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陶瓷游魂般从市医院大门走出来。

    肝癌末期。

    确诊书上这四个字在脑海中不断地放大放大，再放大。

    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忍不住用右手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外侧，真切地感觉到疼痛，他脱力地蹲在地上，不顾路人诧异的目光，把头埋在双膝间失声痛哭。

    从一九八x年四月四日那个不吉利的日子出生开始，陶瓷就很倒霉，他妈妈本来就体弱，生下他后又没有调理好，缠绵病榻半年多，在他依依呀呀学会喊一声妈妈后就去世了，他爸爸伤心欲绝，不久后也发生了车祸，撒手人寰。

    还没满周岁的陶瓷成了孤儿。

    他家亲戚本来就不多，稍微亲近点的那些都觉得他命里带凶，会克死身边所有人，没有一家愿意收养他。他在孤儿院呆了三年，终于有一个瘸脚的表叔把他带回了家。

    那个表叔三十多岁，因为残疾一直没娶到老婆，也没有什么能力，只能靠一家小小的杂货店度日。他的个性有些阴冷，不爱说话，总是用一双阴翳的眼睛盯着人看，盯得人心里发慌。

    他对陶瓷虽然吃穿都不曾短缺，然而也说不上有多好，他养他，就像养只小狗小猫，心情好就逗一逗，心情不好就拿来发泄。

    表叔没有其他爱好，只喜欢看电视和喝酒，喝醉了经常打陶瓷，以至于他从四岁到上高中，身上总是带着青青紫紫的各种伤痕。

    刚开始他哇哇大哭，死劲挣扎，后来渐渐明白怎么躲都是没用的，天大地大，他只有那个地方容身，不管愿不愿意他都要回到那里去。

    他再也不会哭闹，表叔再打他，他都是低着头咬紧牙关默默忍受。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算是坚忍还是软弱，他只知道表叔是他唯一的亲人，他给了他一个家，虽然算不上宽敞和温暖，但终归是个家，不管他怎么对自己，自己也是要为他养老送终的。

    在这样的成长环境下，陶瓷的少年时光没什么快乐可言。

    被大人们灌输了陶瓷会害人的思想，附近的同邻人都不爱跟他玩，他在学校里又是一副书呆子的模样，坚信老师说的“知识改变命运”那句话，每天只管看书写作业，从不参加课外活动，看起来十分无趣，同学们也不愿意主动亲近他。

    只有少数几个老师喜欢陶瓷的勤奋上进，高一时，因为成绩好，他开始频频代表班上去市里省里参加各种竞赛，然后带回一张张奖状，在周一全校升旗仪式过后接受校长的褒奖。

    平凡穷困的少年一夜之间变成了校园里的名人。走到哪都会有人讨论他，有好听的，自然也有难听的。陶瓷并不在乎，各种流言蜚语他从小就习惯到麻木了，相比大人们的刻薄言论，同学们的非议对他没有太大的杀伤力。

    陶瓷认真学习，安静生活，十六岁以前，他的梦想很简单很朴素：考上重点大学，找一份好的工作，给表叔买一间大房子，然后自己娶个老婆，生个孩子。

    那时，身边的同学很多都情窦初开，开始青涩朦胧的初恋，陶瓷课余休息时偶尔也会把目光投向班上那些青春可人的女生，可是不久，他发现，他对女生一点兴趣都没有。

    相反的，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看书看累了，就扭头注视窗外篮球场上光着上身打篮球的男生们。

    有一天，上课总是看闲书，除了要抄作业和试卷，从来不会搭理陶瓷的同桌罗颖兮把几本封面花花绿绿的漫画书塞进他的书桌里，乞求道：“好陶瓷，老师又要来缴我的书了，你帮我藏一会儿好不好？”

    陶瓷好脾气地没有拒绝。

    放学后，躲过一劫的罗颖兮一溜烟跟她的死党们走了，把漫画书抛在了九霄云外，陶瓷忙着做习题册，也忘了这回事。等他想起来，罗颖兮早回家了。

    他家离学校有些远，中午都是在学校简单解决，午饭时间还没那么快，他有点无聊地把那几本漫画书拿出来随手翻了翻，结果让他看到不少让他脸红心跳的画面。想起女生们围在一起翻着漫画书，眼神闪烁，双颊嫣红小声交谈的样子，陶瓷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罗颖兮给他的是她们口中所谓的日本h漫。

    在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下，趁着教室没人，陶瓷偷偷摸摸地把那几本漫画都翻了一遍。看完后他的额上后背还有两只手掌都沁出了细汗，心跳扑通扑通，跳得异常的快。

