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平安篇[01]名咒
我第一次见到无惨时, 是在他元服的那日。
出现在我面前的男孩安静而又阴郁, 苍白的脸『色』、没有血『色』的嘴唇,身形单薄得像纸一样,但红梅『色』的眼睛和鸦羽般的黑发却又格外浓墨重彩。
是极为病态而又隐秘的美丽。
至少在那时的我看来恰是如此。
那时我年岁也尚小, 是正式成为贺茂斋院的第三年,每一任的贺茂斋院都会从皇族内亲王之中挑选,通过卜卦的方式进行选择, 在卜算的结果出来之后, 便要先在宫内的初斋院斋戒两年, 而后在第三年的卯月, 又移往紫野斋院进行后续斋戒, 等到许多准备之后,才能成为真正的贺茂斋院。
是极为繁琐复杂的仪式。
但除此之外的新环境, 带来的乐趣却远胜于宫中的乏味。
在宫外的宅邸斋戒时,师父晴明大人偶尔会来探望我, 只不过我那时过于年幼,所留下的记忆也只是零星碎点——毕竟卜算的结果出来,是在我三岁那年。
我那作为中宫(皇后)的母亲,曾为这样的卜算结果日日泪垂, 她因我尚且年幼却要与其分离而悲伤, 也对我在神社中漫长的未来而担忧。
在那个时候劝说了母亲的人, 是新入阴阳寮的阴阳师安倍晴明。
不知是出于何种念头,父皇竟让他成为了我的师父,于是得了这层身份的便利, 晴明大人也能在平日里随意进出贺茂神社。
我并不讨厌这样的决定,恰恰相反,是因为晴明大人的存在,我才会觉得宫外的生活远比宫里有趣。
“为何会有这种念头呢?”
在某一日得知了我的想法后,晴明大人坐在我对面询问道:“睦月姬身份尊贵,宫中岂不是更好么?”
晴明大人说这话时是笑着的,让那张本就俊秀的面容更添了几分风采,我后来才知晓,原来京中的贵女们,其实都是偏好晴明大人这般貌若好女的长相。
倘若真要说起来,无惨也是属于这类的,只不过……过于孱弱的身体阻碍了他的行动,也阻碍了他在众人面前出现的机会。
更多的时候,无惨只能在无风无阳的和室内,低低地掩面咳嗽着,身体微颤的弧度令人心生怜惜。
他是产屋敷家的幼子,自出生起便少有出现在人前的时候,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内连名字也没有,被人提及时也只会将其称之为产屋敷家的小公子。
“无惨”之名,是我在他元服的那日为他起的。
而这一切的因由,则是晴明大人某日的来访。
如往常般独自一人来到贺茂神社的晴明大人并未一开始便说明来意,而是用新奇的话题逗弄着我想要偷偷外出的心思,一面问我想不想看看鸭川的香鱼在河中游动的模样,又同我说何处的紫藤花开得比往年更加繁茂。
我听着这些话,总觉得那里头藏着些其他的意味。
于是我问他:“您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么?”
在我这般询问之后,与我一同坐在和室内的晴明大人,他的唇角浮现出了几分笑意。
“是博雅三位托我给您带些东西。”
闻言我愣了一下,自从搬入贺茂神社之后,与博雅兄长见面的机会便大大减少了,不仅仅是因为琐事繁多,更是因为……想要见到贺茂斋院,并非是件简单的事情。
侍奉神明之人,哪怕是皇族也要受到诸多限制,平日里不能踏出神社半步,也不能随意与外面的人会面,更不能做的……是与某人产生恋情。
虽说前面的规矩还时常有破例的时候,但是最后这一点,却是绝对的禁忌。
作为侍奉在神明身侧,传达着神明的旨意,并肩负着每年的新年拔禊与贺茂祭这些重任的贺茂斋院,在任期间绝对不能有半分逾矩的行径。
博雅兄长到底与我并非一母同胞,自然要遵循冗杂繁琐的规矩,我唯一能随意相见的,也就只有晴明大人了。
“所以是什么呢?”
在我这般询问后,晴明大人从袖中取出一张叠好的白纸,隐约可以看到背面透出的墨迹——是写了字的纸。
我歪了歪脑袋,正思考着博雅兄长会给我写些什么,便听到晴明大人继续说:“这就是博雅三位让我给您带的东西。”
在我打开那张纸之后,印入眼帘的是鸭川香鱼几个字,正疑『惑』着博雅兄长用意之时,晴明大人又补充道:“博雅三位托我给您带来鸭川香鱼。”
我先是微微一怔,而后忽然反应过来,恼怒的心情顿时升腾而起,鼓了鼓面颊道:“那鸭川香鱼呢?”
