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战国篇番外虚假
鬼舞辻无惨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某个人。
那个……在他作为人类时, 便与他许下了约定的人。
鬼舞辻无惨其实并不喜欢作为人类时的自己, 那个有着一副孱弱的身躯,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的自己。
所以在变成鬼之后的岁月里,他总会刻意避免回忆起过去的自己, 甚至会在那些过往的记忆浮现在脑海中时,刻意将它们悉数压下心头。
但仿佛是被刻进了他的脑海中一般,那个人的身影哪怕过了数百年, 再浮现出来时依旧清晰得令人心惊。
身体的孱弱是生来的悲哀, 过于短暂的生命也是难以逃脱的宿命, 鬼舞辻无惨曾一度被断言绝对活不过二十岁, 但现如今他存在的时间, 早已超过了不知多少个二十岁。
很多年前当他还是人类的时候,记忆中所存在着的, 其实并非只有满怀怜悯的目光和侍女们的窃窃私语。
还有那个人温柔的注视。
鬼舞辻无惨依旧记得她的姓名。
他只是没能料想到,在数百年后的某一天, 自己又会从什么人口中听到这个称呼。
是很奇妙的缘分——大抵可以这样说吧。鬼舞辻无惨在路途中偶然听到了有人在议论。
附近城池中那位貌美而病弱的睦月姬,已经到了适婚的年龄。
在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鬼舞辻无惨只是微微怔了一瞬,心底里忽然升起某个奇怪的念头, 但不消片刻又消散殆尽。
不可能的。他想。
鬼舞辻无惨曾亲眼目睹了记忆中那个人的死亡, 他看着她的双眸失去『色』泽扩散空洞, 感受着她的身体失去温度苍白冰冷。
睦月姬已经死了,这是他无比确信的事情。
再者,哪怕她在那时没有死去, 也不可能以人类之身留存至今。
但鬼使神差的,仿佛冥冥之中受到了什么指引般,鬼舞辻无惨还是来到了那座城池中。
他想要见那个人一面——哪怕这位睦月姬,实际上与他记忆中的睦月姬没有半分相似。
这样做的意义究竟是什么,鬼舞辻无惨自身也不清楚。
他甚至使用了拟态变成女『性』的模样,假装是路过的巫女,编造了借宿的理由。因为不想留下过多痕迹让鬼杀队的人察觉,所以连同姓名也打算随意捏造一个,只是……
话到了嘴边,说出来的名字却是——“无惨。”
鬼舞辻无惨自己也怔了怔。
在听说了她的身份和来历之后,城主和城主夫人不知抱着怎样的心思,竟将“她”安置在了睦月姬现如今居住的院落中。
但这样也正合了鬼舞辻无惨的心意。
他原本只是想与那个与她同名的睦月姬见上一面,第二日便离开城中,然而仅仅是走到院落门口,听到从里面传来的琵琶声,鬼舞辻无惨便停住了脚步。
什么念头都消失了。
“您怎么了?”
为他领路的侍女颇有些疑『惑』地望着他,似乎不解他停下脚步的原因。
鬼舞辻无惨翕动着唇,声音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弹奏琵琶的人……是谁?”
在得到了侍女回答的瞬间,鬼舞辻无惨的想法倏然发生了变化,心底里甚至隐约纠缠着诡谲的思绪,扭曲盘虬。
在他路过那扇障门的时刻,他刻意停下了脚步。
那扇障门被拉开后所见到的,是跽坐在房中的少女,她怀抱着琵琶,侧过脸望向他的目光明亮灼目。
熟悉的脸与陌生的眼神——那双眼睛里满是惊讶好奇。
哪怕是在昏黄的灯光下,也无损她的美貌,但鬼舞辻无惨却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并不和谐的存在——在她的身上,缠绕着名为“虚弱”的恶疾。
很难说鬼舞辻无惨这时候的心情究竟如何,大抵是在高兴吧,又或者更多的是难以置信,但现实正是如此,出乎意料的事情永远都在不断发生。
睦月姬再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以一种……熟悉却又陌生的模样。
鬼舞辻无惨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迈入了房间,分明这时候的心情复杂得根本理不清头绪,但意料之外的是,在她面前跽坐下的鬼舞辻无惨却用着平静的语气开口了。
仿佛身体与意识被彻底分开一般,他那些毫无异样的表现连自己都感到惊诧,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睦月姬正在为他弹奏着琵琶。
是在很久很久之前,他便极为熟悉的曲子。
倘若说一开始还有所怀疑,对这样的现状感到无法相信,但在那些曲子从她的指尖流泻而出的时刻,鬼舞辻无惨便可以肯定了——她就是那个人。
鬼舞辻无惨并不清楚他们再次相遇的原因,也不明白为何她能再度出现在这个世上——人死后真的会有转世吗?在许久之前,鬼舞辻无惨其实也问过她这个问题。
“你希望有吗?”
