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霄玉殿(九)不辞冰雪为卿热
“我是想, 你拥有琉璃心,居然会这步?明知不可而,识衣, 你今赌上切,值得吗?”
“我想过。”
“你会后悔吗?”
神陨之地,红衣青年从龙骨上跃而下,声音和万载的雪样冷。
“不会。”
*
其实仔细回想,他和言卿的相处, 从来就有过温柔平和的时候。最开始他是讨厌言卿的, 讨厌他的聒噪刻薄, 讨厌他的暴躁脾气。那个人从上下、从里,每处都让他觉得心烦和厌恶。可是他忘了, 琉璃心无情无欲,厌恶和心烦本来就是种他前所未有的情绪波动。
言卿是个很会自得其乐的人。惊鸿年间,无数个披星戴月赶路的途中, 他最多听的就是言卿兴致勃勃的句话。“谢识衣,你快!”抬头,的可能是头顶的轮明月, 可能是离群的只孤鸟。所有平凡琐碎的日月星河、山川草木, 在言卿眼中好像都特别生动有趣,值得去惊喜。
明明那么赤诚的灵魂, 刚开始他们先发现的, 却总是对方的缺点。
小时候言卿就是个无赖, 怕痛怕死,皮脸。最穷困潦倒的时候,言卿会强行抢占过他的身体,跪地上抱厨娘大腿撒娇卖惨只个包子。
谢识衣这辈子就那么丢脸过, 好气道:“你饿顿能死?”
言卿会反讽说:“会死。难道你膝下有黄金?”
谢识衣冷冰冰:“对啊。”
言卿:“那可太好了,我明天再去用你的黄金换包子!”
谢识衣:“……”
他时想掐死言卿。
小无赖有好人师的『毛』病。
言卿很喜欢给人分好坏,很喜欢给事分对错,并且极度热衷于『逼』着他赞同自己的观点。但是谢识衣每次听他喋喋不休都懒得理睬,搞得言卿想掐死他。
他们大概属于既不能同甘,不能共苦的人,在去寻找离魂珠的路上,言卿突发奇想对他说:“谢识衣,等我有了身体后咱俩比试番怎么样?”
谢识衣连什么都懒得问,冷淡拒绝:“不怎么样。”
言卿用风去捏他的脸,咬牙愤愤道:“不可以拒绝,你这人怎么那么装啊。不行,我定要和你打架。”
谢识衣手拿缰绳、手拿剑,察觉他的触碰,在青枫满林的官道上差点把自己带进沟里。
马蹄高扬,卷起无数枫叶。言卿最怕的就是他重伤昏『迷』后自己遭殃了,马上警惕道:“你干什么,报复我?!”
谢识衣勒马停下,抬手拂去鬓上的红枫,出了会儿神,低声说:“有。有幸成你的对手,高兴过头了。”
他然有和言卿打架。
甚至言卿死,不悔剑有对他出过次手。
抢夺离魂珠是件非常冒险的事,他们经常遇打不过的对手。
每次在谢识衣败退后,言卿就会站出来,美曰其名是他报仇,实际上就是用他的身体再挨顿打。
谢识衣自己给自己疗伤,忍怒冷声道:“打不过不会吗?你发什么疯。”
言卿沉默着想了会儿,忽然小声道:“不知道啊谢识衣,我突然发现,我不惯别人欺负你了。”
谢识衣:“……”
他上『药』的签子差点直接『插』进伤口里。
这句话言卿说完后,好像惊醒不对劲,再说话。谢识衣沉默地合上衣裳,拿着剑从地上起来,低下头,用暗室无尽的黑暗掩去所有少年心事。
他觉得言卿是喜欢他的吧。
然后……他喜欢言卿。
这些将明未明的情绪,好像只需要个最合适的时机就可以挑明。
只是这个时机,他死都找。
十方城重逢的第眼,言卿站在城墙上,指间红线与血衣融『色』,举杯遥遥笑望过来。
“少城主!”
“少城主!”
