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战国篇[13]
——鬼舞辻无惨。
这是巫女大人亲口告知我的、属于她的名字。
当这几个字眼从她的唇齿间钻出来的瞬间, 我便察觉到了某种异样——带着难言的抗拒感从心底油然而生。
就像是……心底里忽然有什么想要反驳她的声音一般。
这样的心情来得过分突兀且奇诡, 令我自己也怔愣了片刻。
大抵是我这时候的神『色』过于明显了,巫女大人抬了抬眸子,“有什么问题吗?”
这时候我其实应该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将我的感觉告知巫女大人,但想要开口的时候却仿佛遇到了无形的隔阂,将那些原本能够脱口而出的话语硬生生拦在了口中, 半个字眼也没能透『露』出去。
看着巫女大人望向我的眼神, 我张了张嘴, 重复了一遍她所说的那个名字:“鬼舞辻无惨……吗?”
闻言巫女大人的面『色』微变, 本该是没什么表情的面孔上忽然泛起了些许沉思般的神『色』, 当她注视我时,这样的表情便显得尤为明晰。
我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诡谲的静寂于房间内逐渐蔓延。打破这份静寂的并非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人,而是一无所知地敲响了障门的侍女。
不知道巫女大人这时候在想些什么, 至少我此刻是完全冷静不下来,难以名状的混『乱』在这个名字进入脑海时便逐渐侵蚀了意识。
我甚至不知道巫女大人是何时离开房间的,只知道当我回过神来,面前坐着的人就早已经从巫女大人变成了那个活泼的侍女。
侍女眨了眨眼睛, 倾着脑袋询问道:“您有在听吗?”
如梦初醒般, 我看了看她, 又低下脑袋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轻声开口:“抱歉,我刚才……有些走神了。”
闻言侍女叹了口气, 似乎是迟疑了一下,而后用小心翼翼的、带着些同情的语气开口道:“虽然以我的身份对您说这种话确实是不自量力,但是说心里话,我还是希望您能看开些。”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毕竟城主大人已经有好些时日没有理会城中的事务了,夫人也一直都……”
其实从之前的相处便能看出,侍女并不是擅长安慰或是委婉暗示他人的人,所以说出来的话也较为直白,哪怕没能说完,我也已经明白了她想要告知我的意思。
于是我对她说:“我会再找机会去见见父亲大人的。”
听到这里,侍女又『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还有什么事情吗?”
在我主动询问之后,侍女才开口道:“我听说,近来城中似乎总有人失踪……”
从侍女的口中,我得知了城中的近况。因为陆陆续续有人失踪这种事情的发生,目前城中的情况似乎也不太稳定了。
闻言我垂下了眼睑,轻声对她说:“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对她说出了这样的话。
那之后没过几天,城中便又来了客人。
厚重的积雪丝毫没有将要消融的征兆,凛冽的寒风吹过,刮走了身上为数不多的暖意。
穿过走廊时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因为父亲大人闭门不出,母亲大人又偶然染上了风寒,接待客人的任务便不得不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是位身着黑衣,腰侧挂着太刀的年轻剑士。
他自称是“鬼杀队”的队员,因为听到鎹鸦说城中近来连续有多人失踪,所以在完成了原本的任务后便赶来了城中查探情况。
“鬼杀队?”
毕竟是头一次听到这个名称,我有些好奇地询问道:“那是什么呢?”
闻言剑士正了正神『色』,在向为他送来热茶的侍女道谢之后,才开口对我说:“您知道‘鬼’吗?”
虽然没有听什么人说过,但我曾在书上见到过,那上面极尽可怕地描述着所谓的“鬼”们,多半是残忍而又暴虐的存在。
是四处为恶的残忍怪物。
但我总觉得,剑士大人所说的,或许并非是我在书中所看到的那种东西。
于是我在说完自己的理解后向他求证:“是那种‘鬼’吗?”
