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幽潭
一枚泛着幽蓝的飞镖被小客夹在指尖,他动了动嘴,只说了两个字:“来了。”
这次又是谁来了?
大侠带着疑惑戒备的巡视着他面对的方向,他们四人并谢憬淮离开了南诏后就一路往蜀中赶来,如今已到苗疆的一处山林里,很快就能到蜀中了,但这一路都不太安稳。
四人分别面向四个方向,将谢憬淮围在中间,心头都有一丝紧张和兴奋。
自从跟随谢憬淮在江湖中闯荡游历,这样的暗杀他们已面临上百次了,就从南诏回来这一路上,都已经遭遇过三波刺杀拦截了,不过这一次的……
谢憬淮眯了眯眼,握紧了手中剑。
林子里静默了半晌,神经紧绷的五人却丝毫不敢放松,暗杀这种事暴露于人前的才是最吃亏的那一方,而他们一旦破了口子,那就会被瞬间冲破,瓦解,最后一个一个死亡。
嗖嗖——
铺天盖地的飞镖从四面八方袭来,江、湖、侠、客同时挥动起手中的兵器迎战,有他们以身为盾阻挡这些暗器并不需要谢憬淮出手,他负剑而立,等的是那个躲在暗处的人。
他要一击即中,才能保证所有人全身而退。
“公子,只有两人,但要小心。”小客抽了个飞镖袭来不算密集的空隙开口道。
“恩,你们也要小心。”谢憬淮应了,顺便叮嘱他们,心情却有些凝重起来,只有两个人吗?
他环视着周遭,飞镖从不同的方向向他们袭来,江湖侠客没有一个能空出手的,两个人,那得有怎样的轻功和功力?
突然!在漫天袭来的飞镖中,有一只羽箭的破空声传来,直直的冲向大江,又从他身侧绕过刺向背对着的谢憬淮。
叮——
箭头与剑身相撞,其冲力让谢憬淮往后退了一步才止住,整个箭身上都闪着幽蓝的寒芒,与地上成堆的飞镖一样,炫耀着一种碰之即死的威胁力。
谢憬淮翻了个腕花,将剑在手中旋了一圈,羽箭被卸力落地,树影重重处传来一声难以置信的疑问声。
“前辈,请现身吧。”谢憬淮扬声道,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四面八方不停袭来的飞镖终于停了下来,江湖侠客往后各退一步,将围住他的圈子聚的更小一些,眼睛却都紧张的盯着前方。
“哈哈哈哈哈,年轻人,很有礼貌嘛,老头子下来吧。”一位满头银丝的老妇人落在他眼前,而后一个只鬓边斑白的老头落在了她的身边。
“天元无常二老?”大侠的脑中瞬间闪过有关这二人的信息,然后快速低声的向其他人解释道:“天元与无常分别是他们的名号,据说早些年本是仇敌,天元比无常大八岁,可不知怎么的两人最后竟结为了夫妻,早已消失多年,这次怎么……”
“晚辈失礼了,不知晚辈能做些什么?”谢憬淮握着剑柄抱拳施礼,打断了大侠八卦的话,而他自己的话里话外全然没有一丝被人刺杀的感觉,倒真有几分路遇老者询问是否需要帮助的体贴。
天元无常二老对视一眼,又都笑了,该说这年轻人轻狂不怕死还是该说他愚笨不可救?
“小子,遇上我们,你只能做一件事,那便是留下你的命来——”
天元摇着头说道,话音未落便纵身而起,大江小湖瞬间迎了上去,大侠小客也对上了无常,谢憬淮站在原地未动,眸色深深,脚边落满了泛着莹莹蓝色幽光的飞镖与羽箭。
“既然二位如此行事,那便别怪小辈失礼了。”
江、湖、侠、客联手似乎都有些不敌二老,渐渐的显出些败势来,谢憬淮扬声算是打了个招呼,音落,剑鸣,尘沙起,林间鸟惊。
他提剑便向天元刺去,招招致命毫不留情,他很清楚这个规矩,给要你死的人留活路便是自己找死,所以他们今夜拦了他的路,便必须分出个你死我活。
因他的加入,大江小湖的压力顿减,谢憬淮和天元过了几招后甚至还吩咐小湖去帮另一边。
说起来,在场的皆是好手,不论单打还是围攻。
只是无常抽空瞥了一眼这边,却见谢憬淮的剑尖已然逼近天元的喉咙,大惊之下他干脆直接抽身来救,后背就这么暴露在三人面前,呲啦一声,是衣衫被划破的声音,伴有浓郁的血腥味飘散在林间。
天元闻声看过去,瞳孔骤缩,脚步一滞,在无常扑到她身边的一刹那,谢憬淮的剑也架在了她的肩上。
“别动。”他冷冷开口,看着衣衫破损的无常,然后趁着他们被控制的间隙暗暗压下了翻腾的气息。
好险!
