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平安篇[08]臣籍
晴明大人是除我与无惨之外第一个知道这件事情的人。
在我告诉他之后, 他沉默了一会儿, 将视线慢慢地落在了我的脸上,我这时候的表情大抵是在笑,但晴明大人的神『色』却很平淡。
“这样啊。”
他的回答也很平淡。
心里那种想要同谁分享的喜悦倏然便淡了几分, 我托着自己的下巴,将手肘撑在矮桌上:“晴明大人一点也不惊讶么?”
关于我和无惨之间的事情,他是知道最多的人, 从起始到如今, 晴明大人几乎知晓了整个过程。
“没什么好惊讶的吧。”
在他这般回答之后, 顿了顿, 又说:“所以你那日就是要出门去见他么?”
我点了点头。
他又问:“那日所说的想明白的事情, 就是这件事?”
我又点了点头。
闻言晴明大人敛了敛神『色』,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 “他知道了么?”
“他?”
“那个男人,陛下。”
晴明大人时常如此, 在熟识的人面前便口无遮拦,连父皇也常被他用“他”“那个男人”之类的代称来称呼。
但晴明大人的这一点小习惯,也并非是什么值得在意的大事。
在他解释了之后,我摇头了。
不仅父皇还未知晓这件事情, “母亲也是对此一无所知。”
闻言晴明大人挑了挑眉:“你没有告诉他们么?”
“晴明大人是第一个知晓这件事的人。”
在我说出了这种话之后, 他反问我:“为何要第一个告诉我?”
我想了想, “大概是因为我觉得,如果是晴明大人的话,听到这件事情之后的反应, 一定会和其他人不一样吧。”
哪怕不多做思考也能知晓,不论是在父皇和母亲眼中,还是在其他认识的人、甚至是不认识的人看来,我的未来都只会是回到宫中,成为新的东宫妃。
“如果其他人知道我并不想回到宫中,一定会觉得我的想法是错误的。”
说出这种话时我自己也觉得有些苦恼,虽说距离那样的未来还有一段时间,但最后的结果总归还是如此。
“那您想怎样呢?”
晴明大人询问我。
这个时候我想起了前些日子赖光兄长送来的礼物——是一本遣唐使前些时候才带回来的白乐天的新诗集。
“赖光兄长送给我的诗集中有这么一句诗。”我在晴明大人面前『吟』出了那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分明这句诗的寓意其实不怎么美满,甚至可以说得上悲哀,但我却无端地记挂着它。
“我想和无惨天长地久。”
说出这句话时,连自己都愣了一下,晴明大人则是沉了沉眸子,什么话也没有说了。
他大抵是不怎么认同的吧。
我忽然生出了这样的感觉。
但晴明大人的表情却没有显『露』出分毫,甚至令人觉得,我方才的感觉只是错觉罢了。
“睦月姬既然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那不管他人说得再多,也不会对您的想法产生影响了。”
晴明大人对我的了解远胜于其他人,正因如此,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才会格外有价值。
正当我们之间开始萦绕着某种沉默之时,忽然有巫女前来告知我,高明大人前来拜访。
“是为何事呢?”
我正疑『惑』之时,晴明大人却开口道:“见见便知晓了吧。”
于是巫女看了看晴明大人,又看了看我的神『色』。
我点头道:“那便见见吧。”
晴明大人没有回避的必要,但当巫女将高明大人引至屋前,高明大人看到晴明大人时,也『露』出了惊诧的神『色』。
“我原本是想去拜访晴明大人,但您府上的侍女告诉我您不在家中,”高明大人站在门口道:“我还在猜想您去了哪里,未曾料到竟也是来了贺茂神社。”
晴明大人笑了笑:“高明大人如此急迫,又是所为何事呢?”
闻言高明大人的脸『色』有片刻的不自然,他看了看我们,视线略有些游移不定。
高明大人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我在无差的府邸中,出现了一些怪事。”
从前些日子起便时常有奇怪的声音出现,夜里又有侍女看到了隐约的身影,再加上近来又有好几位侍女病倒,口中还念着高明大人的名字……
在他同我们说完自己的遭遇之后,我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将视线投向晴明大人,那双狐狸般的眼睛眼尾上挑,此刻正注视着高明大人。
而高明大人则是在他的注视之下,不到片刻便被汗水浸湿了鬓角。
当他抬手擦汗的时候,晴明大人忽然问:“您做了什么事情么?”