剑士大人摇了摇头。
“也是呢,毕竟书上所说的那些,大抵也都是些不存在的东西吧。”
在我这般开口之后,剑士大人回答道:“或许您说得确实没错,但我要告诉您,现如今这世上确实存在着的‘鬼’,虽然与书中所说的不太相同,却也是一种以人类为食,而外表与人类别无二致的存在。”
这便是我头一次从人口中得知了所谓“鬼”的存在。
我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了什么,“所以您会来这里,莫非是因为觉得……”
剑士大人点了点头:“或许城中那些失踪的人,正是被‘鬼’吃掉了。”
闻言四周的侍女们皆是面『露』惊恐,少数几个没觉得害怕的,恐怕也只是因为将剑士大人的话当成了假话。
因为大家都没有见过所谓的鬼,在城中乃至附近,都从来没有人听说过半分与“鬼”有关的事迹。
但我却能肯定——他说的都是真的。
不仅仅是我个人的感觉,也有看到了他的打扮与一举一动后作出的判断。
从他腰侧所别的那把太刀来看,便能知晓他的确是位勇敢的猎鬼人,虽说味道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但我其实闻到了——从不远处的剑士身上传来的,奇怪的血腥味。
哪怕是坐在我面前也依旧保持着警惕的身体,以及从我进来时便不留痕迹地打量着我们的视线,都足以说明他并不是什么普通人。
而剑士大人对我们没有任何恶意,那双黑『色』的眸子里所拥有的,只是满满的坚毅和决心。
“您辛苦了。”
我能够感受到剑士的心情,自然也能知晓他的意图,便对他说:“既然如此,您若是不嫌弃的话,我便让人去为您收拾间屋子,暂且稍作休息,明日再进行查探吧。”
剑士没有拒绝:“有劳您了。”
我摇了摇头:“若是有什么需要我们的地方,您可以尽管提出来,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近来身体都不大舒服,所以只能由我来接待您,本就多有失礼了。”
闻言剑士大人点头,了然道:“原来如此,既然这样的话,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能让我在城中到处走走吗?”
其实按理来说我作为主人方是应该陪同巡查的,但以我的身体状况,却完全不足以做到这种事情。
在向剑士说明了情况之后,我对他说:“我可以让侍从们陪您在城中四处巡查。”
闻言剑士年轻的面孔上『露』出了几分笑意,他对我说:“睦月姬您能如此通情达理,实在感激不尽。”
剑士大人,是个很好的人。
所以才会为了保护本不相干的人而努力着。
在侍女将他带去客房后,我又去了一趟父亲大人的院子,结果也是不出意外地被拦在了院门外。
“父亲大人仍是不愿意见任何人吗?”
我问守门的侍从们,“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我我有些担心……”
闻言侍从们也『露』出了迟疑的神『色』,面面相觑后为难地说:“睦月姬,这是城主大人的命令,我们也不好违背。”
我自然知晓他们的为难,但是——
“父亲大人不会对我生气的,”我对他们说:“就说是我硬要闯进去好了。”
侍从们虽仍是迟疑着,却没在我踏出脚步时拦住我了,似乎是默认了我的建议,他们也没在我踏入院落时赶来将我送出去。
我顺利来到了父亲大人的房间门口。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似乎从门缝中透出了某种奇怪的味道,像是铁锈的腥味、又像是什么东西腐烂般的熏臭。
在我敲响房门之前,障门便忽然自己拉开了一条缝隙——不是自己拉开的,一只惨白的手掌压在障门边缘,从拉开的缝隙中,我只看到了父亲大人的半张脸。
我下意识唤了一声父亲大人,得到的回应却是一道直勾勾往向我的眼神。
这样的眼神此前我从未在父亲身上见到过,复杂而又阴沉,像是嫌恶又像憎恨,可若是仔细看看,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父亲大人半晌也没有回应,面容半是被障门遮挡,我看着他『露』出来的那半张脸,那上面看不出半分血『色』。
“您……还好吗?”
在我这般询问之后,父亲大人像是极其艰难地挤出来一个难看的笑容,“你怎么过来了?我不是对侍从们说了,不要让任何人进来吗?”
闻言我解释道:“是我一定要闯进来,侍从们也不敢拦我……父亲大人,我有些担忧您的身体。”
父亲大人的眼珠子诡异地转动了一下,嘴角动了动,像是在遏制着什么念头一般,面上的表情甚至都变得有些狰狞起来。
“以后不要再过来了,睦月。”
父亲大人对我说:“我的病情若是传染给你,对你的身体负担太重了,你还是尽快回自己的院子里吧。”
像是为了让我赶紧离开一般,父亲大人说完便打算拉上障门。
“请等一下,”我按住了障门的另一边,提及了我所闻到的味道:“您……流血了吗?”
听到这话,父亲大人睁大了眼睛,语气有些生硬地询问道:“你闻到了吗?”
我点点头:“还是再让医师过来看看吧,父亲大人,大家都希望您能早日康复。”
在我说完后,父亲大人竟像是松了口气一般,但很快又收敛了这份……庆幸吗?