“鸭川香鱼就在这里。”
他看向的正是我手中的纸。
我顿时呆住了,倏然间脑海里闪过某个念头,“您吃了鸭川香鱼吗?”
晴明大人点点头:“吃了。”
说出这话时晴明大人面上没有丝毫羞愧,反而比起往日更加悠闲自得,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满噙着笑意,就像是在回味香鱼的味道一般。
可恶啊!
分明是博雅兄长托他给我带来的礼物,偷偷把礼物吃掉也就算了,怎么还可以这样来捉弄我?
正当我鼓着一肚子气将手中的“鸭川香鱼”扔向一旁时,晴明大人却道:“您不要了吗?”
明明都已经做得那么过分了,这时候竟然还敢再说话,正当我准备将他赶出去的时候,手背却忽然有种被溅上了水花的感觉。
下意识往身侧看了看——在木质的地板上躺着的,是一尾活蹦『乱』跳的香鱼。
我眨了眨眼睛,正惊诧于香鱼究竟从何而来,却又忽然发觉自己方才随手扔在身侧的东西不见了。
“那张纸呢?”
我顿时来了兴致,撑起身子将手掌按在矮桌上,整个人都倾向了晴明大人的方向,好奇极了:“是纸变成了香鱼吗?您做了什么?”
事实上,晴明大人之所以能够成为我的老师,我觉得有很大的原因要归于——他是贺茂忠行大人的弟子。
贺茂忠行大人曾是整个平安京内最负盛名的阴阳师,但自从前些年向父皇请示外出游历后,便再没有回来过。
现如今接任其位置的,则是晴明大人的师兄贺茂保宪大人。
“虽然一直住在贺茂神社里,但我也有听巫女们说过哦,”我盯着晴明大人,颇有些得意地说:“晴明大人的阴阳术其实要胜过保宪大人。”
所以这一定也是某种阴阳术吧。
闻言晴明大人哑然失笑,“没有这回事。”
他顿了顿,又答道:“我什么也没做。”
分明是在骗人,因为,“纸变成了香鱼啊。”
晴明大人笑而不语。
我撇了撇嘴,别过脸不看他了。
“您生气了吗?”他问。
我没有理他。
安静的气氛维持了好一会儿,晴明大人说:“那我把鸭川香鱼带回去了哦?”
“不行!”
我伸出手捡起地上的香鱼,将它提在手中,抬起下巴对晴明大人说:“这是博雅兄长给我的!”
虽然很想让自己更有气势些,但到底还是比晴明大人矮了太多,以至于他也站起来时,我便只能仰着脑袋看他了。
晴明大人仍面带笑意,他『摸』了『摸』我的脑袋,在我将他的手拍开之后,对我说道:“我可没有骗您呀,不论是博雅三位让我给您带的东西,还是我说自己什么也没做的话。”
“可是纸变成了香鱼!”
在我第三次重复这句话的时候,晴明大人摇头了,“并非如此。”
他说:“纸是纸,香鱼是香鱼,我从未给您带来过纸,我带来的,从一开始就是鸭川香鱼。”
这番言论令我着实愣了好一会儿,一脸茫然地盯着他微微翕动的嘴唇,分明每一个字也能听清,但结合起来却总觉得——
不明所以。
“可是……”
晴明大人打断了我的话:“您看到的是什么?”
我愣了一下,歪了歪脑袋,仿佛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弄懂。
迟疑了片刻:“鸭川香鱼?”
晴明大人点了点头。
“可是您明明说您也吃了鸭川香鱼啊。”
在我这般质疑的时候,晴明大人点头道:“我吃的是博雅三位给我的呀。”
我顿时就沉默了。
晴明大人分明就是在故意捉弄我。
但我这次没有发火,因为……
“可是我最开始看到的鸭川香鱼和现在的鸭川香鱼不一样。”
在我这般提出质疑时,晴明大人面上的神『色』终于有所变化了,他将一直握在手中的蝙蝠扇振开,遮住了自己的下巴,“所以这就是您的困『惑』吗?”
我点点头,为了防止他又用什么应该自己思考之类的说法来堵住我的嘴,我抢先一步拉住了他的衣袖轻轻摇晃起来,满怀期待地问:“您会告诉我的吧?”
以我与晴明大人相识数年的经验来说,每当我做出这般姿态,他便少有会拒绝的时候。
这次也不例外。
晴明大人手中的蝙蝠扇有些拿不稳了,他干脆又将其阖上,用合拢的蝙蝠扇拍了拍自己的掌心道:“您看过月亮吗?”
