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诀别
“殿下,你怎么又回来了?”张和讶异道。
“我不能弃多年好友不顾。”刘据用袖子细心地擦去张和脸上的血迹。
“那两位皇孙呢?”
“我让他们在泉鸠涧边等候。”刘据带着两人往溪水边走去。
“湖县已经不安全了。”王涉亦步亦趋地跟上,询问道,“未知太子今后作何打算?”
“从函谷先行出关暂避。”刘据望着眼前被金色阳光照亮的村道,目光中流露出一丝迷茫,“不知道这次上天还有没有再给我留下一线生机。”
“殿下,您先等一等。”快来到泉鸠涧的时候,王涉突然拦住了刘据。
张和也停下脚步,警惕地朝四周张望:“有什么问题吗?”
“此时草木葱郁,山谷沟壑众多,是一处埋伏的绝佳场所。”王涉说,“如若殿下将两位皇孙留于此处,怕是有大不妥。”
“我年幼时也曾听舅舅和表哥在父皇宣室的沙盘上排演过阵法,对于行军布阵的地形也算有所了解。”刘据脸上露出一瞬怀念的神情,“这处在兵书里应被称为死地,我不会轻易让麟儿涉险,因此安排他们在前面一处开阔地等候。”
话音刚落,就听到一声尚带着童稚的呼唤:“阿翁。”
年龄尚幼的李皇孙一头栽进刘据怀里:“你们总算来了,可担心死孩儿啦。”
“宣儿,你们怎么在这里?”
萧皇孙开口回答道:“我们原本在爹爹吩咐的那株大树背后等候,不知道从何处跑来几条恶狗,我们驱赶不走,心里害怕,就沿着溪水往这边跑来。”
“泉鸠里很少有人养狗,这几条恶狗又是从何而来?”刘据张和对视一眼,突然就觉得事情有所不妙。
只听涧水边一颗巨石后传来鼓掌声,一个穿着官服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他留着山羊胡,一双小眼睛里透着精光:“不愧是卫太子,果然警觉,还好我采取这招引蛇出洞,才能将你引出来。”
随着他的一席话,从草丛、灌木、沟壑里冒出来许多举着武器的兵卒,还有几个小吏模样的人牵着猎狗。李皇孙本就怕狗,连忙躲到了张和身后,王皇孙也退后两步,一脸紧张地站在刘据身边,小身板挺得笔直。
“你是什么人?”刘据喝问道。
那个山羊胡男人面对太子也不甚礼貌,仅拱手作揖算作行礼,嘴里说着:“在下新安县令史李寿。”
张和心里一咯噔,这是历史上导致刘据自杀的两个关键人物中的另外一个,没想到死了一个张富阳,还有一个李寿在这里等着。
刘据冷哼了一声:“小小一个新安县史,手倒挺长,管到湖县来了。”
张和听到这句话,总算反应过来看《汉书》里关于太子之死记载时那股违和感到底从何而来了,太子藏匿在湖县,为何太子上吊自杀后抱解的却是新安县史?而眼前看来,这李寿分明是有备而来,李寿,姓李……历史上的刘据真的是自杀吗?如果只是单纯的追捕,为何和太子一起的两个皇孙“皆遇害”?太子究竟遭遇了什么样的绝境才会选择自尽?这么想着,张和觉得自己简直浑身发冷了起来。
那李寿也是见得起世面的人,只听他不急不缓地回答:“太子矫诏起兵,大逆不道,陛下震怒,但凡我大汉臣民,均可以捉拿归案,如今卫后已经畏罪自尽……”他故意停顿了片刻,如愿见到太子眼中掠过的惊涛骇浪,接着提高嗓音喊道:“卫太子还打算再挣扎到几时?”
