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逃离
作为当今太上皇唯一的血脉,楚襄十五岁时就已经入朝观政,恰逢太上皇推行仁政,他亦提出了许多改革的良策,其中有一条就是废除族刑及黥刑。
所谓族刑就是一人犯罪株连九族,因为牵连甚广,当差的怕有所遗漏,就在犯人的身上或脸上刺下不同的图案作为标记,是为黥刑,这两种刑罚乃是前朝遗毒,危害深远,太上皇早有取缔之心,所以他一提出就获得了允准。
可楚襄万万没想到的是,十年后他居然会在岳凌兮的身上看见这个图案,虽然时间太过久远,形状和颜色都有所变化,但他绝不会认错。
她不是难民,是罪眷。
这个认知让楚襄颇为惊讶,他深知会被刺上这种图案的人多半都被判了流放关外,北地苦寒,长年风雪交加,有的人在路上就冻死了,有的出关之后被匪徒绑回去做了奴隶,极少数幸运的人活着到达了周边各国,但都因为是异族而遭到歧视。岳凌兮看起来年纪并不大,按时间推算,她获罪时只是个半大的孩子,楚襄很难想象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不过一个孩子是不会犯下滔天罪行的,她当时应该是被族中之人所牵连才落得漂泊异乡,如果刑法改革得早一些或许不会是今天这样,罢了,木已成舟,多想无益。
不过话说回来,她如今只怕没有族人在世了,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混在难民的队伍里,费尽心思想要回到楚国?
想到这,楚襄脑海中似有微光闪过,忽然就记起那个跟在她身旁的小男孩了,于是他把匕首撤离三寸,继续用夷语问道:“那个男孩是你弟弟?”
岳凌兮摇摇头,语调都不带转弯:“我不认识他。”
那在战场上的时候她使劲把男孩往他那边推是什么意思?楚襄眸光一细,紧紧攫住那张平静如昔的脸,并再次问道:“那你为何会跟他一起逃出来?”
“离开蒙城的时候在路上捡的。”
楚襄闻言一噎,过了半天才冷哼道:“这会儿倒答得快,方才不是装哑巴装得挺来劲?”
“我不会楚语,并不是要故意欺骗你。”
岳凌兮掀起长睫,眸中一片水色淋漓,宛如被大雨洗过的天空,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楚襄低头看着她,锐利的目光仿佛直探内心深处,让她的灵魂无所遁形。
不会楚语是真,并非隐瞒也是真,但按照律法,以她的身份这辈子都不能再踏进楚国半步。
“为何要回楚国?”楚襄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有位姐姐在那里。”岳凌兮轻垂螓首,冰冷的刀刃映出一张稍显黯淡的脸,“我已经三个月没有收到她的信了。”
听她的语气这个姐姐应该跟她没有血缘关系,否则也不可能进入楚国,鉴于他们现在尚处于危险之中,楚襄没有再细问下去,反手把刀一收,道:“先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岳凌兮明白刚才那些人很有可能会去而复返,确实不能再耽搁下去,于是转身回到屋里取了莓果来,边走边对楚襄说:“既然要赶夜路,先拿这个垫垫吧。”
她可没忘记,刚才他辛辛苦苦打来的野味全部贡献给西夷士兵了,现在想必饿得慌。
楚襄瞟了眼她手里为数不多的果子,道:“不必了,你自己吃吧。”
岳凌兮神色微滞,默默地把果子放回兜里,不做声了。
战场上他奋不顾身地来救她是出于对难民的责任心,水中任由她去解束带是出于信任,如今知道她是个罪眷,这些恐怕一点儿都不剩了吧?
一朝获罪,一辈子都难以摆脱这个身份。
岳凌兮心头发沉,不知不觉落在了后面,待行至沟壑前,余光里冷不防多了个影子,她抬头看去,一只大掌握着微光伸到了她面前,在火苗的照射下显得温暖而厚实,令人无比安心,她却是愣了一下,迟迟未伸出手去。
“过来。”
楚襄轻吐二字,富有磁性的嗓音在她额前泛开,她蓦然回神,直接握住他的手并借力跃过了沟壑,落地时左腿微微蜷缩了一下,楚襄看着她不太自然的动作,眉头不自觉地紧了紧。
“可还能走?”
岳凌兮迅速点头,又道:“多谢王爷援手。”
王爷?
