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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轰隆隆——”

陈旧破败的地铁快速驶过一站,没有停留,向下一站呼啸而去。

萧矜予拉着车厢扶手,看向窗外。

暗色的窗户玻璃上倒映出一张白皙干净的脸庞,看上去不过二十上下的年轻人神色淡漠地望着漆黑的地下隧道。忽然,一个废弃不停的地铁站映入眼帘。玻璃上那张秀气的面孔骤然消失,透过窗户看到的,是一片凌乱荒败的地铁站台。

萧矜予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站台信息。

『陆河站』

地铁行驶得极快,仅仅是短暂的两三秒,窗外倾斜倒地的塑料座椅、满地横流的黑水就不见了踪影——

他们离开了陆河站。

“陆、河、站……妈妈,小姨昨天说你们小时候就住在陆河站旁边。是刚才那个陆河站吗?”

稚嫩好奇的童声在萧矜予身旁响起,他转首看去,是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学生。小朋友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因为靠得近,清晰地传入萧矜予的耳中。

车门旁,年轻的妈妈牵着儿子的手,听到这话,她先是愣住,嘴唇微张,脸上表情不断变换。最后她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是啊,都二十多年了,那时候妈妈还和你现在一样大。”

“十岁?”

妈妈笑了:“嗯,十岁。”

那现在就是三十五岁了?

不少地铁乘客听到这对母子的谈话,不由自主地就在心里推算出了这位年轻妈妈的年龄。

如今,地铁是中都市最常见的交通工具。但是很多人并不知道,二十五年前,公交车还是人们出行的最佳选择。然而很快,随着a型辐射的大面积传播感染,公交车这三个字便成为了历史书上冷冰冰的一个名词。

萧矜予从来没有见过公交车。

早在他出生前,公交车就被淘汰了。不是因为人类发明出更快捷便利的地上公共交通工具,而是因为地铁可以以极快的速度驶过辐射高残留区,不作停留。但公交车不行。

耳边是母子俩一问一答的谈话,萧矜予转开视线,地铁又驶过一个不停留的站台。

他从来没经历过,但是他知道——

那被称为“洛城事件”。

2021年11月10日,大洋彼岸,温哥华综合医院夜班急诊部接收了一位浑身大面积突发红斑狼疮的女性病人。整个加拿大最精英的医生汇聚于此,然而那一晚他们没有一个人想到,这会是一场全球灾难的开始。

每一个读过初中历史的华夏人都能清楚地说出

这个日期,因为那是所有人历史课的第一章。

一周后,零号病人爱丽丝·佩斯特因免疫系统紊乱,多器官衰竭而死。

11月28日,洛杉矶发现了一例特殊的皮肤传染病病例。因病人四肢痉挛、手指肤色间歇性改变,却又具有传染性,美国国家过敏和传染病研究所将其诊断为可传染的变异红斑狼疮。

11月29日,洛杉矶感染人数18人。

11月30日,感染人数40人。

……

12月2日,美国感染人数8214人!

短短两天,病例暴增8000,所有医护人员全部感染,洛杉矶医疗系统全面瘫痪!

“洛城事件”正式进入人们的视野。

这一刻,全世界终于察觉出了异样。可早在零号病人出现的那一日起,人类就再也没有了拯救自己的权利。

太平洋东岸的国家最先出现大面积感染病例爆发,紧接而来的是西岸的几个东亚国家。

半个月内,全球50亿人被感染。

2022年1月1日,随着最后一个健康人的脸颊上出现与红斑狼疮相似的病症后,人类彻底陷入了绝望。

然而正如没有人知道它是怎么开始的一样,它的消失也来得无比突然。

在全球死亡人数达到38亿后,华夏中都市,一个15岁的初中女生忽然全身红痕消失,免疫系统也渐渐恢复。半年后,幸存的20亿人类逐步走出自我隔离的房门,科学家们也终于有了喘息的空间,研究这个突如其来的陌生病。

接着,他们便发现:这不是病!

在被感染者身上无法提取到任何病体征,正相反,它反而更像是一场辐射。

……

“叮咚!”

地铁到站,人潮拥挤中,乘客们纷纷下车。

萧矜予顺着人流往出站口的方向走去。刚走了不到十米,他忽然发现这次下车的人似乎格外多。他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眼地铁车门的方向,只见几个穿着地铁制服的工作人员正站在门口,大声朝里面的乘客说些什么。

不过多时,地铁里所有乘客都在这一站下了车。

“什么意思,怎么都让下来了?”