高明大人的手顿时僵在了脸上。
事已至此,我也能肯定自己的猜测了。
必定是因为——
“比如……抛弃了女子,所以对方心生恨意,想要报复您?”
在晴明大人说出这种话之后,高明大人便低下了脑袋,像是默认一般,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脸询问道:“晴明大人……”
我也想听听晴明大人对这种事情有什么看法,但晴明大人却问我:“睦月姬意下如何?”
突然被询问了这种问题,我也有些疑『惑』晴明大人的用意,但他们二人的视线这时候都落在了我的身上,那我不开口也不太好了。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我开口道:“我不便外出。”
这也是实话,按理来说贺茂斋院也不该管这种小事,高明大人之所以能来贺茂神社见我,左右不过是仗着身份罢了。
但我是否要去他府上,却并非是他能决定的事。
闻言高明大人的目光便投向了晴明大人。
到底还是答应了。
而晴明大人在解决完这件事情,过了几日之后,又来贺茂神社探望我了。
“那件事的结果如何呢?”
我其实并不在意高明大人如何,只是在想,为何人总是会变成鬼。
在我向晴明大人提出自己的疑『惑』之后,他反问我:“睦月姬若是想知晓结果,为何不出面解决?”
“因为这种事情显然是晴明大人更加擅长吧。”
晴明大人闻言振开了手中的蝙蝠扇,遮挡了自己的大半张下巴,声音从扇子后边传来:“睦月姬既然已经有了想法,不如也说来听听?”
闻言我看了看晴明大人:“既然晴明大人又来了这里,高明大人也没再来找我,那这件事就是解决了吧。”
“是心生怨恨的女子变成了般若在作祟么?”
我这般询问时,晴明大人点了点头。
“高明大人也看到了?”
“是。”
晴明大人回答之后,我才说出了自己真正想问的问题。
“他觉得如何?”
“什么如何?”
“就是……”我犹豫了一下,“那个女子变成般若之后的模样。”
“那个啊,”晴明大人停顿了一下,而后才告诉我:“高明大人被吓坏了,哪怕对方一直唤着他的名字,他也只是大喊着‘离我远点’之类的话。”
听到这样的回答其实并不意外,倘若他还对那女子有一丝一毫的感情,便也不会来找我们。
只是……
“晴明大人有什么感觉呢?”
闻言晴明大人面『色』平静:“没什么感觉吧。”
我忽然有些不明白了。
大抵是我的疑『惑』表现得过分明显了,晴明大人便对我说:“人心正是如此,变化莫测,只是一念之差,便有可能面目全非。”
不知为何,明明是在说着高明大人的事情,但我却无端地察觉到了什么。
那是一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奇怪感觉。
“但那女子仍对他有情,所以才会去他的府邸中纠缠吧。”
在我说出了这样的话之后,晴明大人忽然安静地看了我好一会儿。
“睦月姬在担忧什么?”他询问我:“担忧自己也可能面临这样的未来?还是担忧……自己或许也会变成奇怪的模样?”
虽然这样的担忧听起来有些荒谬,但晴明大人说的没错。
“我不想变成鬼。”
从很久之前就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在晴明大人询问我原因时,我对他说:“因为太过丑陋了。我不希望我心爱的人,看到我变成那幅丑陋的模样。”
闻言晴明大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的眸子,却是问我:“您真的,是这样想么?”
这样的提问其实有些微妙,像是在质疑我的想法,又像是在怀疑我是否会面临那样的未来。
但无论是出于哪种原因,我的回答其实都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所以晴明大人只是对我留下了一句,“言语也是咒。”便离开了神社。
*
我去见无惨的事情还是传到了母亲的耳中——是侍女告诉了她。
其实会有这么一天我并不意外,早在许久之前便能够预料到,侍女看着我在产屋敷家待的时间越长,她所流『露』出的担忧的意味便越明显。
我知晓她是在为我考虑,也知晓母亲在担忧些什么,但当母亲特意来到贺茂神社找我,试图询问这件事情的时候,我却告诉了实话。
其实在这种时候,只要我告诉母亲那些只是年幼无知的想法,并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如此,这件事便可以就此了结,但看着母亲望向我的眼神,感受到她紧紧抓住我手掌时的力道,我仍说出了与她期待之中截然相反的话语。
我告诉她:“我与无惨相恋了。”
这是母亲头一次冲我发火,她生气时的模样第一次在我面前显『露』出来,满含怒意的声音充斥在耳畔,她同我说:“你知道这种事情会有什么后果么?”
