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转变
刑部尚书何盛渊这两日可谓是忙的焦头烂额,跟着丞相严展玉一拨拨的拿人过堂问审,还要归纳物证整理卷宗,忙到三更半夜干脆就住在了府衙里,下人来禀报皇帝要进天牢提审犯人时,他正衣衫邋遢面容不洁的趴在书案上补眠,得了消息立刻将自己收拾干净去天牢门口恭候皇帝。
皇帝只带着几个侍卫,并不见平日跟在身边的林光秀,脸上神色似笑非笑的,看起来心情不错,不像是来寻人晦气的模样。但何盛渊仍然不敢怠慢,天威难测,保不齐一把火就烧到自己头上,还是小心为上。
天牢里光线昏暗,偶尔起风从天窗小孔里灌进来时便会呜呜作响,虽然并不像其它地字号大牢那样潮湿憋闷,里面也听不见鬼哭狼嚎的惨叫声,但走在过道里,还是会觉得阴沉沉的有些瘆人。
何盛渊恭谨的在前面带路,心底祈祷着千万别这时候出什么纰漏来,等皇帝安稳的坐到了刑讯室里,他才悄悄松了口气,正理所当然的想着去把十六王爷提过来,皇帝却发了话。
“把袁连凯带上来。”
“臣遵旨。”
虽然觉得怪异,皇帝的心思却不敢妄加揣测,何盛渊应了声,立刻去牢房提人,没多久便把人带到了圣驾前。
“罪臣叩见圣上。”
袁连凯跪下时身上手链脚铐叮当作响,他面容枯槁,不复之前健朗威严的模样,恭恭敬敬叩伏在地上,却还是昔日忠臣良将的姿态。
刑讯室里火把闪烁,各类刑具摆放森然,有些上面还沾着干涸血迹,在火光映照下更显阴森可怖。皇帝就坐在这恍若阎罗冥殿的上端,俯视着脚边的佝偻残躯,他面上并未动怒,只是暗沉沉的分辨不出情绪,语调也不紧不慢,喜怒不明。
“玉玺是你交到十六王爷手中?”
“是。”
当日袁连凯遵照皇帝旨意抽调了部分兵马回京,悄悄驻扎在城南外效一处山坳里,才不过几天就被十六王爷发现了行踪。
“罪臣家中老小都在城内,十六王爷以此相挟,罪臣一时情急心切,便犯了糊涂。罪臣自知死不足惜,还望圣上念在臣家两代为国浴血沙场的份上,饶了臣的家人。”
袁家百年世家,一门皆忠烈,从来跪在君主面前,都是为了请战卫国或拜领君主恩赏,如今袁连凯将额头触地砸的‘咚咚’山响,却是为了保全受自己谋逆牵连的家人,想到日后牌位无法入袁家宗祠,愧对祖上以及自己侍奉的君王,这份羞辱激的他面上通红,连连咳嗽起来。
撞击的声音沉闷,硬石板上很快见了红,粘稠一片看着很是惊心。皇帝冷眼旁观并不阻止,对他提的请求也不予理睬,只是问:“派人袭击薛历川的,可是你?”
袁连凯停下动作直起身,抬起血肉模糊的头,他怔了下,才反应过来皇帝是想问什么。“罪臣是雇了些江湖人去阻拦当晚送虎符的人,但送虎符来的人是谁罪臣并不清楚。”
皇帝又问:“为什么?”
袁连凯苦笑,皇帝应该比他更清楚这是为什么。这些年皇帝唯才是用,又擅笼络人心,临邦边境虽然一直是他在带兵,军营里对皇帝忠心的人可比他的亲信要多。
“罪臣手下兵将,都是先忠君然后才服从臣,若是虎符送来,他们必会听令行事。十六王爷也知道这点,罪臣要是加入十六王爷攻占皇城,怕是还没行动便要先经历兵变了,所以他才只是拿了玉玺,让臣拖住军队不进城增援即可。”
“你雇的那些江湖人都有谁?”
“只知道是个杀手组织,其它罪臣并不清楚。”袁连凯不知道皇帝为什么对这些感兴趣,除了第一句问话定下他的罪,接下来根本没打算对他谋逆的事多加过问,不安在心底渐渐扩大,他不禁又颤抖着声音向皇帝乞求:“罪臣甘愿千刀万剐,求圣上开恩,饶了臣的家人吧。”
见再问不出其他,皇帝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惋惜的说:“十六王爷其实心肠最软,皇室狩猎都从不愿参加,他跟你家长子袁烈又素有交情。无论你听不听从他,他都不会把你家人怎样。”
“是…是罪臣糊涂。”不知道皇帝所言真假,但这些都为时已晚,袁连凯此时只求能保全一门老小。
皇帝走到他面前停下,突然俯身盯着他的眼睛,语调森然的补上一句:“但是朕会!”
闻言袁连凯立时惊慌失态,不敢置信的大叫了一声:“圣上!”
