天的路边,有不少蒲公英,嫩黄鲜艳的小花一丛丛地盛放,五月一路走一路采,将花用草叶束成一束,拿在手里瞧了一会儿,又分了一半给叶程氏:“娘,给你的。”
叶程氏笑着接过,轻轻放在一旁:“月丫头,走了半天了,你肚子饿吗?”
五月经她一提,倒真觉得饿了,便点点头。叶程氏取出一块手巾让她擦手,随后解开包袱,递了个馒头给她,刚要扎起包袱,突然想起身边的小丐,便又取了个馒头递向一旁:“小兄弟,你也吃吧。”
小丐并不睁眼,只说了句:“不饿。”
少时,牛车之后的远处路上,扬起了一片尘土,似乎是车马一类的过来了,速度极快。
小丐听到了声音,抬眸看见那片尘土,便快速说道:“别说见过我。”边说边迅速钻进一个装得半满的药材筐。他刚钻进竹筐没多久,那片尘土就离他们只有数百尺的距离了,已经可以看到是一队骑着马的官兵。
官兵转瞬就追上了他们,当先一个服饰特别,像是队长之类,收缰放缓了马速,先向牛车上看了一眼,见车上只有一个妇人坐着。他再纵马往前小步跑了数十步,到了牛车前边不远处牵着一名女童的长衫男子身边,勒停了马喝问道:“你们与后面牛车是一起的?”
叶昊天在牛车前面走,没有见到小丐躲入竹筐中,更没听到小丐说的话,他一心以为这批官兵是张家报官后来捉他的,因此便慌乱了起来,此时被领队官兵一喝,更加心惊,嗫喏着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那领队官兵见他说话结巴,便生了疑,手中马鞭向叶昊天一指,喝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五月走在叶昊天身边,也没看见那少年的举动,这时牛车上的情形又被德贵叔挡着看不见。但她心里猜到几分,那小丐受了伤,言谈举止又颇有傲气,不像是真的乞丐,这队官兵极有可能是来找这小丐的。她只是奇怪他们见了牛车上的人似乎毫无反应,但想也许是那小丐打扮肮脏,他们并未多加注意,也就不足为怪了。
这时她见叶昊天如此紧张,不由得暗暗着急,本来这队官兵未必是来找爹爹的,但他如此慌乱,不是找他的也要抓他回去审个明白了。她急忙抬头,对叶昊天道:“爹爹,你说话大舌头,说半天也说不清楚,别把官爷急坏了,还是月丫头来说吧。”
随后她不等叶昊天回答,对着那领队官兵急急说道:“官爷,我们是一起的,我们家原来住在王家村,现在是去探望我舅舅。娘说好久没见到舅舅了,要在他们家多住一段时间。”她为保险起见,瞒住了姓名不说,也不扯谎,直接就实话实说去看舅舅,又说要暂住他们家,这就能解释满满一车的行李了。
那领队的兵士本是个小小伍长,并无官阶,被五月称为官爷,心里先舒服了几分。他又见五月年龄幼小,答起话来倒是不慌不忙,一双杏眼清澈明亮,说话时一直看着自己,毫无遮掩之态,心道这么小的女童,若是撒谎定然没有这么镇定,这一行人又是老的老小的小,确实像是一家子,大概这男子真的是大舌头,便去了疑心。
他急于自己目的,也不想与这家人多废话,朗声又问:“你们路上可见到过一个少年?大概十来岁的年纪,腿上有伤。”
叶昊天吃了一惊,视线移向牛车上。此时那伍长只看着五月,因他觉得这么小的女童,会口无遮拦直述所见,若他看到叶昊天的视线,这就穿帮了。
五月心知此时不能去看车上,还是看着那伍长。她其实犹豫了一下,不知自己该不该告诉他小丐的下落,若是隐瞒,也许会惹祸上身,但若是要她直言相告,又觉得于心不忍。然而此时情形不允许她多犹豫,她下了决断,隐瞒看到小丐的事情,便回道:“官爷,我没见到过您说的人。”
那伍长点点头,回身向后面马上的兵士一挥手:“走!”正要纵马快走,眼角却扫见叶昊天长长出了一口气的模样,手上一紧,又把马带住了,马鞭一指叶昊天,“你,还没说你的名字。”
五月抢着道:“官爷,我爹爹叫叶昊天。”现在清楚了这队官兵的目标是小丐,并非来追捕爹爹的,她自然也不用隐瞒他的姓名了。
那伍长略一回忆,对这名字毫无印象,应该不是犯了事的人,却仍紧盯着叶昊天:“你来回答,刚才你为什么这么慌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