刘据颓然后退两步,脸上露出悲戚的神情,哽咽道:“母后已经……”这一刻他仿佛回到了童稚时期,失去了父亲的关爱,也永远失去了虽然年迈但经常笑语劝慰自己的慈祥的母亲,要不是处在无比危机的关头,他简直想要伏倒在地嚎啕大哭。
张和忍不住握住了刘据的手,轻声劝慰道:“太子,现在还不是伤心的时候,来者不善,我们得想一个办法脱身,否则今天所有人性命堪忧。”
“就连子璋这样心思单纯的人也看出来了。”刘据叹气道,“我有一个办法,让两个皇孙分头跑,总要想办法保全一个。”
王涉适时在刘据身旁请命:“请让仆带萧皇孙往泉鸠涧下游跑,您和张大人带着李皇孙往山上跑,那里有几处村民秘密开凿的洞窟,可供暂避。”
刘据点了点头,就在这个瞬间所有人仿佛有默契一般,突然一起动了起来。张和一把抱起李皇孙,刘据拉着他的手就往山上小路跑去,身后传来了狗吠声和兵卒追赶上来纷乱的脚步声。
“太子拒捕。”李寿冷笑道,“放箭,除了太子本人,其他不必客气。”
耳后传来“嗖嗖”的箭矢夹杂着风声,张和将脑袋一偏,其中一箭直接插着耳朵飞过去了,刘据拔出长剑,回身打掉了一波箭矢,然后扯着两人往一旁的灌木里跳了进去。
茂密的灌木很好地挡开了箭雨,但里面许多带刺的藤蔓,很快将三人的衣服划出一条条碎布,不过这里地形复杂,三人逃进去之后就如鱼入大海,很快就将追兵甩开了。
远处传来王涉的一声怒吼:“李寿,你竟敢谋害皇嗣!”
李寿放肆的笑声传来:“反正陛下想要‘活着’的也只是太子一个而已,追捕太子时刀箭无眼,误伤了别人也不是本官可以保障的了。”
隐约的刀兵声传来,紧接着王涉发出了犹如困兽般的嘶吼,震得周围树枝上的飞鸟都纷纷惊起:“我和你们拼了!”
刘据握住张和的手突然一紧,像是感觉到了大人之间变化的气氛,李皇孙的声音怯怯地响起:“阿翁,二兄他们怎么了?”
怕是凶多吉少,张和心里想着,死亡的阴影就好像沉甸甸的雨云,一直压在他的心头,让他说不出话来。
片刻沉默之后,刘据开口说道:“宣儿,我们现在只有跑。”
李皇孙惊惧得苍白的小脸上挤出一个微笑:“我可以下来自己跑。”
“等出了这个山谷再说吧。”张和安抚地拍拍他的背。
他们花了两个时辰才从茂密的林木中走了出来,来到一处高耸的山峰,此时暮色将至,山间雾霭四起,树叶繁茂处也显得幽暗了起来。三个人衣服都破烂不堪,看起来仿佛塞外的流民。
“王涉说的藏身洞穴应该在此处山头。”张和说道,“仆平日与他闲聊时曾听说村民喜欢在这里挖窑洞装过冬的蔬菜。”
“那我们就从这里上山。”刘据点头从张和手中接过小皇孙,大踏步向前走去。
行至半山腰时,张和攀登上一座探出悬崖的巨石,往山下张望,只见渐渐降临的夜色中,山脚下火把如长蛇般正往上挪动。
“不好,追兵往山上来了。”
“昨夜下过雨,山道上的泥还有些软,可能是我们留下的脚印被发现了。”刘据说道。
“阿翁。”李皇孙开口问,“孩儿口渴得很,能不能在溪水边喝口水?”
他这么一说,张和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喉咙也干渴得快要冒烟,他们已经半天没顾得上喝一口水了。
“尽快喝点水应该无妨。”刘据看着两人开裂的嘴唇,最终还是没硬下心肠来直接赶路。
张和在溪水边蹲了下来,水面倒映着他混杂着血污和灰尘的脸,看起来很是狼狈,他掬起水将脸洗干净,又喝了好几大口,感觉自己疲惫不堪的身心又活过来了。
刘据父子在他身边不远处,刘据正在替儿子清洗伤口,小皇孙手里拿着用芋叶盛着的水,一边喝一边说:“山泉水真甜啊。”
“那是因为你口太渴了。”刘据柔身回答,又替他整理在逃跑时凌乱的额发。
“嗯。”小皇孙抬起亮晶晶的眼,双手托举着喝到一半的水,“阿翁也喝。”那个笑容停在一般,他脸上露出焦急的表情,一下子像个小豹子一样跳了起来,猛地将刘据扑倒。
一支羽箭穿透了他稚嫩的身体,鲜血沿着刚被水润湿的芙蓉花瓣一样的下唇往下流淌。
“对面有人放箭!”张和连忙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挡开了好几支箭矢,恶狠狠地瞪着悬崖对面,几个黑衣人在树影里若隐若现,为首一人身材高大面貌凶恶,眉骨上有一道明显的刀疤,正举着弓箭,那弓弦瞄准的方向可是刘据本人。
“快走!”刘据将因为疼痛而不断抽搐的小皇孙打横抱了起来,两人往山上跑去。
跑不了多时,张和突然停下脚步。
“殿下,这是不是可供藏身的洞穴?”张和看着草丛里几个黑漆漆的洞口说道。
刘据将小皇孙放在草地上,从那还未长成的身体上流下来的血仿佛永远无法停歇,很快将绿色的草叶染红了一片。
刘据一阵手忙脚乱,一会去按那流血不止的伤口,一会又握着露出外面的箭柄,犹豫着要不要拔掉。
“我学过一些急救术,让我看看。”事态紧急,张和也不再讲究礼仪,直接将刘据推到一边,跪在地上用匕首割开小皇孙的衣服,检查了起来。
刘据也没心思问那个“急救术”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眼巴巴地看着张和,眼里满是慌乱。
“这一箭擦着心脏而过,如果拔箭马上就会死亡。”张和叹气道,“可能没办法救治了。”
“阿翁,我要死了吗?”小皇孙开口问,“人死了会去往太一神那里吗?我在那里还能见到大兄、二兄、阿母和阿翁吗?”