楚襄嘴角微勾却没有说话,就由得她这么误会了去,随后用匕首割开缠绕着的藤蔓,继续举着火把向前走去。
山路崎岖,又是一片漆黑,两人磕磕绊绊地走了大半宿,终于在晨光熹微之时见到了几缕袅袅直上的炊烟,谨慎地探查一番之后,两人并肩踏入了这个小小的镇子。
整夜未眠,又带伤赶路,岳凌兮已是强弩之末了,脸白得吓人,几乎站都站不稳,相比之下楚襄要好一点,但也是精疲力尽了,所以眼下他们要尽快找一间客栈来休息,补充了体力再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
可问题就在于两人身上半块银子都没有,拿什么住店?楚襄把岳凌兮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最后在她乌亮的发间停住。
“把你的簪子给我。”
岳凌兮没有多问,直接把银簪取下来递给楚襄,楚襄反手将一枚碧透的玉佩交给她,道:“权当我与你交换了。”
说完他就闪身进了右边的当铺,留下岳凌兮单独站在大街上垂眸凝视着那块玉佩,片刻之后默默地收进了袖子里,对他的行为没有任何疑问。
若是把如此扎眼的东西拿去典当定会引来旁人的注意,他们在逃命,还是低调点好。
没过多久楚襄便拎着几串铜钱出来了,数额少得可怜,好在这里不是挥金如土的蒙城,客栈的房间都比较便宜,岳凌兮数了数,大概够他们订一间下等房和吃一顿热乎乎的饱饭了,其余的就等睡醒了再做打算吧。
两人有了共识,便以夫妻的名义住进了客栈,所幸在河边已经扮过一次,演起来倒是驾轻就熟,掌柜只道他们是乡下来的两口子,要去蒙城给女的治病,也就没有多问,把钥匙递给他们然后就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房间在二楼,岳凌兮一瘸一拐地爬上楼梯,进门之后先坐在茶几旁缓了口气,旋即转过头凝视着楚襄说道:“委屈王爷了。”
闻言,楚襄眼角明显一搐。
这话怎么听起来像是她占了他的便宜?
他正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恰好小二叩响了门扉,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唤道:“客官,您的吃食和热水来了。”
楚襄走过去开门,接过东西放好之后转身再看,那小二居然还在门口探头探脑的,他登时有些不悦,却没有开口呵斥,而是扔了几个铜板给他,然后才把门阖上。原因没别的,客栈是消息传得最快的地方,得罪了这些嘴上无门的人,对他们来说便多了几分暴露身份的可能。
岳凌兮瞅着他,待外头的脚步声远去,忽然伸手勾起他腰间的银袋说:“不多了。”
楚襄有些好笑:“是不多了,你还准备用几天?”
他说这话自有他的考量,现在离他失踪已经过了一天一夜了,以夜言修的行动力及楚钧的铁腕,影卫也该找过来了,这点碎钱他压根就没考虑过要花到明天,可听在岳凌兮耳朵里却成了另一个意思。
“大约三天吧。”
几十个铜板他们两人能用三天?
楚襄剑眉陡扬,还没说话,岳凌兮就已经细细道来。
“进镇子的时候我注意过,东边的集市上有卖土匪锅巴和炊饼的,只要三文钱一个,我们明早买几个当做干粮,再交三十文给隔壁那条街上的商队坐个顺风车,他们应该是要去蒙城交货的,我们在黔安道下车,途径暮云露宿一晚,第二天傍晚就能到达雁门关了。入关一人要交十五文,钱刚好用完,但离燕州大营还有半天的路程,听说关内有安置难民的居所,我们可以在那里休息吃饭,第三天中午就能回到营地了。”
别的不说,听到中间那句话楚襄就笑了,堂堂楚国天子,入自己家的关还得交人头税?
“那三十文可以省了,明天多买几个炊饼。”
岳凌兮瞬间就明白了,听他如此笃定便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是我想错了,王爷在雁门关镇守多年理当是有熟人的,这钱可以省下。”
楚襄才喝进嘴里的一口水差点喷出来。
他倒还成了关系户了!
啼笑皆非之际,楚襄突然想到了一件事,遂问道:“刚才并没有在街上停留多久,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只是随便观察了一下。”
岳凌兮显然不愿意对自己过目不忘的本领多加讨论,楚襄闻弦歌知雅意,也就没有再问下去,一边把热粥挪到她面前一边转移了话题:“你去西夷多少年了?”
“十年了。”岳凌兮随口答着,然后越过楚襄去拿勺子,见他愣在那里不禁问道,“怎么了?”
楚襄忽然扣住她的手腕,眸光深沉如海,尽头似乎有团乌云在滚动,酝酿着狂风骤雨。
“你再说一遍。”
岳凌兮被他抓得有点痛,却没有挣脱,而是慢慢放下勺子凝视着他前所未有的严肃神情,她能感觉到,这一刻他浑身散发出的冷意甚至比昨天发现她身份时要更加浓重,压迫着她所有的感官,让她难以呼吸,可尽管如此,她的声音依然平淡而轻柔,犹如一张上好丝绸所制成的画卷,将昔年旧事缓缓呈现在他眼前。
“十年前的腊月二十八,我和父母一同离开故乡,经淮西出的关,这个日子我记得很清楚,即便王爷让我重复一万遍也是同样的答案。”
楚襄的表情突然凝滞,像是被冻住了一般,胸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怎么可能?那个时候旧刑已经废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