我眨了眨眼睛,点点头。
谁没有见过月亮呢?高高地挂在天上,在天气晴朗的夜晚,只要抬起脸便能看得清清楚楚。
“那么,您所看到的月亮,无论在何时都是一样的吗?”
在晴明大人这般询问的时候,我摇了摇头:“有时看到的是弯弯的,有时看到的却是圆圆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分明都是“月亮”,但在不同的时候见到的模样却又是不一样的。
晴明大人大抵也是看到了我神『色』的变化,于是对我说:“因为‘月亮’就是它的‘名’,所以无论是在何时,无论变成了何等模样,它都会是‘月亮’。”
“正如您无论何时都是坏心眼的晴明大人?”
我皱起脸瞪了他一眼。
“这只是于您而言。”晴明大人回答道:“倘若在您这里我是‘坏心眼的晴明’,那么无论我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是坏心眼的。”
聊到这里的时候我其实已经完全不生气了,不仅如此,还因为晴明大人今天告诉我的内容而感到十分新奇。
所以,“这就是今天学习的内容吗?”
闻言晴明大人点了点头,“今天我所告诉您的,是‘名’。”
他问我:“什么是名?”
“‘晴明’是名,‘睦月’是名,‘贺茂斋院’也是名。”
晴明大人微微倾了倾脑袋,正当我开始怀疑起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时,他又忽然对我说:“那么在您看来,什么又是‘咒’呢?”
我愣了一下,眨巴着眼睛问:“咒?”
“我前些时候去了一趟高野。”晴明大人早就已经再次坐了下来,我也将手里的香鱼又扔在了一旁,他的视线落在弹动的幅度已经减轻了许多的香鱼上,“和那边寺庙里的和尚们交谈了二十多天。”
“二十多天?”
我想了想,发觉几个月之前的确有过这么一段时间,许久未能见到晴明大人,也许久没有人给我送来晴明大人的消息。
那之后我再见到晴明大人时也问了他为何这么久不来看我,但没问出答案便又被他三言两语转移了话题。
晴明大人本就是这样的人,他在为人处事上极为圆滑,不论是面对那些身居高位的官员们,亦或是对他心生恋慕的贵女们,他总能巧舌如簧地与他们进行周转。
但与这般圆滑的行事准则所矛盾的,却是他极少有能被称之为“朋友”的存在。
博雅兄长算是其一,保宪大人算是其二,再者……就算是作为其弟子的我,也找不出来了。
这其实也间接说明了,晴明大人不喜与他人往来。
所以能让他停留二十多天的地方,究竟有什么东西留住了他呢?
晴明大人的答案是:“我们谈论了‘咒’。”
闻言我愈发好奇了,“那您得出了什么结论吗?”
晴明大人说话总是很有意思,更主要的原因是——他总会说些其他人从未说过,也从未想过的东西。
“在交谈时我忽然想到了一种答案,”晴明大人对我说:“所谓的‘咒’,可能就是‘名’。”
于是话题又绕回了最开始的地方。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眨了眨眼睛感觉本来已经挺清晰的思路又变得混『乱』起来。
“咒”是“名”,那为什么又要被称为“咒”呢?
恐怕现在的我想破脑袋,也难以想出令自己也觉得满意的答案吧。
大抵是我的神『色』过于沮丧了,晴明大人安慰道:“您能够理解到这种程度已经很了不起了,博雅三位可是花了好几个月都没能弄明白呢。”
分明博雅兄长都不在这里,晴明大人却还是要在我面前揶揄他。
“等我见了博雅兄长,我要告诉他晴明大人在背后说他傻乎乎的。”
闻言晴明大人笑了起来,“我没有说过这种话哦,这恐怕是睦月姬您的想法才对。”
“才没有!”
“真的没有吗?”
“当然没有!”
这种毫无意义的对话持续了几个来回后晴明大人便没再继续与我胡闹下去了,他略微收敛了面上的笑意,正了正身子。
“其实我这次前来,还有另一件事情要告诉您。”
晴明大人这时候虽然仍在笑着,但那笑容却不再是随意闲适的笑容了,而是带上了几分正经的意味。
“还是和博雅兄长有关吗?”
晴明大人摇了摇头:“是产屋敷家。”
我歪了歪脑袋,试图从脑海中找到关于他们的信息,但最终却还是放弃了,“那是谁?”
“对您来说只是个小家族而已。”
晴明大人说出了这样的话。
虽然在我面前他总是会『露』出随意的模样,但是这般……仿佛是刻意看轻一般的说法,我却还是头一次听到。
让人觉得,晴明大人就像是对他们有什么意见一样。
于是我问他:“产屋敷家怎么了吗?”