那时候的少女面带笑意反问他,“无惨想要有转世吗?”
鬼舞辻无惨已经忘记自己那时的回答了,他说了什么也并不重要,想要想起的,只有她的回答罢了。
但鬼舞辻无惨忘记了——他不记得那时候她的回答了。
本是忽然从脑海里蹦出来的、连后续都已经被遗忘的回忆,在此刻却得到了事实的证明。
是有的。
鬼舞辻无惨想,所以他们才会再次相遇。
而这一次,一切都会和以往截然不同。
因为现在的他,是鬼舞辻无惨。
现在的“她”,则是无惨。
要说起无惨最熟悉的女『性』,正是那个曾在他心底里留下了无数痕迹的人,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曾在无惨的眼前重现了无数遍。
所以他在尝试着进行拟态之后,自己去照镜子检查是否还有问题的时候,却倏然间发现——这幅模样,倘若是神『色』平静的时候,竟会与那个人有四五分相似。
不论是面貌的轮廓还是眉眼的痕迹,分明没有刻意朝着那种方向靠拢,但实际展现出来的东西,却令鬼舞辻无惨自己也陷入了沉默。
很难说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思,他却没有再刻意进行更改,甚至循着记忆中的样子,用着她的语气和神态,在现如今的睦月姬面前展现得淋漓尽致。
而睦月姬也不出意外地察觉到了什么。
某种奇怪的氛围在他们间流转盘踞,谁也没有明说什么,似是而非的话语所带来的,也是过分暧昧的相处。
倘若是以普通的眼光来进行看待,只是会觉得——睦月姬与这位新来的巫女,关系密切得令人有些意外。
但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常年只能待在房间里,需要耗费体力的事情一件也做不了,几乎与外界没有接触的睦月姬,在遇到了从京都远道而来的巫女时,会对她产生好奇,也是极为寻常的。
但她们之间那在他人眼里极为平常的相处,实际上却并非如此,从根源便已经扭曲的虚假的开头,令鬼舞辻无惨也一度陷入了某种僵局。
——我究竟在做些什么呢?
他想。
——我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以女『性』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所带来的结果有好也有坏——睦月姬很快便与她亲近起来,甚至能时常二人在房中独处,以一种亲密无间的距离,如耳鬓厮磨般贴靠在彼此的身侧。
但随之而来的,却又是对这段感情这份关系的定位。
鬼舞辻无惨为她弹奏了睦月姬曾为他弹奏的曲子,那熟悉的少女不自觉地落下泪来,剔透的泪水滴滴滚落,鬼舞辻无惨下意识想伸手为她擦拭,但在伸手之前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但最终他却什么也没有做,甚至在她询问这首曲子的名字时,他也只是随意道:“我忘记了。”
这是假话。
鬼舞辻无惨从未忘记过,她最喜欢的曲子、最常弹奏的曲子,身份高贵却平易近人的睦月姬,怀抱着琵琶神『色』温柔地在他面前弹奏着。
这是鬼舞辻无惨无法忘却的过往。
但她却忘记了。
鬼舞辻无惨大抵是失望的,那其中又夹杂着几分责怪的意味——哪怕他其实很清楚,他完全没有产生这种念头的理由。
但仿佛是为了让自己内心的郁结得到疏解一般,他还是把责任归咎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睦月姬忘记了无惨,也忘记了他们之间的过往,甚至连平安京,对她来说也是丝毫没有向往之意的地方。
鬼舞辻无惨的心情倏然阴郁下来。
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
说起来也有昔日作为人类时身体虚弱的原因在其中,鬼舞辻无惨的脾气一直都不大好,有时哪怕是一点点小事也能让他大动肝火,即便是在他人看来极为寻常的东西,放在他眼里也会带上不同寻常的意味。
鬼舞辻无惨曾一度沉浸于痛苦与挣扎中,如太阳般明亮炽热的睦月姬,只是站在他面前,不需要做任何事情,也足以令他的内心饱受煎熬。
那是太过炙热的、几乎要将人灼烧的温度。
但现如今他所见到的这个人,却似乎比之以往的光芒暗淡了无数倍。
仿佛是那些从他身上剥离的病痛虚弱全部被堆压进了她的身躯一般,鬼舞辻无惨现如今所遇到的睦月姬,苍白的模样甚至比起人类时的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又是因为什么缘故呢?
