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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睡了一觉,昏天黑地。
姜黎还是很冷静,像唐烟儿那样不管不顾的冲上床,裹着被子先睡再说,她大概一辈子也办不到了。为什么以前还只是个小青衣的时候,穿着沾了泥巴点的衣服窝在墙根也可以睡,成为了一派掌门以后反而再也不能任性了呢?
已经不行了,好像有什么东西不知不觉间从自己身上被剥除。她那么清楚的感觉到这剥离,没有鲜血淋漓,也没有疼得撕心裂肺,但是却带着一去不返的诀别。
再也不能了,再也不会回来了,这种‘再也’简直像是祭奠已逝的自己一样悲壮。
每天换过很多件衣服,等到自己发觉的时候才诧异起来——明明根本没有时间去添置,她是从哪里突然多出这么多的衣服来的?每一件都是簇新的,干干净净的,被她漫不经心的穿上,再疲倦麻木的脱下。再也没有了以前过年时穿上新衣的兴奋和快乐。她脱光衣服坐在浴桶里,眯起眼看向墙角的屏风,一抬手,掌风带着屏风回到身边,就像曾经有人为她做的一样。
她住在她的房间里,用她的浴桶,她的书桌,她的椅子,她的柜子,她的笔,睡着她的床,盖着她的被子,她的枕头,就连衣橱里也还放着那些锦绣白衣。
到底是怎么了……她捂住脸把自己整个浸入水中。
有一次唐烟儿趴在床上轻描淡写的说‘何处青山无尸骨,哪片土地不埋人?’说着那套只有站上最高处才能生存的理论,小小年纪的孩子冷酷如斯,她那时就觉得心惊心凉,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双琉璃似的眸子里淡薄的颜色。
那个人分明薄情寡性至此,可是为什么自己还是会明知故犯呢?
因为……她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好像是一遍一遍的这样重复着,最后变成了咒语,变成了誓言。
到底是因为她对我好,所以我对她好,还是因为……我想要对她好?
那种贪恋已经模糊不清,贪恋她的温柔照顾,还是贪恋她在身边?
姜黎一觉睡到天光大亮,她起床的时候觉得左边肋下一阵剧痛,不知为何昨日没有察觉,解开亵衣查看,那片肌肤上有一块青紫到黑,大约是之前被唐烟儿的剑气误伤了的。身上还有些外伤,虽不重,休息一晚之后也疼得厉害,她在床沿坐了一会儿,愣了不知多久的神。
门突然开了,任巧端着水盆侧身进来,一见她就呀呀的叫起来:“哎呀我的师姐!啊不,掌门!这是什么天啊你就这么坐着,要么赶紧穿衣服起来,要么就躺回去,你这是嫌自己没少胳膊没断腿,成心找不自在呢?”
“啊……”姜黎脑子糊涂了一会儿,手上利索系好亵衣遮住了身体,嘴里却只讷讷的说了一声:“巧儿……”
任巧把脸盆放在架子上走过来抬起她的手:“你昨天受了伤的啊,怎么不上药就睡了?伤口都泡白了,你瞧瞧,衣裳上面都带血,感情不是你洗呢……”
“我……你放着我洗吧,那个……昨天你帮我上了药?”她心里一惊,想到自己毫无知觉的被人解开衣服上药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任巧却是毫不在乎:“你太累了吧,一睡就谁死了,你呀,好好休息吧,衣裳待会儿我拿去洗,现在先换了。”
姜黎特别不自在,支支吾吾的按着自己衣领:“那个……不用了,我自己洗就可以了……”
从流云居出来,昨夜大概又是一夜的雪,院子里厚厚的白还没有被扫掉,出门去看,昨日满山的狼籍全都不见了。被一层洁白掩埋,就好像是一场梦一样,姜黎觉得有些头晕,扶着廊柱闭了闭眼睛。
“小黎……”忽而听见有琴徵的声音,姜黎迅速转头,不想晕得更厉害,不得不紧紧靠在廊柱上:“师姐……”她虚弱的说。
“你脸色好难看,先别乱动。”有琴徵上前扶住她,顺手把了个脉:“你气血虚弱,昨天受伤了吧?连日操劳这么久,最近好好休息才是。”言罢扫了一眼漫山遍野的积雪,颇为欣慰道:“还好天冷,那些尸体放一放也使得,若是三伏天还不都臭了。”
姜黎闻言大吃一惊,仓皇抬头看着她。
有琴徵一笑:“这有什么,事实而已……这样也好,否则大战刚过就要忙着打扫战场,弟子们不是要累死了?如今先缓一缓,慢慢来吧。”她低身温柔的替姜黎按了按太阳穴,吐气如兰,轻轻道:“阿羽才遣了人来报信,烟儿找到了,没事,掉在山下水潭里,受了些寒气,别的一点事没有。秀水坊掌门韩绿反叛了坊主殷寰,殷寰被池墨鲩救出秀水坊,正好带了烟儿回聿赍城去。”
