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探井底1
进了六月,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前门大街的石板路被灼热的阳光烘烤得烫脚,街上的行人少得可怜。
阿藏吊起湃在井里的西瓜,“咔咔咔”几刀切成大小均匀的几块, 端进了高良姜的房间。
高良姜正盘腿闭目凝思, 睁眼一看,阿藏眼角带笑坐在桌子边, 默默看着她。高良姜回他一笑, 穿上鞋下了床,坐到了阿藏旁边, 吃瓜。
西瓜在盘子里, 心悦的人在身边。
阿藏很开心,吃了一口西瓜, 甘甜清冽,一股清流浇灭了五脏六腑的燥热。大热天吃一口凉西瓜,心旷神怡。
高良姜吃了两口, 说:“天真是热,水井上辘轳的绳子,已经放到最底了。”
这口井的年龄可能比高家曾爷爷的年纪多大,反正有这前后一楼一院之前,就有井了。井还挺深,光辘轳上的绳子,就有二十米,而且, 这二十米都还没到底。这口井的井口很宽,有方桌大小,是口甜水井。
因为这口井,高家的院子比邻居家的多值了五十块大洋。
当初卖院子的时候就说了,院子卖,钱货两清,这口井不全卖,两家共用。
从此,高良姜每日早起一刻钟,井口打水,把厨房里一口水缸的水挑满了,再熬打筋骨,练习拳脚,直至天光大亮,王家的媳妇要出来洗衣服了,她退回前院,关上房门,两家人互不打扰。
如今王家大儿媳妇凌娘和大孙子黑米都在店里帮工,两家关系也比之前亲近了不少。因着最近些日子生意好,用水量大,小高掌柜就常往后去挑水,后门一般就掩着,方便人进出。
每次高良姜一挑水,阿藏就格外思念小蓟。如果小蓟这苦劳力在,就不会累着我家姜儿了。阿藏手插兜里想。
“不仅是我们家的井,听店里的客人说,京城里好些人家的井都快干了。”高良姜有些担忧,北京城是干燥,葡萄都能干成葡萄干,但是这样的干旱却从没遇到过,“怕是我们井也要干涸了。”
“洋自来水呢?要不咱也装一个?”阿藏问。
前些年,东直门那儿搞了一个自来水厂,城里讲究一些的大户人家,装上了自来水,用起来方便又干净,很受新派人士的欢迎。很多官员家里都安装上了,一拧水龙头,干净清冽的水汩汩而出,没有一丝杂质,卫生间里、厨房里、花园里,到处都可以放到干净的水;不想用了,轻轻关上水龙头,自来水戛然而至。而且自来水的龙头、管道,精致细巧,比起笨重粗胖占地方的大水缸,优雅极了。
高良姜一直想着,等赚到钱了,店里也装上自来水。
不是为了躲挑水,只是想洗澡方便一点。
如今也赚到了点儿钱,该把自来水装上了。
下午的时候,高良姜带上钱就出门了,直奔东直门自来水厂。到了水厂,人说,行,等着,一个月之后给给您装,您先在这儿填表,我给您算个价钱。
高良姜把地址什么的写了,办事员看了看,拿着算盘噼里啪啦一打,说,您先给二百一二五块钱,往后,每个月最低消费一块二。
高良姜吓一跳,你们这是明着抢钱啊!猪肉才一毛钱一斤,城里按时送井水的送一个月才几毛。
“这是安装费,您要知道,这挖地埋管道,从东直门铺到前门,不少的路,另外,经过您的左邻右舍也要“假道之费”,我们水厂设备的维修之类,花的也都是钱,虽说是政府投资了一些,但实际上……”
“我再想想。”高良姜心里有些不舍得,这几个月店里生意刚好转,一共也没挣到多少,何况家里本来就有一口井了。
“得,那您想着吧。”办事员扭头进去了,见多了这种人,有当官家里的,也有商人家里的,家底薄得可怜,见着别人家的自来水用着好,也跑来问。问完了就蔫儿了。
这种人不必多纠缠,办事员心想。
高良姜见对方拽了二五八万地不理人,她也不自讨没趣了,出了京师自来水厂的大门。刚出门,迎面有人撞开了高良姜,跑了进去。
这人身上有血腥气,人血的味道,高良姜回头看了看。
外头,烈日高阳,马路上晒得灰蒙蒙的,有马车跑过去,炽热干燥的灰尘“腾”地到处都是,又热又渴。高良姜拿帕子擦了擦汗,见着路边树荫下有个茶棚,钻着树荫走了过去,“老伯,一碗凉茶。”
凉茶上来了,高良姜咕噜咕噜一口喝光了,豆大的汗珠顺着粉腮往下流,“痛快!老伯,再要一碗。”
卖茶的老伯又端来一碗,琥珀色清亮的凉茶,消暑解渴。
大热天,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茶棚里自然也没有茶客。老伯人老话多,擦了擦桌子,斜着身子坐在高良姜的桌子边,问道:“后生,你是去装自来水?”