但是……
“殿下!”大江一回头看见他肩上露出的半截飞镖,镖口幽蓝已破衣物,此刻毒素正在体内蔓延。
谢憬淮没低头去看,也没收剑,依旧持剑而立,身姿挺拔剑身挺直,刚刚他们同时分神看了一眼扑过来的无常,只是他若就此收剑挡开毒镖,可能就再也没有能近天元身的机会,而天元回头的瞬间扔出的毒镖却正正的插进了他的左肩。
他们都想杀了对方,不管会不会因此而受伤。
谢憬淮看着对面相互支撑的二老,突然有些感慨,他们会受伤只是因为牵挂对方所以受伤,而他受伤却仅仅是因为一心想赢。
一心想赢。
第一次一心想赢是什么时候?
他的回忆开始飘得很远很远,他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感觉到手中的剑已经握不稳,感觉到视线开始模糊不清,感觉到此刻站立已然成了一件难事……
但这些只是他的感觉,在周围的人看来,他的眼睛越来越亮,握剑的手越来越紧,然后提步向前,反手横剑,任凭天元的血洒满他的脸与身,也任凭一旁突然暴起的无常一刀划在了他的胸前……
置之死地而后生。
大江小湖小客也在同时跃起,同时挥动手中的兵器压向无常,不过片刻便解决了他,或者说在天元死的那一刻他便也没了活头。
落地时他们回头看了一眼被大侠揽在怀里的少年,然后对视一眼,似乎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自己想到的事情。
想起那一年陪他去到一间小破屋,看他熟练地将从各处搜集来的带去的好酒倾入缸中……
往事袅袅,现下他们四人正轮番抱着谢憬淮在林间狂奔,来时的黑马早已被天元无常二老的毒镖杀死,此刻只能由他们交替着抱他离开。
天蒙蒙亮时,奔袭了一夜的四人累倒在一处水潭边。
幽深静谧的水潭让他们有种错觉,像是看到了地狱里的忘川一般,勾魂又夺命。
此刻的潭水浅浅的,大侠伸手探了一下发现还不到他的小臂,因是清晨,水温尚冷,但却有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吸引着他们想要下水畅快的冲洗一番。
“那是什么?”抱着谢憬淮的小湖突然看向一处,其余三人也随他的视线看去,浅浅的潭水深处有一块巨石,其上似有字迹。
“幽……幽潭!这是幽潭!”大侠站进水中,又往前走了几步,努力的借着微弱的天光辨认其上的小字,然后欣喜若狂的看向潭边的三人,“快!快将殿下放进水中!”他激动地跑过来就要抢人,吓得小湖抱起谢憬淮便飘开几米,警惕的看着他。
“这是苗疆,这是幽潭,这是苗疆那个传说里能活死人肉白骨的幽潭!”大侠还站在潭水里,只是此刻的潭水竟已不知不觉的漫过了他的大腿。
“小湖,抱殿下过来吧。”大江疲惫的看向那个警惕的孩子,他们现在除了相信这些莫名其妙的传说还能怎么办,谢憬淮身中奇毒胸口一道刀伤深可见骨,若非昨晚轮番为他传功护住心脉,恐怕人早没了,到那时他们也不必回去了,这苗疆风景不错,干脆几个人一起找个地方共死就行。
小湖迟疑的抱着谢憬淮走过去,怀里的人似乎呼吸越发轻了,他不由运气直接用轻功落到了潭边,然后将谢憬淮交给了大侠,再看着大侠小心翼翼的将他放入潭中。
大侠没敢松手,依然将手放在水下轻轻拖着他,少年人闭眼的时候,倒是少了平日里那份肆意而为的气势,反倒显出几分属于少年人的感觉来。
青涩、干净、不染尘俗。
他们默默地守在潭边,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水里的少年人。
而水里的少年人眼里却是另一番景象,这个地方……
谢憬淮看见那个挂过他的大树,看见来往嘲笑着撒钱看热闹的村民,看见日复一日爬过又跌落的山路,看见那间小破屋以及屋门前手握藤条的正在喝酒的女人……
怎么会?