“我欠过他们一个人情,”晴明大人说到这里,似乎想起了什么过去的事情,他顿了顿才继续说:“所以前些时候产屋敷家主过来找我了,他想让您为他的幼子举行元服时的拔禊仪式,但又没有直接面会您的资格,于是求到了我这里,希望我能中转一二。”
其实这样的事情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在大型的祭祀仪式之外的日子里,我所需要忙碌的,从来都只是些零碎而枯燥的拔禊或是占卜。
虽然尚比不上晴明大人准确,但我近来在占卜上的进步也是得到过晴明大人称赞的。
只是这样一件小事,既然晴明大人已经开口了,那我应下来也没什么关系,正当我打算开口时,晴明大人却用束起的食指压住了嘴唇,示意我先噤声。
我闭上了刚张开的嘴。
“既然您知晓了这件事情,那么我的任务便已经完成了。”
晴明大人说罢,便顺手招呼了门口路过的巫女,让其将地上那尾早已不再有任何动作,只是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的鸭川香鱼拿去烤熟。
虽说是在贺茂神社之内,但也没有一年到尾都斋戒的必要,出了某些重要的节日之外,其余的时间吃食并不会被控制得多么严格。
更何况……晴明大人也不是头一次做出这种事情了。
以前也有过在来的路上捡到了不甚撞上牛车晕过去的鸟儿,晴明大人有时会将其放生,有时则是提着它的脚在踏入神社之后便交给巫女们拿去处理。
我愣了一下,并非是为他随意支使巫女的行径,而是疑『惑』他为何不同我确定一下那位产屋敷家的幼子元服的日期。
但在问出问题之前,我又想起了晴明大人做出的举动,脑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串联起来了。
“日子……”
仅只言片语,晴明大人便领会到了我的意思。
但他的解释是:“我答应帮他们转告这一请求,但您是否会答应这件事情,就不在我的任务中了。”
闻言我瞪大了眼睛,心底里升起的只有对晴明大人的佩服。
不愧是您。
所以这其中暗含的意思便是,我就算直接拒绝也没有关系。
但是……
“您不希望我答应么?”
虽然是我自己的猜测,但晴明大人的表现……哪怕不去深想也能看出某种端倪。
晴明大人没有说话。
他也没有笑。
晴明大人很少有不笑的时候,至少在我面前如此,他面上的笑意时而狡黠时而温柔,但不论是什么样的笑,都能令人心生亲近。
可他现在只是安静地看着我——甚至可以说,在那双平日里总是噙着笑意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更加深沉晦暗的东西在缓缓流淌。
我不由得有些紧张,抿了抿嘴角问他:“为什么呢?”
晴明大人叹了口气,像是早就预料我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但又对我的这一举动感到叹息。
“因为产屋敷家主想要的并非只有一个拔禊的仪式。”晴明大人缓缓开口,“他还希望,你能为那个孩子卜出一个名字。”
闻言我也愣了一下,忽然有些不太明白晴明大人的意思,“为什么要我来卜出名字?他没有名字吗?”
那个产屋敷家的幼子,产屋敷家的家主为他取的名字难道不好吗?
可就算是再不好听的名字,也不能随便换掉吧。联系起了今天晴明大人对我说的“名”与“咒”,我不由得产生了『迷』『惑』的念头。
本来我的话只是随口一说,但没想到的是——晴明大人竟真的点了点头,对我说:“那个孩子,的确没有名字。”
闻言我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张了张嘴:“为什么呀?”
正是在这个时候,我从晴明大人的口中,第一次听到了关于无惨的过去。
作为产屋敷家的幼子,那个孩子从生出来起便身体虚弱,年幼时也曾请过许多医师,但哪怕家人们一直为其寻医问『药』,也没能让他的身体有所好转。
“正如您今日所得知的‘名’,产屋敷家本就做好了那个孩子会早早夭折的准备,所以一开始就没有为他起名。”
因为那个孩子,随时都有可能会变成“不存在的人”。
与其早早给他名字,在他夭折后徒增悲伤,倒不如就这样维持下去。
于是那种没有名的人生维持了十二年,平安京中男孩元服的年纪一般是十三岁左右,既然已经到了这种时候,那再这样没有名字下去似乎也不太妥当了。
就像是为了弥补那个孩子一般,产屋敷家主用掉了晴明大人欠下的人情,想要让身为贺茂斋院的我为其卜出最为合适的名。
我沉默了一下。
“好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