周遭是各种各样喊叫。
青烟雾障入红尘孽障,言卿俯身凑近过来的那刻,谢识衣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在战栗发冷,疼得他呼吸都有点『乱』。这样的疼,在此后的百年,他无时无刻不在感受。
言卿与淮明子同归于尽。
谢识衣自红莲之榭醒来时,其实根本说不出时的心情,碎道太痛了,让他痛得有点意识模糊,觉得自己就这样死过去挺好的。但他有死,他回了霄玉殿。
霄玉殿闭关的百年,谢识衣开始是打算忘掉言卿,就跟初在雪中站了夜的少年样,握剑转身,心里告诉自己重新来过。
可是他忘不了。
闭关出来,谢识衣去的第个地方是沧妄海底的南斗神宫。是在那里,他发现了所谓逆天改命的方法。言卿不属于这个世界,想要他活过来,唯的办法是拿神做祭坛。
九天神佛陨落,现在这世上最后的神,只有魔神。
他需要魔神做魂引。
他连帮言卿复活的躯壳都他找好了。
回春派将南斗令牌传忘情宗的时候,其实谢识衣知道。师父觉得这事太过荒唐,问都问他的意见。而谢识衣垂眸把玩着剑穗,在灯火煌煌里,却是平静对师父说:“把人接玉清峰来吧。”
师父错愕地抬起头,欲言止却问什么。真要问什么,谢识衣不会隐瞒。哪怕燕卿来问,他都会说实话。
从燕卿滴血在令牌上无视天道警告,非要和他扯上因果开始,这场交易就开始了。
用百年的荣华富贵换具命数相似的身体,谢识衣同意。
燕卿的样貌和言卿模样,他在玉清峰见那人的第眼,轻微出神了片刻。
太像了。
直听那少年忐忑期许地喊“夫君”,谢识衣回神,偏过头轻声笑起来,心里无声讽刺地重复这两个字,夫君?
他很少待在玉清峰,大多时候是在霄玉殿,听着属下报备九重天的事。
以紫霄之死开端,各方势力蛰伏的野兽,蠢蠢欲动,伸出爪牙。流光宗在人间游说各国建监/禁室;镜玉频频派人出入南市拍卖场;占星楼的地阶圣物“菩提子”偷;秦家大动干戈在魔域创下梅城,有微生星阑于沧海境拔地而起立‘肉林’。
他在霄玉殿,听着属下小心翼翼询问下步计划时,握笔的手稍顿,清冷的目光落向了很遥远的地方。
风雪梅林,初见白潇潇的第眼,谢识衣就从他那忐忑不安的表情后,了惊鸿元年缘起结生的网。很少有人敢在他面前这样拙劣的演戏、拙劣的勾引。
谢识衣垂眸,静静望着他。
他并非不通人间情爱,相反,他望着白潇潇,像在个自己作茧自缚寻死的蝉。他四岁那年喝了那碗粥,那滴血凝在丹田之上,仿佛把摇摇欲坠的剑。可是这把剑是相互的啊。
白潇潇踏入修真界后,资质平平,身份平平,同街头巷尾话本里所有传奇的开始。
而谢识衣在九重天,亲手推进这部跌宕起伏传奇的进行。
白潇潇与人结仇,恶作剧困在占星楼时,谢识衣以救他之名只身往前查清楚了“菩提子”的真相。
这任占星楼楼主,演算天命时发现原来所谓地阶圣物是年神的四肢,野心作祟,将其吞噬。
谢识衣俯身从他胸前取出“菩提子”,了颗鲜血淋漓的心。
四百八十寺在试图聚集起天下魇,复活魔神。
而白潇潇人就是忘川。
这两条线是并行的,直最后汇于处。
对于白潇潇来讲,踏入修真界后所有经历险象环生,刺激有意思。
虽然他从来想过,什么自己的修行得那么顺。
他拜入合欢派,就能直接和少宫主颜乐心双修;他重识殷无妄,马上误打误撞得了入玉清峰的令牌;他耳边嘈杂心不净,就有人指引他前去占星楼净心;他缺少历练,便有人告诉他紫金洲肉林是最好的试炼之所。
就连那高高在上,风华绝代的浮花门主,在对他万般刁难不屑后,都他抓把柄。双生镜碎,万劫不复。
青云大会上,白潇潇魔种的身份,是谢识衣设计暴『露』的。
他需要兰溪泽察觉这件事。
流落障城后,谢识衣愿以偿得了避息珠。在白潇潇含泪求他放血救这城的人时,谢识衣眼波冰冷,着白潇潇体内魔魇『乱』窜。障城是四百八十寺重要的步,他不介意推波助澜,不介意让白潇潇的“成长”加快步。
回玉清峰,燕卿快要死了。
其实对于谢识衣来说,这个“名义上的道侣”就是个陌生人。即便有着近乎模样的长相,他不愿透过他去言卿。
雪落在琴弦上,燕卿疯疯癫癫跪倒在他面前。
谢识衣垂眸人时,眼睫覆雪,总有种遥远的神意。
燕卿哭哭啼啼说:“夫君,我快要死了,你救救我吧。”
救救我吧。
谢识衣的手指拨弄琴弦,有些出神地想:年红莲之榭,言卿,你什么不求救呢?
在避息珠的影响下,兰溪泽与白潇潇两败俱伤,其吞噬。
谢识衣自己重伤在海底,个人向尽头。
世人都以他死了。
但他只是回了神陨之地而已。
“你想要拿魔神做魂引。可是伏诛魔神,你自己会死。这样就算把人复活了,有什么意义呢?”