他对我说:“我会再让人去请医师过来的,你还是快些回房吧……”说到这里,他似乎又还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那位巫女大人,现如今还在城中吗?”
我虽不太明白父亲大人为何会突然问起巫女大人,但仍回答道:“还在,您有什么事要找她吗?”
因身体不适,所以想请巫女大人为其进行拔禊的仪式,这样的理由似乎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我总觉得,父亲大人并不是这个意思。
他提起巫女大人的时候,更多的是一种小心翼翼——就像是在畏惧害怕着她或是她身上的什么东西一般。
而父亲的回答也恰好印证了这点。
他略带急促地回绝道:“不!没有事情!”
或许是我在听完这句话后睁大了眼睛的模样让父亲大人意识到了什么,他很快又解释道:“我只是觉得自她来到城中也没有好好招待过,所以有些遗憾。”
“那么等您好起来了,我们再一起好好招待巫女大人吧?”
在我提出这样的建议后,父亲大人也附和称是,而在我离开之前,我告诉了父亲大人:“今日城中来了一位年轻的剑士,他自称是鬼杀队中的人,为了调查近来城中连续有人失踪的事情而来。”
闻言父亲抓着门边的手紧了紧,似乎心情也是同样紧张,他询问道:“那他现在在哪里?”
“我请他留在了府中过夜,毕竟赶了许久的路,想必在路途中也已经很劳累了,便想让他先休息一下,明日再调查此事。”
闻言父亲大人沉默了一下,“你安排好了就好。”
*
从父亲大人的院落中回来时,我在路上遇到了剑士大人。
剑士的名字是远山义礼,这是他在初次见面时便告知了我的事情。
“远山大人是需要些什么吗?”
在我这般询问的时候,剑士回答道:“我还是想尽快去调查一下城中的情况。”
他告诉我,因为太阳会对鬼造成威胁,所以为了稳妥起见,鬼大多都只会在夜里行动。
“若是等到入夜的话,鬼的行动会变得更加便利,所以我还是想看看能不能在白天找到些线索。”
既然剑士大人执意如此,那我便也只好吩咐侍从随其一同出门,在送走了他们之后,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推开障门所感受到的便是火盆中燃烧的木炭所产生的温暖,视线内所见到的,却是巫女大人的背影。
听到推门的声音,巫女大人转过身来,嘴角『露』出一个紧小的弧度,“你回来了。”
我点点头,在她面前坐下,“您是何时过来的呢?”
闻言巫女大人扬了扬手中的诗集:“从我来时开始看,已经看到了这一页了。”
我扫视了一眼,发现巫女大人已经看完了大半了。
这也就说明,巫女大人在我房中已经等待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
“是因为什么事情呢?”
巫女大人询问道:“你以往可不会在外面待那么久。”
她瞥了瞥我的外衣,在我开口回答之前伸手拂去不慎落在那上面的细雪:“外面很冷吧?”
我点点头,解释道:“您也听说了吧,近来城中有人失踪的事情。今日来了位鬼杀队的剑士,说是来调查这件事是否与鬼有关的。”
闻言巫女大人挑了挑眉,伸出的手顿了顿,动作变得略有些僵硬,“是吗?叫什么名字呢?”
“远山义礼。”
闻言巫女大人眯了眯眼睛,我/干脆脱下外衣,也没将其挂起来,只是随意扔在地上。
巫女大人看了我一眼,“他现在在府中吗?”
我摇头:“剑士大人去外面查探情况了。”
令我有些意外的是,巫女大人竟轻笑了一声:“不愧是水柱,果然行事小心谨慎。”
我愣了一下,不只是因为看到巫女大人这个与其说是“笑”,倒不如说是嘲讽更为贴切的表情。
也是因为——
“水柱是什么?”
我眨了眨眼睛,有些好奇地问她:“您认识远山大人吗?”