她看见姜黎木然的只盯着眼前的地,浑身僵硬咬着牙,叹息一声将手落在她肩上:“你且安心吧,她没事的,有事的是你。”
“青阳派逢此大变,你临危受命不知还有多少险恶在等着你,若是不趁着这混乱之时先下手为强稳住局势,只怕就算有我们师父和乐正师伯作保,你也坐不稳这掌门之位。现在不比得之前,这位子你一旦坐了,就必须得坐稳,否则绝对没有安稳的一日。这条路……我们真的无路可退了。”
姜黎默不作声用力点头,耸起肩膀把头埋下去,有琴徵也只能轻轻的拍着她的背,等着。
等了好久,她深吸一口气站起来,冬日的阳光像是要把一身白衣的她穿透,昂首之间天下局势尽在眼前。
远在西方的聿赍城,南边的秀水坊,森罗堂,还有烈刀门,苍松派,三清教……
少年时曾有凌云壮志,转眼间苍茫天下就尽在脚下,她却茫然失去了方向。曾经说要逍遥九州,如今却被捆缚在这里,一步都出不得。
五派八方,牵一发而动全身。雷成义野心勃勃,若是不能保全青阳派,必定要被他侵吞。如今烈刀门已经势力惊人,如果侵吞了曾是天下第一大派的青阳派,恐怕整个江湖都要由他一手遮天了。
而身为正道,最能显示他威力的方式就是拿邪道开刀,身为邪道龙头聿赍城必定不能幸免,何况唐烟儿与他结的梁子也不少了,还不说曾与他有过交易的竹青也在聿赍城。
姜黎不愿青阳派被打垮侵吞,更不愿由着雷成义一手做大,因此只能及时制止他,然而,这又谈何容易?
思及此,便更加佩服景年,在正邪两道不可调和的矛盾中竟然撑了这么多年,她是否也做得到呢?
之后的青阳派真如所言不再涉足江湖事,在外经营的青阳弟子全部被召回山门,整座山好像封山一样,如无特别的事弟子们再不可以随意外出,连例行的下山游历都被取消了。几个月后清理完了大战遗迹,肃清门派,展示了应有的雷霆手段,姜黎终于在乐正和飞篱的支持下正式登位掌门。
除了危急时刻鼎力相助的赤霞山庄,青阳派没有邀请任何一个门派观礼。
这大概是青阳派历史上最简单肃穆的一场继位仪式了,银装素裹的山上铺上红毯,挂上旗帜,却没有喧天热闹和喜气洋洋,所有人都安静的排好队,等待着主角登场。
从青阳山的千级石梯一步步走上来,一身简单白衣的姜黎登上拙剑台,向着玉衡殿走去。
她曾经被罚跪拙剑台,有个孩子打着伞蹲在她身前递给她一个咬过的肉包子。那家伙转身的一刻身影薄成一张纸,寥落满身,让她一时间不忍她孤单离去。
她曾在这拙剑台跟她吵架,为了无聊的理由,可是吵架过后她还是为自己着想,半夜里找到狼狈不堪的自己,抱起她回到温暖的床上。
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好像同时看见时光的影子,好像看见那时笨拙怯懦的自己和意气风发的她。
脚下的路已到尽头,她转身,由人为她披上隆重的外衣,高高的礼冠戴在头上,头发好像男子一样被束上去,她腰间挂着一柄银光闪闪的长剑,剑的前两位主人,一位是上任青阳掌门,一位是如今的聿赍城主。
那把名动天下的‘惊鸿’剑。
她在继位前夜冒死从朝阳峰飞下,说不清的疯狂,站在唐烟儿曾经跳下的那个崖口,下面山风呼呼打脸,她就痴迷的看着下面,突然深吸一口气跳下去。
如果死了……如果死了……
脑子里滑过一抹捉摸不清的念头,急速下坠让她呼吸困难,她强运内力拍在石壁上,石壁挂得她手掌血肉模糊,罡风催骨,她忽然看见石壁上一道一道的剑痕。
那是……只有可能是唐烟儿。
然后视野中突然出现一抹银光,她下意识的抓住了它。
手臂差点被折断,千军一发之际她一脚蹬向石壁,剑被抽出来,她也跟着落了下去。
一头掉进冰冷的水潭里,然后才记起自己水性不好,几乎差点被淹死,爬上岸的时候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恐惧,更难以想象那时候落下来的唐烟儿。那时候受了伤,内力空虚,抱着一具尸体落下来的唐烟儿是一种怎样的境况。
她握着那把剑倒在冰冷湿滑的泥地里突然失声痛哭。
暗无天日的深谷里只有她的声音轻轻的随风飘散,好像怀中依然抱着之前从这里掉下来,孤独无助的躺在这里的那个人一样。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姜黎听见一声:“礼成!”
黑压压的脑袋全部低下去,所有的人,全都对着她跪下去,齐声高呼:“参见掌门!”
阳光映照着银剑,光芒刺眼,她伸出一只缠满绷带,又从绷带里渗出斑斑血迹的手,手掌向上,说:“……”那一瞬间,本该说的话从嘴里消失,她嘴唇嗫嚅了一下,依稀是一个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