我没有说话了。
虽然很清楚后果是什么,但母亲这时候大抵是不想听到我说实话的。脑海里冒出了这样的念头,驱使着我保持了沉默。
但我的沉默落在母亲眼里却变成了示弱,她同我说:“这件事到此为止,便可以当作从未发生过。”
既然已经说到了这种地步,那便真的是没有半分回旋的余地了。
但看着母亲期待的眼神,我却仍是沉默着。
这样的反应显然无法令她安心,导致的结果便是她在我身边留下了侍女守着,就像是变相的看守一般,只是为了——
“不要再同那个人见面了。”
在母亲看来,这恐怕是我犯过的最大的错误吧。
侍女们几乎与我寸步不离,哪怕是用膳和祈福的时候也是如此,只有在入睡的时候,她们才会在我拒绝与我睡在同一房间之后,离我稍远了几步。
但仍是在障门外守着。
天气暖和的时候倒还好,可日子久了,到了气候寒冷的夜晚,待在外廊上所感受到的寒风,可是远胜于室内的。
我也有些于心不忍,便让她们进了房间,隔着屏风在另一边坐着。
但实际上,这种时候才是最适合我外出的时候。
晴明大人曾教过我一种阴阳术,是可以用纸人幻化为人类的模样,除了无法说话也无法做出任何回应之外,放在那里便像是真人一般。
我偶尔会使用这样的阴阳术,制造出与自己形态一样的幻象,而后跑出神社自己去同无惨见面。
坐在无惨的房间里,面容似乎又褪去了几分稚嫩的少年注视着我,忽然询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么?”
闻言我愣了一下。
“近来你似乎总在担忧着什么吧?”
无惨说出这句话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表现也过于明显了。
“没什么大事……”
“真的么?”
我还未说完,无惨便打断了我的话,他略微倾过身体看着我,红梅『色』的眸子里神『色』微变。
“你在说谎。”
他轻声道:“‘没什么大事’的意思,其实还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在无惨这般解释之后,我才意识到,他远比我想象中想得更多。
但是,“我能够处理好的。”
在我试图安抚他时,无惨却反问:“是和我有关的么?”
看着他的眼睛,我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了。
分明在这种时候应该说些什么,但是……不论我说什么,都会给无惨造成并不愉快的影响。
于是我/干脆同他说了实话。
“母亲知道了我来见你的事情。”
闻言无惨脸上的表情顿时凝滞了,像是有些惊慌失措一般,他抿了抿嘴角,视线也不知道该落在哪里了。
我看到他的脸『色』变得难看了几分。
心底里不知为何忽然生出了几分悲哀,要因为这种事情而心生犹豫或是感到苦恼,未免也太过悲惨了些。
所以我『摸』了『摸』无惨的脸颊,拥着他的脑袋对他说:“不用担心。”
左右也不过是些无需在意的事情罢了。
宫中的反应如何我并不在意,其他人的看法我也不想理会,“无惨也一样,只要看着我,只要听我说话就可以了。”
只不过……意料之外的事情,总会带来些意想不到的后果。
这件事还是传到了父皇的耳中。
哪怕母亲刻意想要隐瞒,也想在父皇知晓这件事之前断绝我与无惨的来往,以此达到让这件事在传到父皇耳中之前便消失的结果,但是……
有人告诉了父皇。
得知此时的父皇,他的反应来得远比母亲要猛烈得多,随之而来的则是对我的责罚。
——我被卸下了贺茂斋院的身份。
但这仅仅只是个开端。
在被卸下贺茂斋院这层身份之后,内亲王的身份也被收回了,离开贺茂神社的我未能回到宫中,而是被送进了鹰司大路的一所宅子里。
我被贬为了臣籍。
皇族没有姓氏,只有名,但父皇却为我赐下了姓氏,所以我变成了“源睦月”。
哪怕在鹰司大路的宅邸中,那些侍女们依旧称我为“睦月姬”,但实际上大家心里都一清二楚——我已经并非睦月姬了。
而我也已经没有了称陛下为父皇的资格。
一夜之间一切都恍若隔世,便像是过了许久一般,连带着天气都转凉了。
在我询问侍女现如今是什么日子的时候,她告知我:“已经入冬了。”
我忽然想起来贺茂神社中我曾命人栽下的金灯还在那里,正想让侍女去帮我挖回来,她却告知我:“陛下已经派人去将那株金灯带回宫中了。”
我沉默了一下,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说只是贬为臣籍,赐姓源氏,但实际上,连院外也站上了守卫,不仅如此,在府邸里根本找不到一辆牛车。
其实根本就是变相的软禁。
哪怕已经降下了惩罚,陛下仍不认可我与无惨的往来。
我大抵也能猜到他们的心思,左右不过是身份轻微、身体孱弱等理由。
虽说限制了我的外出,但陛下所没有限制其他人的来访,晴明大人也来探望过我——是和博雅兄长一起来的。
博雅兄长面上『露』出显而易见的担忧,见状我笑了笑,“博雅兄长不高兴么?”
