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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平安篇[03]葵祭

时隔许久, 我终于又见到了博雅兄长。

晴明大人将我带回了他的宅邸, 博雅兄长又恰巧过来找他。当他踏入院门时,晴明大人的侍女也端了酒盏出来。

说是侍女,其实也不算全对。

那个穿着唐衣的、总是面无表情的女子, 应当是晴明大人的式神才对。

博雅兄长将视线停在了那个女子身上许久,待到她完全消失在我们眼前时,他才移开了目光。

“是喜欢么?”

晴明大人蓦地发问。

闻言博雅兄长『露』出了几分局促的神『色』, 面『色』也紧张起来, 说道:“别打趣我了, 晴明。”

他说到这里时, 又看了看我, 似乎也有几分顾及了我的存在。

我眨了眨眼睛看着他。

在我做出这般举动后,博雅兄长的反应愈发慌『乱』起来, 他不太自然地动了动身体,似乎是思考了好一会儿, 才憋出来一句。

“只是弄不明白。”博雅兄长说:“在你的院子里所见到的,真的是人么?”

听到这话,晴明大人只是笑而不语。

博雅兄长看了看我,像是在向我寻求答案一般。

“博雅兄长觉得是么?”

我这般反问他。

闻言他沉默了一下, 而后叹了口气。

“我就该想到的, ”他看着我们说:“你们都喜欢这样。”

分明我们也没做什么, 但这时候却无端令人觉得,就像是我和晴明大人联合起来捉弄博雅兄长一般。

他的眼神里满是无奈,又像是认输一般, “不能直接告诉我答案么?”

我看了看晴明大人。

“博雅也没告诉睦月姬答案吧?”

晴明大人今日只着白『色』狩衣,没有戴立乌帽,微微倾着身体坐在檐廊上,看起来闲适而又慵懒。

但博雅兄长却是真正无论何时都端端正正的那种人,所以哪怕是在我们面前,也还会秉持着一贯的作风。

看着他那挺得笔直的脊背,我也不由得正了正身体,但脑海中却倏然浮现出某个身着黑『色』单衣的身影,对方也是在我面前挺直了脊背。

不过有些奇怪的是,我似乎并不认识那个人才对。

这种奇怪的感觉并未持续多久,那个身影也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我望着正在解释的博雅兄长,注意力又回到了现在。

博雅兄长十分诚实地说:“我觉得不是。”

闻言晴明大人则告诉他:“那你的想法就是对的。”

这样的回答,恐怕在大部分人眼里都只会是敷衍般的答复吧,放在博雅兄长身上也是如此,更何况晴明大人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坏心眼了。

所以博雅兄长又下意识地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我。

我点了点头。

那是被赋予了“蜜虫”之名的,侧门外的一株紫藤。

这是晴明大人亲自向我们解释的。

他在说这话时却不只说到了式神的来历,而是再次提及了所谓的“咒”。

因为接受了名字,所以也是自愿被束缚,正是如此,式神才会心甘情愿地跟在阴阳师的身边。

我迄今为止还未能有过式神,而在此之前也从未想过,我第一次赋名的对象,竟也是一个人类。

无惨。

我又想到了那个男孩。

若是按照晴明大人的说法,取名字便是下了咒,那么……

无惨那日问我能否再见,也是因为咒么?

“你在想什么呢?”

思绪沉浸在其中的时候,忽然被人打断了,博雅兄长正看着我,晴明大人亦是噙着笑意。

“想到了一些……觉得很奇妙的事情。”

在我这般回答后,博雅兄长显然不打算继续深问,便自顾自地说起来,“之前有人送了我一匹马,前些日子它又生了小马驹,睦月要去看看么?”

原本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但在听到小马驹的时候,我便已经生出了兴趣。

看一看之后,是否还能做些什么呢?

抱着这样的念头,我同博雅兄长他们来到了狩猎的林地里。

说实话,比起骑术,我其实对箭术更感兴趣些,因为博雅兄长对此十分擅长,所以每每见到他练箭的模样,我也会生出想要求他教我的心思。

但以往的时候,博雅兄长总会以我尚且年幼为借口,毫不留情地拒绝我。

“也不是很年幼了呀,若是还在宫里的话,再过两年都可以进行婚配了……”

当我搬出这番说辞的时候,博雅兄长稍稍犹豫了一下,“可是……”

“博雅兄长该不会之前一直在找借口骗我吧?”