“是不是什么地方又突发辐射泄漏了?”

“唉,我还有两站才到家啊,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才能再坐地铁。”

不该到站的乘客走到地下大厅就没再往上走,而萧矜予则随着一群出站乘客,坐上了扶梯。就在他即将离开地铁口时

,隐隐约约的,听到下面的人群中传来一道声音。

“好像听说不是辐射泄漏,是前面有人卧轨自杀了!”

卧轨自杀?

心中一愣,萧矜予下意识地往地铁里看去。然而光线昏暗的地铁里,只见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收回视线,萧矜予抬步走出地铁口。

刚进十一月,正值初冬。

厚重昏黄的雾霾如同车驶过扬起的沙尘,悬浊半空中,笼罩着整座中都市。一轮扁平的落日在沉甸甸的霾气下,被染成斑驳的黄铜色。路两边的窗户一盏盏亮起朦胧的灯,好像海雾中被水汽隔离开的灯塔光,模糊不清。

附近的几片小区都建于“洛城事件”后十年,建筑还算得上新,却密密麻麻全住满了人。

萧矜予刚走出电梯,迎面便走来一个拎着垃圾袋的中年妇女。

见到萧矜予,她笑道:“小萧,回家啦。”

脚步顿了顿,萧矜予:“嗯,王姨,去倒垃圾?”

“是嘞,好久没见你了。说起来,也好久没见到你妈了。最近她怎么不出来打牌?”

萧矜予声音平静:“她最近身体不大好。”

“生病了?没事吧。”

“没,就是小感冒。”

“哦,那还是要注意的。”

双方又寒暄了一番,终于和热心肠的邻居道别。

走过一户户人家,来到连廊最里面的那扇门。萧矜予拿出钥匙,咔嚓,开了锁。

吱呀的开门声在安静的走廊上格外刺耳,微弱的光线透过狭窄的门缝照出屋外,伴随着电视机里咿咿呀呀的笑闹声。

电视机里放的是一档老综艺。

这是萧矜予出生前很火的一档综艺,几个男明星一起闯关过任务。他从来不看这些东西,但“洛城事件”渐渐平息,淡出大众视野后,部分幸存者反而喜欢看上了以前的老节目。

他的妈妈就喜欢看这档综艺。

“我回来了,”顿了顿,萧矜予道:“妈。”

沙发上的妇女缓慢地转过头。

“唦唦。”

沉默片刻,萧矜予放下书包:“晚上想吃什么。”

似乎默认了妈妈一定没有做饭一样,黑发年轻人换了鞋,径直走向厨房。客厅里传来一道道“唦唦”、“唦唦”的声音,仿佛是在回应。

“还有点青菜和番茄,我先做了。你看电视吧。”

“唦唦,唦唦唦唦……”

淡淡的

菜香从狭小的厨房里漫出,电视机里欢声笑语不断。天黑了,咔哒一声,萧矜予打开灯。他把饭菜端到桌上,抬头道:“妈,吃饭了。”

“嘎吱——”

毕竟是一个一百多斤的女人突然从沙发上站起,这张陈旧的老沙发也不由发出岁月的呼气。

萧矜予布置着碗碟。他将筷子放到桌对面时,妈妈也走了过来,坐到了椅子上。

“唦唦……”

“嗯,就做了个番茄炒蛋,和青菜汤。明天我从学校回来再看看买点肉。”

“唦唦唦唦,唦唦……”

“今天是助教上的课,说下周要期中考。”

“唦唦。”

“明年就毕业了,李教授说想留我当研究生。”夹了一片番茄放进嘴里,轻轻嚼完吞咽,萧矜予低着头没有看面前的妈妈,依旧说着:“每个月有生活补贴,钱是够的,应该还能拿点回来当咱们的生活费。”

“唦唦,唦唦唦。”

“等读完研究生,就可以留校任职了,到时候……”

“啪嗒——”

一根蔫吧的青菜掉在饭桌上,萧矜予怔住,他缓缓抬起头。

一闪一黑的白炽灯下,女人歪着脖子,一只手拿着筷子,一只手端碗。一双漆黑无底的眼瞳静静盯着萧矜予。她的嘴角大大地咧开,咧到了脸颊边,面部肌肉因此而僵硬无比。可她似乎丝毫不觉得难受,依旧开心欣慰地笑着。