高良姜点点头,“是,最近来装自来水的人不少吧?”
老伯摆摆手,压低了声音,道:“别装,装不成了!”见对面俊后生一双清水一样的眼睛瞧着他,老伯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解释,“水厂不行了,老头我听这里头出来喝凉茶的人说,前几天,铁路上闹革命,搞什么罢工,煤炭都堆在了门头沟,运不过来了。”
高良姜还是不明白,这煤炭和水有什么关系。
老伯很懂,毕竟在水厂外面摆了十几年摊子,掰开了给高良姜科普:“这水厂里的洋机器,要吃煤炭才能动弹,机器不动弹,水就出不来。这两天来的人确实不少,都是来闹事的,说家里的自来水出不来啦、水有杂质、水发黄,你来之前,还有人在里头骂街呢。”
“哦哦哦,多谢老伯。”高良姜拱拱手,老伯人真不错,善良。
“嗐,谢什么,也就是随口提点后生你一句。”老伯摆摆手,又道,“照我说,就不应装洋胰子水,从铁龙头里放出来,全是胰子泡沫,能喝吗?从人家地基底下走,走的都是阴路,阴气重,能喝吗?”老伯一脸鄙夷,继而又很自豪,他的水用的都是井水,是好水。
高良姜失笑,十几年前,还是前清的时候,自来水厂刚刚成立,听说是特地在不少居民区安装了水龙头,厂里派个水工看着水龙头卖水,因为自来水水流急,放出来的水有小气泡,百姓们盛传这水里掺了胰子,不能喝。安装好的自来水根本没人来买。
吓得自来水厂赶紧登报辟谣:
“诸位街坊台鉴:我们公司办的这个自来水,是奉皇上旨意办的,全集的是中国股,全用的是中国人,不是净为图利啊。只因水这个东西,是人人不可离的,一个不干净,就要闹病,天气暑热,更是要紧。所以开市以后,凡是明白的人,没有不喜欢这个水的。又有一种不明白的人,愣造谣言,说是洋水啦,洋胰子水啦。我的傻同胞,也就有信的,龙头安到门口,也是不要。唉,京城地面,还是这样不开通,那也没有法子。”
辟谣颇有效果,人们渐渐从惧怕变为接受了。十几年过去了,老伯倒是顽固,依旧坚信不疑。高良姜心里发笑,说不定老伯是井水派安插在此处的奸细,恪尽职守。
老伯见高良姜笑,心说真是好看,可惜家里孙女许了人家了,老头我下辈子要是投胎做个女子,许这位小后生……啊,呸!在瞎想什么,老头心虚地压下心头的妄念,又道:“后生,听老头子一句,别装这洋胰子水。”
这老大爷真是热心,井水派要给他发工资。高良姜跟大爷又说了两句,忽然一群人拿着钢管、棍子、扁担从自来水厂里跑了出来,个个横眉竖目,杀气腾腾。
“这是要干嘛?”高良姜站了往外看。
老头顺手拽了队尾一个认识的,问:“后生,这怎么了?你们别犯傻,这是要去干嘛?”
被抓住的人一脸愤愤,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去前门外精忠庙,操了那帮山东佬!”说罢,挣脱开老头的手,跑着跟上了人群。
老头忙道:“不得了,定是和卖井水的水夫打起来了。快去看看。”随手把炉火熄了,赶紧跟着往外跑。
高良姜跟在后面,老伯,你店门没关!
老伯说,走走走,赶紧的,晚了就看不上热闹了。
高良姜:……老伯您是老北京人吧?
老伯跑得都喘气:啊,对啊,是,后生你怎么看出来的?
高良姜心说,为了看热闹,连店都顾不上了……
北京从古到今都不乏北漂,而且还有各种各样老乡会。早一百多年前,有山东人开始在北京卖井水,后来,北京的井水行业就彻底被山东人垄断了,还搞了一个“水业工会”,全北京除了喝玉泉山的紫禁城和有井的富户,其他全都得跟“水业工会”买水,他们说什么价是什么价,谁也不能还一个铜子儿。
霸道得很。
这十几年,有了自来水,水业工会受到了威胁。本来自来水比较贵,装得人家不多,可渐渐的,随着城里的管道一步步完善,自来水的价格也慢慢下降了,越来越多的人家愿意装自来水。
水业工会很不满。
常常私底下搞点拆拆水龙头,散播小道谣言的活动。
但这两方从来没撕过,没打到明面上呢。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老伯跑得很兴奋,这得是多大的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