我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眯了眯眼睛。

大抵是这样的威胁起了作用,博雅兄长虽然看起来还是有些犹豫,但到底同意了教习的请求。

“只是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什么进步的,”博雅兄长对我说:“就当是体验一下吧。”

他本不对我头一次拉弓的结果抱什么希望,但是——

我没有脱靶。

虽说也没正中红心,但到底还是扎在了靶子上。

见此情景博雅兄长本以为只是巧合,但在让我又试了几次之后,他忽然沉默了。

晴明大人本只是站在一旁笑着,当博雅兄长沉默下来之后,他则也走近了我们。

“博雅不高兴么?睦月姬天赋过人,会有这般结果也并非什么难以理解之事。”

并非是巧合或是运气,而是在握住手中的弓箭的那一刻,我便仿佛知晓了什么。

于是在得到了博雅兄长的指导之后,脑海中便仿佛有什么东西倏然变得明晰了,身体下意识般做出的动作,得到的结果也差强人意。

闻言博雅兄长的神『色』有些复杂,不知他想到了什么,反正我这时候的心情,足以称得上高兴了。

不仅久违地跟晴明大人一起出来玩,还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博雅兄长,看到了小马驹也从博雅兄长那里得到了箭术上的指导。

无论是哪件事,都是值得开心的经历。

所以在傍晚来临,我不得不回到神社的时候,也还对此意犹未尽。

“下一次可以出来玩的机会要等到什么时候呀……”

我一面叹气,一面想到了不久之后便要迎来的贺茂祭。

这是贺茂神社一年之中最为盛大的祭典,也是整个平安京中最为热闹的时候,参与祭典的队伍将会从御所出发,途经下鸭神社,最后在贺茂神社中进行祈福的仪式。

贺茂祭又叫葵祭,队伍□□时所需准备的葵叶和桂枝需要提前准备,装饰在贺茂斋院的轿辇上的紫藤花也是一样。

正因为是一年之中最为重要的祭典,所以才需要格外充足的准备时间,在皋月时的贺茂祭来临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得主持着准备的事宜。

晴明大人也看出了我的忧愁,他『摸』了『摸』我的脑袋,“等贺茂祭过后,我带您去逢坂关吧。”

我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逢坂关并不繁华,也没听过有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晴明大人带我去哪里,是有什么用意呢?

“那里有什么东西么?”

闻言晴明大人笑了笑,“我听闻那里有位名为‘蝉丸’的盲法师,虽说眼睛无法视物,但弹奏琵琶的技艺十分高超,想必您也会感兴趣。”

我顿时眼前一亮。

说实话,倘若真的要说我有什么能拿得出手或是能在晴明大人和博雅兄长面前也不落下风的东西,那大抵便是音律了。

博雅兄长其实也极擅长音律,不仅如此,他也同样痴『迷』那些美妙的乐曲,并且时常为了某些曲谱或是偶然听到的乐声失魂落魄。

说出来大抵也有些令人意外,明明是极不擅长和歌的博雅兄长,在乐曲这等风雅之物上,却有着极高的天赋。

晴明大人曾对我说过,“因为博雅是个好人。”

他对博雅兄长的评价,便是如此淳朴。

我自然知晓博雅兄长是个好人,是个……直率得有些单纯的好人。

所以我也从来没在博雅兄长面前说过,其实我每次只要一看他的表情就能明白他这时候在想些什么了。

在与晴明大人约定好了之后,我被送回了贺茂神社,也着手开始准备起了贺茂祭的祭典。

本以为得到了我同意的无惨怎么也会来找我几次,但我时常去问守门的巫女们,她们的回答却都是未曾有人来找过我。

我起初也疑心是否是她们为了不让我分心而故意欺瞒,但仔细审视着她们的表情便会发现,那上面的神『色』并不似作假。

也就是说,无惨真的在好几个月里,一次也没有来找过我。

将原因归咎于他身体不佳,但即便如此还是会觉得有些失望,就在我思考着等贺茂祭结束后是否要去找他的时候,却意料之外地在祭典的路途中看到了他。

那时的我提前去往了宫中的御所,穿上了重重叠叠的十二单衣,在满饰着葵叶与开得正是繁茂的紫藤花的轿辇上,视线落在周围越来越多牛车参与进来的□□队伍中,忽然在远处的一辆牛车上望见了极为熟悉的家纹。

是那日在无惨的元服之礼上见到的产屋敷家的家纹。

时隔数月再次见到那个图案,我不由得将视线停留得稍久了些,正思考着那里面坐着的会是谁时,却忽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东西一般。