南斗帝君问的这个问题,其实谢识衣有答案。
他垂下眸,想了想若无其事道:“这世意义,那就期许下世吧。”
总比魂飞魄散,连个念想都有要好。
无情道毁的那刻起,谢识衣便直在疼。冰冷的、战栗的痛感漫散在四肢百骸。了减少这种疼,他常常会用种旁观者的视角,抽离身躯,去审视自己的所有行。
机关算尽,反倒是自己布下死局,真的挺蠢的。
南斗帝君问他值得吗,谢识衣根本想过这个问题。他过很多生离死别,无不痛彻心扉,无不肝肠寸断。好像世间所有至诚的爱恨都必须用眼泪鲜血浇灌,显得可贵、显得深情。
可是他有。
言卿死的时候,他感觉,或许有瞬间茫然,可是那种茫然很快道心碎的痛给淹,眼泪有。虽然他无时无刻不感觉痛,但那不是肝肠寸断。
有时候,他挺恨言卿的。
有言卿,他多摔几次能学会御剑进入登仙台;有言卿,幽绝之狱他靠数着石块能自己度过;有言卿,春水桃花那条路他同样不会觉得难过。
偏偏生命就多了这样个人,让他以后每场雨中,好像总能听熟悉的声音。
“谢识衣,别,别回头。”
霄玉殿,以琉璃心阵眼,重新启动诛魔大阵的时候,谢识衣脸『色』苍白,半跪下来。
无穷无尽的飞雪绕在霄玉殿苍穹之上,这刻他连呼吸都在发疼。
魔神状若癫狂,疯了样朝他攻击过来,但是祂天道所的枷锁束住双腿,身体重重摔倒在雪地上。
“是你对不对,是你。谢识衣!”
魔神白骨十指痉挛般『插』入泥土,气发狠。
“让白潇潇来南泽州的是你,让他来霄玉殿的是你。”
想清楚前因后果,魔神大笑出声来:“这真是个蠢货啊!哈哈哈哈情魇本身却欲望所困。”
魔神在魂飞魄散之际,呼出的气是道道黑『色』的烟雾。
这刻,祂的恨意遍布眼底。
“我只想白潇潇能掌控人的欲望,却忘了他开始就是求而不得的爱欲所。他能控制别人,别人能控制他。”
魔神字字,咬字颤抖。
“甚至只是靠臆想!”
“你什么都不用做。他个人在那里,光是臆想,便肝肠寸断、作茧自缚。”
“原来最会玩弄人心的,是你啊。好个无情无欲琉璃心!”
谢识衣闻言,闭了下眼调整气息,袖中的手指紧攥着那块南斗令牌。
天清地静,魔神抬起头,腐朽的脸上只有双眼睛碧绿璀璨:“复活我,然后杀了我。谢识衣,你底想干什么?”
谢识衣很少有狼狈的时候,只是这刻青丝染雪,衣衫鲜血泥尘污染,好似天上寒月跌入人间,他平静道:“『乱』世因我而起,自然该由我终结。”
魔神勃然大怒:“都了现在,你在我面前装什么好人!”
谢识衣双冰冷渗蓝的眼眸,审视般向魔神,轻描淡写道:“我想要你的命而已。”
他现在很脆弱,声音很轻,可是话音落在魔神耳中却犹惊雷。
无数人处心积虑复活祂名利爱恨,只有这个疯子,复活祂是了杀了祂。
风雪越来越盛。
“不,谢识衣……”魔神在最后刻,脸『色』大变,祂碧绿的眼睛焦急地向谢识衣,说:“你不能杀了我!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谢识衣静静着祂。
魔神突然福至心灵想了言卿,下子激动起来:“谢识衣,你记得言卿吗?”
谢识衣动不动,眼神安静地像是面落雪的湖泊。琉璃心粉碎,他七窍在流血。眼眶是片刺目的红,耳朵冰冷的『液』体充斥。想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要人以这样的方式提起旧人。
他太虚弱了,所以听魔神最后声嘶力竭的那句话。
“你不能不记得,言卿可是了你和我同归于尽的啊!”
轰!诛魔大阵上风与雪都随时间起扭曲!重新在“鼎”中凝聚的魇,再次崩析分离,散于苍茫天地。
魔神祭,有道白光从天空正中央直落而下,落了他掌心。
凝聚于那块令牌里。
“渡微!”
“尊上!”
“谢应!”