他愣了一下,“为何要高兴?”
“因为我现在也同博雅兄长一样有姓氏了,说起来也是挺有意思的事情呢。”
博雅兄长大抵是不能理解我为何还能笑得出来,面上的怜悯显而易见,他皱了皱眉头,似乎想要对我说什么安慰的话。
“博雅兄长不必如此。”
在我说出这种话之后,我又解释道:“贺茂斋院的身份也好,内亲王的品阶也好,我其实都不在意。”
“反正也不过是些外物罢了。”
闻言博雅兄长陷入了沉默,但晴明大人却叹了口气,“既然您已经想清楚了,那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
博雅兄长有些意外地叫了他一声:“晴明……”
“博雅,”晴明大人打断了他想要说的话:“走吧。”
晴明大人和博雅兄长并非是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后仅有的来探望我的人,除他们之外,赖光兄长也来了。
但他的来意却和晴明大人他们不同。
“我已经知晓了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
赖光兄长坐在我的对面,隔着矮桌将视线落在我的身上:“你与产屋敷家的那位小公子之间的事情,已经在京中流传开了。”
赖光兄长其实并非是会留意京中消息之人,但他这次却将那些事情全都告诉了我——不论是我被产屋敷家的幼子所『迷』『惑』而犯错,以至于陛下大怒将我贬为臣籍,还是我因被惩罚而整日落泪,以至于身体每况愈下。
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落入耳中时都带着某种奇异的微妙感。
“没有这种事情。”
我同赖光兄长解释道:“并非是像流言所说那般,我既没有被『迷』『惑』,也没有日日落泪。”
事实上,从听到陛下的惩罚下来,我的心情便从始至终都是平静的。
并没有什么产生其他情绪的必要。
但在赖光兄长看来,事情却并非如此。
“你真的甘心么?”
他眯了眯眼睛询问我:“名声如何的确不重要,但身份也不重要么?”
在他这般询问时,我听出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意味。
“您这是什么意思?”
“事实上,我今日入宫见了陛下。”
赖光兄长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一下,大抵是想要看看我的反应,他的视线落在了我的脸上。
我这时候的表情应该是有些好奇的,所以赖光兄长才会接着说:“陛下只是一时生气罢了,只要您愿意认错,事情其实还是能有转机。”
听到这里我便知晓了赖光兄长的来意,“您是被派来劝说我的么?”
在我这般询问之后,他却摇了摇头:“并非如此。”
我眨了眨眼睛,“那您是来做什么呢?”
赖光兄长忽然提及了早前他送给我的礼物,“那本白乐天诗集,你可知我为何要给你?”
我摇了摇头。
“睦月,”赖光兄长眯了眯眼睛,这时他落在我身上的视线似乎在倏然间发生了某种变化,不再是往常那般的眼神,而是某种……
想要告诉我些什么的眼神。
“我不可以么?”
他忽然说出了这种话。
话已经说到了这种地步,我若是还听不出来究竟是什么意思,那反而是过分迟钝了,可无论如何我也未能想到,竟有一天会从赖光兄长口中听到这种言语。
“您……是在开玩笑的吧?”
按理来说这种问题本不该从我嘴里说出来,但赖光兄长也说出了本还绝不可能从他口中说出的话,这样一对比,倒显得我的说法正常了些。
闻言赖光兄长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注视着我。
被那样的视线所注视着,我忽然说不出话了,在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我抬起脸:“赖光兄长一直都是兄长……”
“并非如此。”
赖光兄长打断了我的话,他盯着我的眼睛,倏然间我似乎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什么奇诡的神『色』。
他同我说:“我想要给你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