就如同那歪着的脖子,此刻裂了一个巨大黝黑的豁口,气管、声带、食道、软骨组织好像被什么一刀砍断,全部暴露在空气中,只有一侧薄薄的皮连接着这摇摇欲坠的脑袋,让脑袋搭在肩膀上,勉强没有掉下去。

可她在笑。

她在很高兴地,为自己的儿子而笑。

“唦唦……”

说话的声音刚吐出一半,就从断裂的气管里飘了出去。

望着这一幕,黑发青年手指捏紧,瘦削的指节被捏出泛白的颜色。

不知过了多久,萧矜予再次抬起筷子,将那根掉在桌上的青菜夹到一边:“掉桌上了,就不吃了。”

“唦唦。”

这是一个无比诡异又无比温馨的家庭共进晚餐画面。

妈妈一边吃饭,一边关心孩子的学校生活。孩子一边回答,一边将一块块从妈妈断开的食道里掉出来的食物,夹到一旁的垃圾桶里。

吃完饭,将碗洗干净。萧矜予走到客厅,看着妈妈笼罩在黑暗中的背影。

良久。

“妈,我先睡了。”

“唦唦。”

“别看太晚,早点睡。”

“唦唦唦。”

又是平凡而普通的一天。

萧矜予第二天醒来时,电视机已经关了,客厅里也没了妈妈的踪影。

但是妈妈卧室的门是关着的。

他知道,妈妈也是要睡觉的。

只是吃饭不大方便而已,还能睡觉看电视。别人的妈妈似乎也是这样。

简单地吃了点早餐,在锅里又留了一碗温着的小米粥。系上一条厚厚的白围巾,萧矜予打开门,向地铁站走去。

似乎是经历了气温骤降,一夜极寒,空气中透着肃冷的白气。路上行人纷纷裹紧大衣,匆匆疾行。临到地铁口,一整条步行走道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自行车、电瓶车。所有人都在这里换乘地铁,前往自己想去的城市区域。

中都市是华夏最早有地铁的几个城市之一,线路交错复杂,因此有的线地铁埋得极深。

萧矜予走进地铁口,深不见底的扶梯如同直行的长蛇,一路下行,探进幽邃的地底深处。扶梯上站满了人,有人打着呵欠,有人大口囫囵自己的早饭。萧矜予盯着墙壁上发黄的旧广告壁纸看得出神,直到隔壁的上行电梯里,几个穿着制服、全副武装的地铁工作人员急匆匆走过,中间还夹着两个穿白大褂、全副武装的男人,行人的吸引力立刻被吸引过去。

“诶那两个穿白大褂的是医生?昨天晚上有人卧轨自杀的事听说没,我看和那个有关。”

“人都死了,还要医生干什么,我看是修地铁的。”

“都一晚上了,要修昨晚上就修好了。”

“那你觉得那是干嘛的?”

“反正不是修地铁的。”

不是修地铁的,那是干嘛的。

萧矜予的脑海里快速闪过这句话。然而没有细想,随着拥挤的人流,他走进了地铁。

早高峰的地铁里挤搡嘈杂,上百人像被塞进巨大的蒸笼,各种浑浊的气味夹杂在一起。一节小小的车厢里,早起的上班族疲惫地打着瞌睡,小学生背着沉重的书包,低头摆弄新买的智能手表。还有更多人是没有座位的,他们背贴背地挤在一起,也没人说话,都各自看着地铁提醒,希望能早点到站下车。

萧矜予就在其中。黑发青年一只手勾着塑料的地铁扶手,一边出神地看着地铁提醒灯。

忽然。

“哐啷啷!”

震耳欲聋的轰隆声骤然响起,像在耳边炸裂。萧矜

予回过神,下意识地看向四周。然而就在视线触及周围环境时的那一瞬,他倏地愣住,双目睁大。下一刻,空荡荡的地铁车厢里,萧矜予迅速看向身旁同样抓着地铁扶手的男人。

“你……”

话音还没出口,一道清脆透亮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地铁车厢里响起。

“叮咚!白院子站到了。”

疾驰的地铁猛然停住,世界骤然寂静。

身旁仍旧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男人也抬起头,露出一张茫然错愕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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