巫女大人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漫不经心地说:“以前在京都的时候听说鬼杀队的存在,鬼杀队中最为优秀的剑士们会被称之为‘柱’,虽然没有见过面,但偶然听到过几个名字。”
“原来是这样啊。”
我没有深究巫女大人那个笑容的真实含义,也没有再多问些什么。
但后来我再偶然回忆起这些过往,却不由得开始思考起,倘若我一开始就点明了一切,将想要询问的问题全部都在巫女大人面前说出来,或许事情就不会变成那样了。
只是……那样做的可能『性』,也只是存在于想象中罢了。
*
在入夜之后,我听到侍女们前来禀报剑士大人已经回来的消息。
这时候恰好巫女大人也在身边,她没有特意坐到我身旁,只是在做着自己的事情,偶尔才会抬起脸看我一眼。
“有什么收获吗?”我问侍女。
闻言侍女们摇了摇头,告诉我:“远山大人什么都没有说。”
那很大的可能『性』便是没有收获了。
到底是第一天,这样的结果也不怎么出人意料,但侍女在提及到某件事的时候,我却不由得有些在意起来。
“远山大人询问了我们近来城中是否有什么奇怪的人来过。”
“那你们是怎么说的呢?”
听到这话,侍女有些犹豫地抬起眼睛看了看巫女大人的方向,一副想说又不好说的样子。
我顿时便能明白——她们说了巫女大人。
也不怪她们会觉得巫女大人奇怪,哪怕是和她相处了许久的我,也无法否认这一事实。
更何况按照剑士大人所说——鬼害怕阳光,害怕紫藤花。这样的说法,巫女大人似乎也挺符合前面这点的。
在意识到我已经明白之后,侍女补充道:“我们也说了前些时日来拜访过您的买『药』郎,还有近几日才离开的那位京都来的大人。”
不管是哪个人,其实都能挑出一堆值得怀疑的地方。
“那剑士大人是什么样的反应呢?”
侍女告诉我:“剑士大人又详细地询问了每个人的具体情况,然后便什么也没有再多说了。”
了解完情况,我示意侍女们先回自己的房间,直到她们都已离开,才来到巫女大人身边。
“您听到了吧?”我问她:“侍女们说剑士大人做的那些事情。”
闻言巫女大人点了点头,表情依旧平静无波。
见她『露』出这般模样,我不由得有些好奇:“您见过鬼吗?”
巫女大人拿着书的手忽然放下来了,她转过脸将视线放在我脸上,片刻之后轻声道:“见过。”
我眨了眨眼睛,“那您见到的,是什么样的鬼呢?”
闻言巫女大人似乎陷入了回忆中,“是一个……为了能够活下去,所以吃掉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的女『性』的鬼。”
我愣了一下。
巫女大人的语气很平淡,便如同在说今日的菜『色』一般普通,甚至让我觉得——
在她看来,这种事情也就与我们平时的用膳相差无几。
“巫女大人不害怕吗?”
我问她:“您是如何从鬼手中逃脱的呢?”
巫女半敛起眸子:“那种事也没什么好说的,倒是你,今日在外边吹了那么久的冷风,还不早点休息的话,怕是又要头疼了。”
巫女大人的语气极为娴熟,甚至已经熟练到将我塞进寝具内,催促着我尽快脱掉外衣——
一副我再没有动作就要来帮我做的架势。
我其实还没什么困意,但为了不让巫女大人担心,便顺势脱掉了自己的外衣。
本以为巫女大人今天也会留在我房里,但令人有些意外的是,在我躺好之后,她却站了起来,似乎是要离开了。
我下意识伸手牵住了她的裙裾:“您今晚不和我一起睡吗?”
闻言巫女大人蹲下身,伸手『摸』了『摸』我的脸颊,询问道:“你希望我留下来吗?”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了,不仅是因为平时便养成了这种习惯,更是因为近来城中发生的事。
虽说城主府中暂时还没有出现这种情况,但巫女大人一个人睡的话,恐怕还是不怎么安全吧。
在听到我的解释之后,巫女倏地笑了笑,“相比于我,你不是更危险些吗?”
“那巫女大人留下来保护我呀。”
在我这样说完之后,巫女大人眨了眨眼睛,抿着嘴唇移开了视线。
她没有点头同意,可实际上的动作却足以表明其意愿,在脱下身上的外衣之后,巫女大人掀开了我寝具的一角。
大抵是因为和我一起烤火的时间越来越长,巫女大人身上的温度似乎也比一开始如冰块那般的寒冷暖和了些,就连之前那些晚上一起睡觉的时候,也没有再将我冻醒过了。
同榻而眠对我们来说早已并非稀奇事,但在我伸手用自己的手掌握住巫女大人的手时,她的表情还是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我往她身边更靠近了些:“您冷吗?”
我们这时候的距离已经是身体紧贴在一起了,感受到从巫女大人身上传来的温度,我问她:“这样是不是会暖和些?”
回应我的是一个温暖的拥抱,以及一声贴在耳边的——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