皇帝不再看他,直起身从他身边走过,冷声对站在一旁的何盛渊吩咐:“从明日起,将袁家满门无论亲疏,拉到东门菜市口问斩,每天一人,全部杀光为止。记着把人头带过来送给袁将军作伴。”
“臣领旨。”
还在腊月里,本来是要忌血腥,并非是动刀的好时机。袁连凯虽然亲口认了罪,文书方面的程序还是要走,并且全族无论老幼都要问斩,未免太过残忍,皇帝这一道令誓必会引来御史大夫的参奏。但是这旨意现在必须得接下,看皇帝面色,何盛渊毫不怀疑,若是自己不照办,皇帝会连他也砍了。
皇帝下了令便不再耽搁,天牢里没有光线,无法感知时辰,不知道这会赶回去,还能不能来得及陪薛历川一起用膳。
身后袁连凯发了疯似的,膝行着追过来,声嘶力竭的大吼:“圣上…求圣上开恩…求圣上开恩…臣来生愿做牛做马报答圣上的大恩,求圣上饶了他们吧…求您了……”
以袁家昔日荣耀,若是放在平时求这点恩典,皇帝必然会应允,但袁连凯自己运气不好,伤了不该伤的人,他越是想保全的,皇帝越要摧毁了放在他面前,等他崩溃发疯,再一刀刀活剐了他。
“何卿,给朕看好他,袁家其他人没死绝前,不能让他有半点差池,否则朕拿你是问。”
“圣上放心,臣明白。”
皇帝一点没有停留的往外走,大概是绝望了,袁连凯‘豁’的站起身就要扑过去,被五六个侍卫架住才动弹不得,只腥红着眼破口大骂:“暴君无道,枉我袁家不顾性命为你守着这片江山。狗皇帝你记着,袁家满族要是死了任何一个,你都要拿命来偿,你给我记着!”
皇帝不为所动,倒是何盛渊赶紧命人将袁连凯掌掴到满嘴鲜血说不出话,然后拉回了牢房。
出了天牢,日头已经有些偏西了,皇帝心底暗道了声可惜,理智来说薛历川的吃相就只是一般,算不上优雅养眼,但是皇帝看着喜欢,在他嚼着食物嘴巴鼓动的时候,就觉得可爱,心痒痒的想用手指戳上去,把他喜欢的菜挟给他后,他总会先惊讶的抬起头,再眼睛晶亮的低下去。不止是吃饭,其它事情皇帝都想要和他一起做,只要对着他的脸,再琐碎的事皇帝都觉得有趣。
回到昭德殿,刚进院门,就看到薛历川在练剑。薛历川学的从来就不是什么姿态优美的剑招,他的招式平日使出来都需要强劲内力辅佐,看起来霸道杀伤力巨大,但现在他身上有伤,不敢用上内劲,那挥舞的一招一式看起来就简直像是孩童玩耍了。
皇帝站在一边看了会,不知道他之前已经练了多久,瞧着他身形有些晃动时,才开口喊住他:
“欲速不达。历川,别累着自己。”
薛历川停了手,转身就见皇帝朝自己走过来,只觉得杨院首的话果然没错,他身上伤居然严重到让他这么迟钝了,心下不禁对皇帝又多了一丝感激,无论他是不是在调查怀疑自己,自己这条命总归是他救回来的。
“属下多谢圣上提点。”
皇帝不知他心中所想,若是知道他想偏到这个地步,估计要吐血不起了。
林光秀这时从旁迎了上来,恭敬的问询:“薛大人一直等着圣上回来用膳呢,圣上若是没在别处用过,奴才即刻去御膳房传膳。”
皇帝挑了挑眉,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虽然觉得薛历川不可能这么快有那方面意识,还是忍不住把有所期待的目光投注在他身上。
薛历川却一本正经的回:“圣上没回来,属下不敢擅用。”
果然又是这么没有情趣的理由,但这也算是薛历川主动送上同桌而食的机会,皇帝无限自信的想,离他主动送上同榻而眠的机会也不会远了。
皇帝点头示意林光秀下去准备,极自然的伸手拉着薛历川进殿,对方略微不适的挣扎了下,发现徒劳后便老实了。他手指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掌心因为刚才握剑的缘故有些濡湿,蹭在皇帝掌心里有些粘腻的快感。
膳食上桌后,皇帝照例又是一番亲历亲为。几道菜挟下来,皇帝终于发现,薛历川似乎不再拘谨,给他什么都能坦然接受,皇帝试探性的挟起根椒丝送到他嘴边,他也只是稍有惊讶的抬了下眼皮,随后便自然的张嘴吞下了。
皇帝原本就是担心他在宫人面前会窘迫,见他面上似乎并没有为难神色,皇帝自然不用顾忌,得寸进尺的把人往自己身边带了带,剥夺了他自己动手的权利,当他是个重病患者似的喂起饭来。
一顿饭下来折腾了大半个时辰,皇帝笑意盈盈的边喂边絮絮的说些寻常话,筷子在薛历川嘴里转了一圈后,转手就挟了饭往自己嘴里送,两边宫女内侍缩手缩脚努力当自己不存在,余光不小心瞥见了,立马脸红心跳,唯有薛历川并不觉得其中暧昧,多少打击了些皇帝的积极性。
用完收拾干净,皇帝放了薛历川去院子里走动消食,趁机把林光秀叫到跟前,细细问了些薛历川上午的行踪。
薛历川虽然还是早上他走时的那副模样,但就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似的,虽然言语行动间还带着恭敬,却不再僵硬戒备,坦坦然的,无论皇帝做了什么都在他接受范围内。得知他只有去侍卫营见过易俊后,虽然不知道易俊都跟他说了什么,皇帝却在心底感激起他,想着以后要对这个副侍卫长和颜悦色一点,有机会也会记着提拔他。
也是易俊命好,若是皇帝知道因为他的话把薛历川诱导到其他地方去,恐怕杀了他的心都有。
此时皇帝却是心情舒畅,走出殿外,语调轻快的唤了院子里的薛历川:“历川,陪朕去御花园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