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第六十四章
我坐在凤栖河边的草坡上,风寥寥而过,带着秋季麦子稻苗的馨香之气,浮动于耳边,大概是秋季到了,身子犯懒,我这一坐便是一个白日,心情也稍稍舒畅了些。
我摸了摸左手腕,上面划伤的痕迹已然好了,只是结了个凹凸不平的疤,看起来应该甚为丑陋吧……
身后响起几串混杂的脚步声,还参杂着妇人们嘻嘻笑笑的声音。
“阿朗最近在凤栖河上游拾了个姑娘,长得清清秀秀的,不过可惜啊,既失了记忆,还是个瞎子,我前天去给阿朗送包子的时候,瞄了一眼,看起来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亏他心眼好,把她收留了,要是我,早就上交给使者了。”
“他该不是想留作媳妇吧?哎呀,田嫂,你家女儿不是一直喜欢阿朗么?”
“阿朗人是挺好,就是没什么出息,他早点娶媳妇也好,断了我家闺女的心意,省得我家闺女天天把心窝窝贴在他那不开窍的家伙身上。”
“别说了别说了!河边坐的不正是那个姑娘么?”
……
我没有回头,怕他们尴尬,索性当什么都没听见。
毕竟田嫂平日对阿朗挺照顾,时不时地送一些吃食和衣裳来,大概是看阿朗没爹没娘,独自一人过活辛苦得紧,才生了好心。如今若是让田嫂面子上过不去了,以后阿朗怕是再也没人关心了。
我抿抿嘴,感觉到太阳从已然落到了我的左耳边,寻思着该是日落时分了,我抓过手边的杖子,起身回去。
才走了没几步,就听见阿朗遥遥地喊我:“如花!如花——”
他的声音爽朗而干净,穿梭在飘摇的风里,便徒生了几分飘渺。
这一声如花,我也越听越习惯了。
刚从浑沌中醒来时,我头痛欲裂,深思恍然,眼前的一片苍茫的白色让我顿时惶恐起来,我不安地四下摸索,结果便跌下了床榻,磨破了手臂。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传来,下一瞬我便被人半托半揽地扶起,这是我第一次接触这个少年,他身上还带着刚下农活的轻微汗味和泥土气。
“姑娘,你别乱动,你刚小产,身子还得将养一段时日的。”
我什么都看不清,脑海里和眼前的景致一样是空白,只对跌下船前的一些事还稍微有些印象,但对自己,对世界的陌生和不安,再加上腹中唯一的寄托也没了,让我彻底失了存活的念想。
他一直在安抚我,我却害怕地想逃开,折腾了好久,我才没了力气,任他抱着放到了床榻上。
“这里是凤鸣孤城,来到这儿的大多都被外世遗弃了,但所有人都在这里重新寻回了生存的意念,姑娘也可以的。”
凤鸣孤城……也不知为何,听起来莫名令人心安,也许是那些丢失的记忆中存在过的地方?
他见我冷静了许多,便笑问:“可否问问姑娘芳名?”
我自然而然地答:“如花。”我骤然想起那个姓陌的将军曾经说过我叫沈世怜,那名字我着实不喜,于是连名带姓郑重再答了一次:“沈如花。”
这两个多月的时日,若不是他好心收留,并照顾我,我怕是早就在这长长的凤栖河中腐烂死去,且无人发觉了。若不是他耐心对我开导,助我释怀,我估计也会郁郁寡欢好长一段日子。所以对他,我很感激。
阿朗跑到我跟前,笑声开怀得紧,“伸出手来,快。”
我笑了笑,乖乖将手伸了过去,“你又想做什么?”这人活泼好动,总喜欢弄些小玩意儿来逗弄我。
片刻后,我的手里多了一个滑腻腻的东西,我轻轻握了握,结果那东西被我一捏,开始在我手心乱窜,我吓得立刻松开来。
“别怕别怕,是泥鳅,我抓了好久才抓到的,这个时节我还以为没什么泥鳅了。”他帮我擦了擦手,“泥鳅,煮汤来可以身子,听隔壁田嫂说的,也不知道好不好使。”
我掂量了下他盛着泥鳅的小吊篓,突然有些无奈,“你抓了好多,是不是小田妞帮你一起抓的?”
他答得爽快:“嗯!不然哪儿能那么多呢?”
我叹了口气。小田妞就是田嫂的闺女,年方十五,正是快及笄的年纪,春心荡漾,闺情难掩,日日跟着阿朗玩闹,决计是打算和他一辈子玩到老了,可惜我每每问起他对小田妞是什么感情,他都只说是妹妹。
“她要是知道你这些泥鳅是抓来给我补身子的,她会气恼的。”我想了想,“这样吧,晚上煲好了后,给田嫂家送半锅。”
他答应得也快,帮我擦好手后,一把牵了起来,“回家吧。”
阿朗的手艺虽不精,但我以前估计也没吃过什么好的,所以对他做的饭菜,我都很喜欢。他见我喜欢,便越发爱研究各式各样的菜式。
晚饭过后,因为我行动不便,所以素来是阿朗收拾东西。我想,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该学着做的也得学,于是缓缓站起了身,想帮衬着收拾一下盘筷,但手一滑,便将茶杯碰洒了,茶杯里的水烫了我的手。阿朗立马过来问:“没伤着吧?”