哪怕相隔了熙熙攘攘的队伍,我也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视线。

这大抵,也可以用所谓的“咒”来解释吧。

贺茂祭的队伍抵达贺茂神社时,已经比起从御所出来时壮大了数倍,但并非所有牛车里的人都有资格在这日进入贺茂神社,被拦下的一部分,便也在其他人进入神社之后,慢慢地散了开来。

在即将看不到外面的景『色』时,我回过了脑袋,望向了我一直在意着的那辆牛车。

那里面……必定有无惨的存在。

分明没有什么肯定的证据,但心底里却忽然生出了这样的感觉,奇妙地在心头萦绕着,便像是在告诉着我什么一般。

于是在拔禊祈福的仪式结束之后,我来时所乘的轿辇上那些葵叶与紫藤花,要被分去给京中的贵族们时,我叫住了巫女们。

这是每年葵祭的惯例,从御所沿途而来的葵叶和紫藤花,都是接受了祝福的存在,所以将这些东西放在家中,也相当于受到了祝福与庇佑。

鬼使神差地,我让巫女将一束紫藤花单独送给停在门口的那辆牛车。

闻言巫女『露』出了有些疑『惑』的神『色』。

“那是您认识的人么?”

我顿了顿,“只是觉得,能在神社的鸟居前等上那么久很不容易,所以想给他们点什么。”

鬼使神差地,我说出了这样的话。

这时候的心情大抵是有些复杂的,毕竟许久未曾见面,到底还是带着些恼怒,但无惨若是能在门口等上这么久,那……

原谅他也不是不可以的事情。

本来还在想着巫女会不会将那束紫藤花带回来还给我,然后对我说:“门口没有任何人在。”

或是在回来后我询问她时,对我说出门口停着的牛车属于其他的我并不熟悉的什么人。

但是,回来的巫女告诉我,那束紫藤花给了产屋敷家的人。

“是什么样的人呢?”

我还是忍不住问了起来。

闻言巫女想了想,对我说:“大抵是产屋敷家的小公子吧,因为我看到他……似乎正在咳嗽着。”

产屋敷家唯一身体不好到这种地步的,也就只有那位小公子了。

我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晓,巫女便又去收拾其他东西了,这时候我倒得了几分空闲,也没什么需要亲自动手或是指挥的事宜。

我又觉得无聊了。

本是想在神社中找找晴明大人是否离开了,却未料到竟在檐廊上遇到了意外的人。

“赖光兄长?”

大抵是因为贺茂祭的缘故,眼前的青年身着朝服,与之前常见的模样有很大的差别。

约莫是我意外的神『色』过于明显了,赖光兄长笑了起来,伸手将我抱起,询问道:“睦月最近有偷跑出去么?”

我摇了摇头,十分诚恳地说:“最近一直都在认真地准备着贺茂祭哦,我才没有到处『乱』跑呢。”

同博雅兄长一样,赖光兄长也并非是与我有血脉关系的真正兄长,只是我喜欢这般称呼他而已。

而赖光兄长也并不排斥这样的称呼。

说到贺茂祭,我便想起在来时的队伍中并未见到赖光兄长,不由得有些疑『惑』。

“您没在前面的队伍中么?”

赖光兄长笑了笑,“往年待过的机会已经够多了,所以这次便不想去了。”

虽然脸上是笑着的,说出这话时的语气也很轻松,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事情并非像赖光兄长所说那般简单。

“是……出了什么事情么?”

在我这般小心翼翼地提出疑问时,赖光兄长眯了眯眼睛,赭『色』的眸子里略有几分暗『色』在其中流转。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约莫……是和父皇有关的。

于是哪怕赖光兄长并未做出答复,我也没再继续询问下去了。

“您近来可还好?”

用这种话转移话题似乎有些生硬了,但我目前也想不到什么更好的说法,更何况赖光兄长抱着我走在神社中时,一路上还遇到了许多人。

但没有人说什么话。

其实按照常理来说,哪怕我平日里总是称赖光右将为兄长,但真要算起规矩来,他这时的举动必定是不合规矩的。

不论是将我抱起来,还是对我说:“我近些时日要出去一趟,所以想让你为我进行卜算。”

能够如此直白地向我提出请求的人,总的来说也没几个。

虽说博雅兄长只要开口我也会答应,但以他的『性』格,想必是不可能开口的,而晴明大人则更不会让我为其进行卜算——哪怕我们都知道,无论自己的技艺再怎么精湛,卜算的结果再怎么准确,也不可能卜算出与自己有关的事情。

赖光兄长的请求我自然不会推脱,于是就着神社中本就备好的卜算之物,询问起赖光兄长想要卜算什么。

“我即将去进行妖怪退治。”