刘据哽咽道:“会的,他们都会夸你孔武有力,不愧是刘家的子孙。”
“那就好,我还怕大兄骂我没用呢。”小皇孙脸上露出了骄傲的表情。
刘据抱着奄奄一息的小儿子,想着生死未卜的大儿子和凶多吉少的二儿子,忍不住垂下泪来。
“阿翁莫哭,我要跟着舅公表伯打匈奴去了。”
“皇孙这是何意?”张和诧异道。
“今年年初,我的表弟卫伉因巫蛊坐诛,宣儿年幼无知问起来,史良娣只哄骗他卫伉跟随其父打匈奴去了,宣儿信以为真……”
张和握住了那渐渐冰冷的小手:“小皇孙长大了也一定是一名非常厉害的王爷,就像参与平定七国之乱的刘非一样。”
小皇孙的眼睛亮了起来,然后里面的光一点点熄灭了,张和握着的小手也垂落在一侧,脑袋软绵绵地靠在刘据怀里。
“殿下节哀。”张和感觉到了不远处那如同穷追不舍的恶鬼眼睛一样的火光,“速带皇孙一起躲避。”
“子璋,你觉得这里还藏得下几人?”刘据很快冷静下来,将地上的落叶枯枝收拢在一处点燃,示意张和看洞口。
这不看不看不打紧,一看张和也暗自心惊。原来王涉口中洞连着洞可以藏下不少人的窑洞,已经被昨夜大雨冲毁大半,大部分裸-露在外,只余一处洞口因为地势偏高才免遭于难,但那个洞口挖得颇浅,仅可容一人藏身。
“天亡我也。”刘据仰头大笑起来,脸上带着某种疯狂的神情。
张和正欲上前劝慰,却看到刘据猛地转过身来:“子璋,我们刘家的事本与你无关。”
张和下意识觉得不妙,刘据已经抢先一步将他压在冰冷的岩壁上,一手捏住他的下巴,一手将一粒药丸推了进来。张和心里一慌,喉咙下意识地做出了吞咽反应,竟然将那颗药丸吞了下去。
这难道是毒-药?张和胡乱地想,太子想要活命,所以要先干掉自己?手脚的麻痹来得比想象中更快,他沿着岩壁缓缓下滑,口中无法发声。
刘据将他安置在洞穴中,在洞口做了一番布置,然后对他说:“代替我好好活下去。”
太子眼中那像开刃的宝剑一般的锋芒消失了,剩下来的是如同火焰焚尽后一片空寂的灰。他转过身,抱起小皇孙的尸体,长袖在夜风中鼓起,像一只孤独的夜鸟,有着在田仁身上也出现过的那样决然赴死的冷静。
征和二年八月辛亥,太子自缢于湖县,这位大汉朝曾今最受宠爱和最寄寓厚望的继承人,在孤独和绝望中被迫了断了自己的生命。征和三年,郎官田千秋称汉高祖托梦上书为故太子鸣冤,年迈的皇帝幡然悔悟,立即任命其为大鸿胪,族江充、焚苏文,没有放过一个参与过迫害太子的人。
太子去世后遗体被安葬在了湖县,按照皇帝的意思,起高冢,建思子宫,又造归来望思之台,茂陵老泪如倾水,不知可曾再见到那魂灵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