    “原来是这样啊……”盯着最露骨的那一页，他仿佛明白了，又还有些迷糊。

    那天晚上，他做了个香艳之极的梦，梦里那个人的脸很模糊，陶瓷却很清楚那个人是“他”，而非“她”。

    第二天上午早读课时，罗颖兮终于想起把漫画要回来，她随口问了陶瓷一句，“喂，乖宝宝，你没偷看吧？”

    陶瓷的脸瞬时红得跟番茄一样。

    罗颖兮不敢置信地瞪着他，“你看了？！”

    陶瓷不会说谎，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目光躲闪，不敢和她的相会。

    罗颖兮瞪着他许久，忽的捶桌大笑起来，“天呐，你竟然也会看这种东西……”

    四周的同学都朝他们看过来。

    陶瓷急了，一把捂住罗颖兮的嘴，“你小声点！”

    他的脸仍然红彤彤的，罗颖兮乐不可支，挣开他的手趴在桌上一脸暧昧地看着他，“好看吗？”

    “你别说了，我又不是故意看的！”陶瓷窘到了极点。

    “哦？不是故意看的，难道是我逼你看的？”

    陶瓷低着头，拿书挡住涨红的脸，想起漫画书上的画面以及自己做的那个荒诞的梦，头上就快要冒烟了。

    看到他这样的反应，罗颖兮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个榆木疙瘩般的同桌其实也挺可爱的，她不逗他了，反过来安慰他，“其实看了也没什么，很正常的啦，你是男生嘛，更何况我一女的都看……”

    漫画事件后，罗颖兮突然对陶瓷友好起来，有什么吃的喝的好玩的都不忘给他留一份，下课不出去玩的话就跟他天南地北地聊天。

    第一次有人这样亲近自己，陶瓷几乎有些受宠若惊，每次做作业和做试卷更加认真了，唯恐自己害得罗颖兮出错。她跟他说话，不管那些话题多无聊，他都忍耐着，含笑倾听。

    罗颖兮再大大咧咧也察觉到他的小心翼翼，她心情复杂，有些内疚，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酸和心疼。相处久了，她发现这个同桌根本不像其他同学说的除了成绩什么都不在乎，他很细心，很温柔，很会关心人，他还很敏感和脆弱。

    “陶瓷，你有朋友吗？”她轻声问他。

    陶瓷被问得有点难堪，“没有。”

    “那以后我当你的朋友好不好？”罗颖兮说。

    陶瓷的眼睛蓦地亮起来，“真的吗？”

    “嗯！”罗颖兮认真地点头，随即露出鄙夷的神情，“喂，你不至于要感动得哭吧？”

    “我才没有！”

    “哼，没有就好……喂，既然是朋友了，今天的作业就不要让我自己抄了，你直接帮我写了吧！”

    “……”

    陶瓷就这么交了生平第一个朋友，性别女，家里很有钱，长得不算漂亮，但是很可爱，外表看上去有点粗鲁有点暴躁，但实际上是个很善良的女生。

    她总是想尽办法在不伤陶瓷自尊的前提下对他好，她让陶瓷第一次感受到朋友带来的温暖。

    十五六岁这个年纪的女生大多都有暗恋的男生以及崇拜的偶像，罗颖兮也不例外。她喜欢的男生倒还没有，只是在疯狂地迷恋一个叫做“夜星”的男生乐队。

    乐队成员都是帅哥，主唱尤其英气逼人。

    某天下课后，罗颖兮兴奋地指着娱乐杂志封面上的一个男孩对陶瓷说：“快看，他是不是很帅？”

    陶瓷瞅了一眼，只见封面上有五个身穿五个颜色的嬉皮服饰，抱着各自的乐器摆着酷酷的造型的年轻男孩。最中间那个顶着一头银色短发，穿着耀眼的大红色涂鸦t恤和破洞的浅蓝色低腰牛仔裤，双手握着面前的黑色麦克风，下巴微微抬起，狭长漂亮的眼睛眯着俯视拿着杂志的人，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盯着那个人看了足足两分钟，陶瓷听见自己问：“他是谁？”

    “他你都不认识啊，真是土包子！给我听清楚了，他叫戈锐，是夜星的主唱！”罗颖兮双手合十，神色梦幻地说，“夜星你知道吧？昨天给你听的那首《昨夜星辰》就是他们唱的，他们现在是全国最红最年轻的乐队，包括戈锐在内五个人都没满十八岁呢……”

    罗颖兮后面说了什么，陶瓷没有听清楚，他低头继续看着最中间那个人。（）夜星。戈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