谢识衣听了很多声音,可是他都不想理。天际落下道淡金『色』的光,温柔亲昵,好似天道的垂青……可是他这样的人,应该是要下地狱的吧。谢识衣低嘲地笑声,拿着不悔剑,重新入面前的山峰中。
门关闭的刻,黑暗把他云的红衣遮掩,剩世界片空空『荡』『荡』。
空空『荡』『荡』的世界里有声音,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
他最后的归宿是那座红莲蜃地。
他曾经在这里结婴百次、千次、万次,最后靠自欺欺人能醒过来。
该怎么形容这份执念呢?
最后他都记不清言卿的长相了。不知道是恨多点、怨多点,是遗憾多点。漫长无涯的岁月,清清寂寂,陪伴他的只有霄玉殿的雪。
再不会有人趴在他背后,捂住他眼睛要恶作剧,指尖却比他的睫『毛』要颤得厉害。明明心都紧张了嗓子眼,但在最别扭的年龄:个装潇洒满嘴胡话,个装冷漠别过头。
“谢识衣,谢识衣……”
蜃雾『迷』『惑』心智,在意识最模糊的时候,他好像听了言卿的声音。
小声的、担忧的,来自寂静的海域。那里有植物,有动物,有鱼、有草、有虫子,只有他们两个人。
言卿的声音似乎有点忐忑,却故作潇洒坦然道。
“谢识衣,离魂珠真的有用。在你坠海的刻,彻底粉碎,然后我就出来了。不过我现在有身体……”
是第次坠海的时候。他把手臂环过言卿脖子,埋下头去,乖顺地贴在他肩颈里,痛骨骼都在颤抖发冷,难受心快要裂开。
“谢识衣,谢识衣?”
“谢识衣,你的伤很重吗?”
嗯,是很重啊。
他轻声道:“言卿,我快要死了。”
梦里言卿听不这句话,继续说:“别怕谢识衣,很快就了,你要不要先好好睡觉,休息下?”
谢识衣下巴落在他肩上,轻轻地笑了。
岁月那头的他反应是笑。
于是言卿说:“你笑什么?”
他闭上眼疲惫地说:“什么。”
将脸埋在言卿背上,湿凉发丝擦过脸颊,像是个隔着时空的吻。
初那滴欲掉未掉的泪,他错觉是血,现在从眼睫落下,碎在有回响的海水中,无人得知。
其实根本不需要去追究深意。
哪有那么多意义呢。
这步步把自己『逼』上死路的局,这有缘由的机关算尽,这世人不懂他不懂的执念,归根究底,只是想再你眼而已。
就眼就够了……
“你要他回来吗?”
谢识衣从来不认自己是个好人,他在霄玉殿主生杀予夺,主审判秩序,杀过无数人、染过无数血。可这是他第次,在场葬礼上觉得有些难过。
雨落下来的时候,甚至让他有些出神。
他在人群的末尾,安静地着那个牵着人手的小孩。
原来小时候的言卿是长这样的啊。
他从另个世界光怪陆离的血海中出,但是见那个男孩的第眼,眼里杀意散尽轻轻泛起笑意来,唇角勾起。
……很可爱。
……比他想的要可爱万倍。
斜风细雨打湿青草,墓碑前的鸢尾花微微摇晃。某刻言卿错愕地回头,但是因身高不够太矮了,能找他,清澈的黑瞳眨了眨,最后只能无所获有点『迷』茫地转过头去。
谢识衣忍住,偏过头去笑起来,他在人群中最先离席。手中里握着的那块南斗令牌生生割裂掌心,但他是有上前,去完成最后步。
转身离去的时候,遥远的雨幕中,传来清晰的对话。
男女善良热情,充满怜惜。
“卿卿,咱们以后就是家人了,想要什么都跟舅舅说。”
“卿卿,舅妈给你准备了新的卧室,把你之前房间里的玩具和书都搬过来了。你旧屋钥匙在我这里,什么时候想回去,舅妈都陪你。”
最后,他听了男孩的声音,很小很轻,像孤独的幼兽样说:“好。”
谢识衣面无表情擦去脸上的雨,踏入烟雨中。
他无法在异世多呆,将那块令牌收入袖中,回了闭关的山峰中。
灯枯油尽之际,谢识衣坐于红莲上,眼神晦暗地着掌心的白发,惊讶于自己最后的良心发现,自嘲笑,闭眼压下所有暴戾冷酷的欲望,脸『色』苍白靠在墙上。
——“不单是恨吗?可谢识衣,你我之间,能有什么呢?”
——“先睡觉吧,谢识衣,醒过来什么都结束了。”
南斗帝君问他:“什么?”
谢识衣道:“他回家了。”
其实,这贯穿生的执念只不过是他人的孽和劫。
真论深情谈不上。有痛彻心扉,有死去活来,用局人的视角,许就是他觉得永生太无聊,自导自演场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