他站在原地与那个女人对视着,但她好像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只甩着藤条看着一个方向,直到那个方向出现一个小小的身影,然后她扬手将柳条挥在他的身上,起落间便到了他的身后,一手轻松地提起他的衣领,像孩童玩蹴鞠时一样,抬脚将他踢飞……
不,谢憬淮抱着头蹲了下来,她明明已经……
等他再睁眼时,那女人手里握的不再是藤条,而是一柄长剑,剑身厚重可剑刃极薄,在日光下闪烁着寒芒,刺得他眼睛生疼。
“好漂亮的剑。”
“想要吗?”
“你偷的。”
“呵呵,我可没偷,这是人家送的。”
“谁会送你东西?”
“打赢我它就是你的。”
少年人被挑起、被抛落、被剑刺伤、被女人狠狠地踩在脚下,耳边还有她不屑的声音:“呵,蠢材。”
谢憬淮看着院子里不断撞向那柄剑的少年,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似的瘫坐在地上,直到……
“你?”女人惊讶的看着眼前握住剑身并将剑架在了她脖子边的少年,有些不可置信,旋即却又笑了,“可以,明天就……”
话音未落,剑刃剌破了她娇嫩的皮肤,疼痛让她瞬间暴怒,只是不同以往,她没能再把少年一脚踢飞,反倒是少年的另一只手上握着一根银针,银针入死穴一寸半。
“没有明天……”
谢憬淮有些木楞的开口,他的声音与院中那个浑身是血的少年重合在一起。
没有明天,因为你今天必死无疑。
然后冬去春来,他回到了帝京,开始了另一番完全不同的人生。
他游历江湖却又查惩贪官,父皇派了四个护卫给他,他给他们起名叫江湖侠客,他真的本来只是想做一名江湖侠客的,怎么就成了这样?
手里的剑不知是那个女人从哪个无辜人手里骗来的,这么好的东西她不可能轻易偷走,只能骗,靠她的美色和魅惑人心的本事去骗,剑铭只有拂世二字,字体古朴小巧刻在剑身上,这女人倒也有趣,明明是个祸害世间的主,却偏偏去偷……不,去骗了一把拂世之剑。
而且,谢憬淮也奇怪过,拂世剑配上那女人教他的剑法,竟真有拂世之意,只是他赢了,剑归了他,至于那个女人……
他走进破屋,屋子正中有天光洒下,光晕笼罩处是一口大缸,缸口被密封住,只露出一颗妆容和发髻同样精致的女人的人头。
她闭着眼,远山似的眉为她的美艳添了几分柔和,鼻梁挺直鼻头小巧,朱唇嫣红而饱满……
可以想见,要是她睁眼看这世间,将会引起怎样的纷乱动荡。
再凑近些可以看到缸口开了几处小孔,但又蒙了一层轻纱,像是要给缸子里的什么东西透气似的。
谢憬淮站在两步外不言不语,这个女人叫什么他没问过,也不感兴趣,总之她当了一辈子的偷酒的贼,最后死在了他的手里,而他念着她这份教导之情,让她余生都醉死酒中。
或者说,其实她还留有一口气的,不然死人又如何感受醉意?
谢憬淮蓦地勾唇笑了,扎进她死穴的银针留了一寸,留了她一口气,不死不活的状态下被他砍去了双手,封进缸中。
至于脚嘛,没必要砍,毕竟长年累月的只能蹲着却站不直也坐不下才是最熬人的,缸子里除了灌满好酒,还放了两条手指粗细的小蛇,缸口的空洞便是留给它们的,有它们陪她共生,有美酒伴她不死。
谢憬淮看着空洞处露出的三角形的蛇头,似乎又长大了些,他再看着女人依旧鲜艳的面容,嗅着满屋子陈年的酒香,忍不住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得放肆又癫狂,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到最后直接出掌打向那口大缸……
大缸没事,幽潭中的他却突然吐出了一口黑血。
“殿下!”四人围拢过来,水中的人除了吐血外并无其他动静,大江连忙替他把了把脉,脉象似乎不像先前那般混乱了,“好像平稳了许多。”
“这幽潭真是神水啊。”大侠依旧用手托着谢憬淮的身体,忍不住感叹道,此刻林间响起了虫鸣鸟叫,阳光穿透雾气洒进来,将昨夜的一切掩埋。
略带休整后,他们便重新接替着将谢憬淮背到了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