我撇了撇嘴,“没事。”
他对着我的手指吹了口气,“你的眼睛暂时还看不见,等好了以后再帮忙也行。”
“要是一辈子不好,难道我就一辈子不干活了?”
“没事,我可以照顾你啊……”
我一愣,忽然觉得他握着我的手变得紧了些,我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接话,偏偏此时门外一阵风过,紧接着响起了一个尖锐的声音,略带不满和浓重的鼻音:“阿朗哥哥,我娘说她是你捡回家的媳妇,我本不信,原来真的是这样!沈如花!你无耻,抢别人的夫君简直太不要脸了!”
阿朗生了气,当即将我护到身后,“你胡说什么?她抢谁的夫君了?”
“你是我的!她把你抢走了,还不允许我骂她么?你不让我骂,我偏要骂,我都听说了,她是怀过别的男人的孩子的,怀了别人的孩子还来勾引你,说她不要脸都是轻了!”
“你如果再侮辱她,就别再来我家了。”
我听见小田妞狠狠哼了一声,然后哭着鼻子拔腿跑开了。听她说那么刻薄的话,若是一点难过的情绪都没有,那真是骗人的。不过,她终究和阿朗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在泥巴里滚着长大,感情应该很深厚了,若是真因为我这个萍水相逢的人,而徒生什么嫌隙,倒是叫人过意不去。
我扯了扯阿朗的衣袖,心平气和道:“去哄哄吧,别为了我和她置气,你收留我是好心,倒头来别把未来的媳妇气走了。”
他默了许久,让我一时有些慌乱,禁不住回想刚刚是那些话刺激到他了?结果半晌后,他才闷闷来了一句:“什么未来媳妇,我没把她当未来的媳妇……”
我忽然觉得他孩子气得很,于是笑了笑,伸手想拍一下他的脑袋,结果被他一把抓住。
“你怎么想的?”
“什么?”
“田嫂都感觉得出来,你就感觉不出来?”见我不语,他似乎有些着急,然后猛地把我的手贴上了他自己的脸,我吓得想回缩,却被他紧紧握住。此时我才觉得,面前这个一直被我当做小男孩的人,终于血气方刚一把了。
他的脸很热,皮肤因秋季的干燥而略略有些发涩,甚至还有些起皮,触起来很粗糙,却非常舒服。
“我是真心打算娶你做媳妇的,就算你有什么不开心的过去,你也全然忘了,你就当上天给了你一个机会,让你重头开始吧。”
我低了低头,心里猛地窜上来一股空落落的感觉,像是有什么不该遗忘的东西被压在了某处角落,它不安地涌动,却无处释放。
“我可能曾经嫁过人然后被人抛弃了,可能犯过什么不可原谅的错,也可能私下怀了有妇之夫的孩子……”
“那都是过去了。”他的声音很严肃,“抛弃你的男人,就不要再回忆起来了。”
我的手指收了收,无意中触到了他眼角下的一个细微的痕迹,我浑身顿时宛如被点燃了一般。那个痕迹……似乎曾经有某个人的眼下,也有过这样一个痕迹。
我虽记不得过往,却依稀能在某些瞬间忆起一些破碎的细节,但那些细节总如晨空中的雾气和霓虹,经不起日光多一分的照耀,便会挥散成粒,再寻不到痕迹。而这次这个疤痕,却让我如遭擂鼓。
阿朗的声音与我脑海里某个声音神奇地吻合在了一起,让我心思荡漾。
“过些日子我会随一些长辈外出打渔,待我赚了银子回城后,我们便成亲罢。”
我眼前灰蒙蒙的一片,入夜后屋内昏暗的火光在我视线里晃动,我大约只能分辨出阿朗模糊的轮廓。我眨眨眼,总觉得只要一眨眼,这个轮廓便会变成某个人……
可是那个人……我真的一无所知。
我的手指又摩挲了下他眼下的疤,在他第二次追问我时,我竟说了声“好”。
后来,小田妞彻底仇视我了。
既然答应了,我也没想太多,只觉得遗憾,若不是因为阿朗,我估计会和她成为朋友。阿朗出远门那日,对我百般嘱咐,像是极不放心,牵着我的手不愿放,直到船老大嘻嘻笑笑地催了第二十多回,他才上了船,最后对我说的一句是:“等我回来。”
我笑着应了句好,看着他渐渐远走,心里多少有些不舍,收拾好心情后,我便拄着杖子摸索着回家了。
偏偏那日凤鸣孤城的街道里热闹非凡,人来人往颇为鼎沸。我小心翼翼地在人群里走,都被挤摔了好几回。
隐约中,听到身侧路过的大娘说,三日前,七城主方回归,像是受过极深的内伤,据说回城后是被人抬着送回了凤巢宫,情况不太妙。如今已然痊愈得七七八八了,不少臣众向上反映,城民们为其伤势担忧不安,希望能见一见城主,以确定城主身体康健。
另一位大娘反驳道:“那不可能,七城主二十多年来从未出过凤巢宫一步,怎么会为了这等小事出面?”
我眯了眯眼,十分不解,于是寻了声音的方向问了句:“为什么?”
结果下一瞬,人墙远处便传来了一句高亢而激动的尖叫声:“来了来了!城主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赶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