在听到了所谓的“咒”时,如醍醐灌顶般,鬼舞辻无惨似乎领会到了什么难以言明的深意。
那个握着他的手,对他说“名字就是最短的咒”的小姑娘,以及那个长大了许多,却仍未松开他的手,对他说“言语即是咒”的少女,全部都与面前的睦月姬重叠起来了。
在从她口中听到所谓“喜欢”的字眼,听到她唤着无惨之名,询问着他是否愿意留下的时刻,鬼舞辻无惨心底里的什么东西,忽然破裂了。
他曾以为自己成为鬼后便不会再在意人类时的过往,也曾以为在那个人死后一切都会随着她的死亡消失,但在日复一日中不断积攒起来的思念与悲伤,却沉重得几乎要将他掩埋。
哪怕变成了鬼,哪怕她已经死去数百年,鬼舞辻无惨……依旧忘不了她。
所以他才会对她说:“我也喜欢你……”
一直一直。
这完全不像是鬼舞辻无惨会有的念头。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连他自己也错愕了许久。但放在他脸颊上的手掌却很柔软,温暖得令人悚然。
他本该追求着自己最想要的东西——那是真正完美的永生,是唯一有可能让他克服阳光成为完美生物的青『色』彼岸花,鬼舞辻无惨本是为了这一目的才会四处寻找,但是……
看着她的脸,与那双琉璃般的黑『色』眸子相对时,无惨的脑袋里却什么也装不下了。
已经没有了,需要离开这里做的事情。
或者说,有没有其实也已经没有说出来的必要了。
至少在那一刻,哪怕只有一瞬间,他也的确是真心实意地觉得,哪怕永远留在这里,也没有任何关系。
因为——
“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记忆中她曾对他说过的话,在另一个陌生的时候再次脱口而出,互相交换的双方,在鬼舞辻无惨看来,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已经足以让他们永远在一起了。
鬼舞辻无惨曾短暂的有过将她变成鬼的念头。
鬼所拥有的是漫长的寿命与健康的体魄,哪怕不能在太阳下行走也没有关系,反正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其实也无法在太阳底下待多长的时间。
但这样的念头却被他自己又否认了,恍惚间想起了曾经的场景,睦月姬的身体在他面前倒下,自己想要将她变成鬼却毫无作用……
还没有到那种时候。
鬼舞辻无惨想,还没有一定要走到那种地步的必要。
*
在初次见面的那天夜里,鬼舞辻无惨便提及过一个人,在现如今的睦月姬面前,提及了他曾经恋慕过的人。
分明说这话时紧紧注视着的正是她的面容,但睦月姬却丝毫没有将那个人与自己联系起来的意思——因为这时候的无惨,不仅是女『性』的形态,也是在她看来与她初次相见的陌生人。
但鬼舞辻无惨还是忍不住想要在她面前诉说那些过往,那些他们曾一同经历过的事情,那些他从未开口告知过她,却一直横贯在心底里的念头。
那个人优秀而又耀眼,天赋卓绝身份高贵,甚至可以说见他一面都是屈尊降贵,但鬼舞辻无惨却从她那里得到了本不该肖想的一切。
也正是因为他,她才失去了一切。
鬼舞辻无惨原本是这样以为的,在他看到城池中的睦月姬的时候,他所产生的想法,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再回忆起来,又会发现……这时候的自己,还是想得太少了。
比起后来的源睦月,这时候的睦月姬……其实也勉强可以称得上“幸福”了。
前提是他并未出现。
鬼舞辻无惨时常会陷入这样的纠结,与其说是在为其他人思考,倒更想是因自身『性』格的缺陷而产生的无法遏制的念头——哪怕他自己从未亲口承认过什么。
鬼舞辻无惨总是占据着领导地位的一方,支配者的权力应当是在他的手中——但事实却总是与总会与料想中存在差别,时常会冒出的奇怪念头,总在将他与睦月姬的距离越拉越远。
他总在意味不明地生着闷气。
因为一些很奇怪的理由,或许是因为她的一句话,又或者是因为她所做的某件事。与其说是单纯的生气,倒更像是在闹着别扭一般。
——离我近一些吧。
大抵是想要这样告诉她的。
但鬼舞辻无惨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一次也没有。
这种过分直白如同撒娇一般的言语,对他来说实在过于为难了。
但睦月姬从来不会吝啬此类的语言,不论是那时候还是现在。
明明前几刻还在冷战——鬼舞辻无惨将这称之为冷战,但没过多久,她们却又能泡在同一个温泉里……
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鬼舞辻无惨甚至也可以说是措手不及了。