现如今其实是个十分奇妙的时代,这点我在许久之前便有所了解,哪怕自身与那些东西接触不多,但是——

我是贺茂斋院。

说实话,一开始我大抵是不相信所谓神明之类的存在的,所以不论是在宫外的斋院进行斋戒时,还是搬来贺茂神社的时候,都觉得那种东西只是人们虚构出来的幻想。

直到晴明大人真切地令我感受到了灵力的存在。

阴阳师懂得的东西有很多,观星测位、占卜凶吉、驱使式神……

我看到了晴明大人画符时的模样。

他只用了一笔。

分明只是一笔连成的东西,却有着令人惊诧的奇异的波动,便像是具有生命一般,令我不由得开始怀疑起自己的想法。

“鬼”是存在的。

早在许久之前,晴明大人便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哪怕我那时候并不理解他所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他所指的“鬼”究竟是什么东西。

但晴明大人仍是告诉我了。

他对我说:“每个人的心中都藏着名为‘鬼’的东西,一旦被心中的鬼所『迷』『惑』,便会失去理智,变成可怖的怪物。”

而在那不久之后,我也的确见到了他所说的“鬼”。

母亲大人的妹妹,是位极为美丽的女子,那时候还在内京斋戒时,她便时常过来探望我。

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同她亲近不起来。

其中的缘由,大抵也是因为——她接近我,并非是出于对我的喜爱。

因为母亲的身体一直都不大好,所以父皇总是在担忧着她,好在我并没有像母亲那般身体孱弱,所以也让父皇省了不少心思。

但母亲的妹妹,似乎想要取代母亲的位置。

在那样的心思被暴『露』出来,父皇却拒绝了她的时候,她变成了极为狰狞丑陋的模样。

她用尖利而又充满怨憎的声音诅咒着父皇和母亲,却被正在宫中值夜的贺茂忠行大人祛除了。

虽然年纪尚小,但那样的场面却在我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痕迹,哪怕到现在再回想起来,也会觉得是极为令人不适的记忆。

无论如何,我也不想变成那般丑陋的模样。

早在许久之前,这样的念头便深深地印刻在了我的心中。

无论如何,我也不想变成丑陋的恶鬼。

但“神”是否存在,我们却不得而知了。

我亲眼见过“鬼”的模样,却从未听说过有谁真正见到了所谓的神明,哪怕是那些口口声声念诵着神明的信徒们,也从未见过神明的身影。

可既然“鬼”是存在的,那么大抵神明也是存在的吧。

毕竟我现在正在为赖光兄长进行的占卜,实际上也是在询问神明的意思。

而“神明”告诉我们——

“大吉。”

说实话,能卜出这样的结果连我自己也觉得有些意外了,因为在此之前,我卜算的最好的结果也只是“吉”。

仿佛是在我手中并没有“大吉”的存在一般,不论是为谁卜算着什么,得到的都并非是能令对方真正满意的结果。

但这一次,在我的手里头一次出现了“大吉”。

就在我自己也开始怀疑起自己是否又产生了失误时,赖光兄长却『露』出了笑容,他从我手中取过那支竹签,而后对我说:“睦月姬果然名不虚传。”

赖光兄长每次叫我睦月姬的时候,总会让我有种心惊胆颤的错觉,因为他这时候所流『露』出来的神态,便像是比那些恶鬼还要来得野心勃勃。

并不是说我讨厌这样的赖光兄长,只是觉得——我果然还是更喜欢晴明大人一些。

眼见赖光兄长的笑意扩大,我便也不好再对他进行什么打击,于是将想要告诉他的可能是失误之类的话咽了回去,只是又问:“您要去何处进行妖怪退治呢?”

闻言赖光兄长略微收敛了笑意,他抬了抬眸子注视着我:“前些日子,藤原大人家的女公子被妖怪掳去了,于是藤原大人求到了晴明大人那里,请求他进行占卜。”

是为了卜算出究竟是什么妖怪带走了藤原小姐。

又是因为太久没和晴明大人见面的缘故,以至于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都不知道具体情况。

“那么是何处的妖怪呢?”

在我好奇地进行询问时,赖光兄长眯了眯眼睛,对我说:“是大江山的妖怪,鬼王酒吞童子。”

我微微一怔。

这个妖怪的名号,我也是听说过的。

鬼王酒吞童子,据说是一个寺庙中的和尚化为了鬼,而后便总会用年轻英俊的男子的模样来引诱那些女子们,再趁她们沉浸其中时……

吃掉。

总归而言,是个极为残忍的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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