哪怕皆是作为女『性』,这样的状态也过于亲密了——鬼舞辻无惨刚这样想,却又想起了那时候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对“她”说:“我一直都很喜欢无惨大人……”
鬼舞辻无惨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还是一点也没有变。
睦月姬远比他要坦率。
她会把自己喜欢的东西直白地告知他,也会将自己认为好的东西送给他,更会直接明了地挑明自己对他的感情。
不论是那时的睦月姬还是现在的睦月姬,都曾清清楚楚地告知他——我喜欢着你。
但喜欢着他的睦月姬,却变成了他早已舍弃掉的模样。
正因为自己也曾有过这样的过往,所以更能深刻地理会到这幅模样带来的痛苦难耐,他曾一度因自身的病痛而扭曲狰狞,也曾一度为睦月姬的光芒而瑟缩怯懦。
分明是无论如何也不该产生交集的二人,却因为偶然的相遇产生了羁绊。
正是她曾经所说的咒,所以鬼舞辻无惨才能得到来自她的爱意。
回忆起之前的事,其实是很痛苦的感受,等同于将那些不可能重新来过的东西又经历了一次——无法更改也无法变化,对自己所造成的打击不可谓不大。
而在想起曾经的自己面对她的状态,鬼舞辻无惨却忽然觉得,他似乎从来没有主动为她做过什么。
一直以来都是睦月姬在朝着他靠近,为他做些那些事情。意识到这点的时候,鬼舞辻无惨忽然也想要为她做些什么。
不知为何,他产生了这样的心情。
但睦月姬的反应却很平静,哪怕他主动询问她是否痛苦,为何不觉得难以忍耐之时,睦月姬也没有『露』出一丝一毫曾经的他会『露』出的表情。
鬼舞辻无惨无法理解。
他总是难以体会到睦月姬的想法,以前是这样,现在依旧是这样。
但睦月姬却说他并不需要理解。
鬼舞辻无惨顿时有些呆愣,哪怕是听到了她的解释,也仍会觉得
生命中头一次有了值得在意的人,在经历了失而复得的复杂与喜悦之后,鬼舞辻无惨忽然明晰了早在许久之前便已经产生的自己最明确的心愿。
——我只是想要……
对于普通人来说大抵是很普通的心愿,但放在鬼舞辻无惨身上却似乎有种不切实际的虚妄感,这样的感觉也延续在了平时的一举一动之中。
会让他产生改变的,也只有那个人而已。
她为他做的事情,总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他。
鬼舞辻无惨曾经难以接触到的那些东西,总会在意料之外的时候,在始料未及的机会下出现。
他开始学起了挽发。
因为睦月姬为扮作女『性』的“她”梳起了长发,将那些弧度弯曲的黑发挽在头上,在那发髻上装饰着首饰……
鬼舞辻无惨也想要为她做同样的事情。
他正在努力地改变自己。
曾在平安时代时未能明白的事情,在第二次相遇时便跃然而上,想要做什么那便应该去做什么——你应该将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也给她,正如她为你所做那般。
这样的念头盘踞在鬼舞辻无惨的心中,起初只是令他为她挽起了头发,但在后来却又发生了某些奇怪的变化。
鬼舞辻无惨一度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绝对会成为让他们的关系更加亲密的推力,但他没想到的是……一切都朝着预料之中的反方向发展了。
因那个来历不明的卖『药』郎的到来而升腾起的异样与无名怒火,在后来从京都而来的议亲之人到来时攀升到了极点。
鬼舞辻无惨倏然有种诡异的熟悉感,便像是再次面临着如昔日那般的场面——哪怕他这时候的身份与那时候截然不同,而他在睦月姬心目中的定位也与那时候截然不同。
但鬼舞辻无惨就是觉得很相似——哪怕实际上其实根本没有共同点。
睦月姬将会嫁去京都,去成为某个陌生人的妻子,他们之间曾许下的“一直在一起”的约定便像是小孩子之间的玩笑一般,是可以随意被忘记舍弃的随口之言。
鬼舞辻无惨断然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
更何况他们婚期的婚期是在春节过后——在冬天结束之后的温暖起来的日子里。
这本该是他们的约定才对。
鬼舞辻无惨想起了他们曾经的约定,等到春节过后应该成婚的,其实是他们才对。
但在过往的时间里,他们却未能等到这一天的来临。
而对现在的睦月姬来说,“无惨”只是女『性』,是于她而言……绝非恋人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