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彼岸之人

    与耀眼的白光一同亮起的, 还有足以令人生生昏厥过去的剧痛。

    连结被不可抗力的生死所撕裂，融为一体的意识海倾塌断裂, 深渊分割了世界, 自此以后那最熟悉最依赖的另一半都只存在于彼岸。

    永远无法抵达的彼岸。

    罗赛不知道第几次站在自己意识海的深渊前, 狂风吹的天地变色, 深渊底部的核心似乎更加濒临破碎，滚滚的岩浆从内部漫出, 几乎要遍布整个深渊；她酒红色的长发被风吹的猎猎飞舞, 神情却是平静而淡然的, 望着深渊彼岸那个影影绰绰的身影轻笑了一声。

    “这大概是我离你最近的一次了吧。”她拢起飘扬的鬓发别到耳后, “……但是抱歉，我不会过去了。”

    彼岸的身影消散在风中, 罗赛话音落下的瞬间，肆虐着这个世界的狂风似乎变小了一些, 阴云密布的天空在逐渐放晴，一缕阳光穿透厚重的云层，坚忍不懈的落在了深渊底部的核心上。

    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首先感觉到的是精神连结与大脑的钝痛, 罗赛艰难地转了转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上下床的下铺，堪堪只够一个人睡的位置, 被子是没有花纹的片色，简洁朴素到无趣的地步, 不远处是另一张上下床, 照明的光源有些暗, 衬得床沿的银色金属晦暗无光。

    房间的构造罗赛并不陌生，是舰船上常见的人员休息室，从前在苍之牙外出执行任务的时候，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是住在这样的房间里的。

    罗赛一动，趴在她床边的白发少女便立刻察觉，揉了揉眼睛直起身来，罗赛倾身与她拥抱了一下，苏洛的眼眶红红的，用力抱了她好一会儿才松开，“你可算醒过来了，罗赛。”

    “我昏迷了多久？”罗赛揉了揉眉心，她现在这状态到底不比当年全盛时期，仅凭具象化后的精神体与敌方机甲小队战斗什么的，的确是太乱来了。神经末梢的钝痛让她下意识的想去拿平时放在床头柜里的旧式香烟，苏洛一把按住她的手，翠绿的眼瞳一动不动的紧盯着罗赛。

    “别再点烟了，罗赛。”好不容易眼前之人才从过去的梦魇中逐渐清醒过来，苏洛不想让她再变回疗养院时的颓废模样，“……不如趁这个机会，彻底放下过去吧。”

    苏洛这话说的没头没尾，罗赛却明白她指的是谁，西格那点小心思自然瞒不过与罗赛相识多年，精神感知强大的第一哨兵。罗赛叹了口气收回手，昏迷前的记忆逐渐恢复，她记得失去意识之前好像看到了西格的脸，也不知道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西格呢？我们现在在哪里，纳斯卡α上怎么样了？”

    “从你来到白银号上开始算的话，已经有一整夜了。”苏洛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那小子一直守在你身边不肯走，不久前实在撑不住了才换我来的。说起来这次你能得救多亏了他啊，罗赛，我回程救援的时候逃生舰已经离开了，全靠西格带着昏迷的你东躲西藏，与敌方机甲周旋直到我来。”

    她话音未落，房间门外传来了到访人员识别的讯号声，内舱门很快打开，苏洛耸了耸肩望向来人，“看，正在说呢人就到了。你一醒他就能感觉到，这算是心有灵犀吧？”

    白发的少女站起身，把空间留给了好不容易相逢的两人，笑着拍了拍哨兵少年的肩，“剩下的事就等你们出来再说，现在是感人至深的重逢时间，好好把握哟西格少年。”

    内舱门缓缓关闭，房间中只剩下遥遥相望的两人，谁也没有先开口打破静谧的空气。西格怔怔地望着靠坐在床上的向导，她看上去还很虚弱，脸色苍白，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酒红色的长发松松挽了一束垂在肩上，是西格不曾见过的柔弱模样。西格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心，痛感令人踏实，说明眼前的一切不是他的幻想，他们真的活着离开纳斯卡α了。

    “怎么不过来？”罗赛朝他招招手，西格自进门之后就站在门口发愣，一副生怕戳碎眼前美梦的神情，罗赛有些想笑，看来这一次的确是把小朋友给吓着了。

    被点名的哨兵少年这才磨磨蹭蹭的走过来，在苏洛刚才的位置坐下了，罗赛伸手揉了揉那头顺滑的黑发，露出了微笑，“这一次能得救都靠你呢，谢谢你的努力，西格同学。”

    西格放在膝盖上的手握紧又放松，抬头看向虚弱的向导，金色的眼瞳里流露出认真而担忧的神色，“罗赛……不要放弃自己。”

    从那一次恰巧将差点掉落高地的罗赛唤回来，到这次主动留下殿后的举动，西格发现这个看似随和闲散的老师，的确是有些轻生的心疾……或许平日里不容易看出来，但到了需要她牺牲来挽回局面的时候，西格从她眼中看到的没有不舍，只有解脱。

    是因为那个断裂的连结吗？西格无法开口，但他希望罗赛能明白，她的身边还有自己，还有苏洛这样，会因为她的离去而痛不欲生的人存在。

    “你这家伙……果然很敏锐啊。”罗赛意外地挑了挑眉，随即笑了笑，“连你都看出来的话……我的确需要打起精神来了。”

    向导收回了自己的手，“抱歉，西格，让你担心了。不过这样的事以后不会再发生，我用这条被你救回来的命保证。”

    她不会再想走向深渊的另一端了。

    失去意识前撞入她眼里的，是另一双充满生机的金色眼瞳，就像意识海中那一缕穿透层层阴云落下来的，坚韧的阳光，她在深渊的边缘游荡的许久，一点点的上浮，最终被那双金瞳的主人伸手拉了出来。惶惶不可终日追逐着过去的步伐，总有一天会停下；而她还会有新的邂逅，还有该努力完成的事与担忧着自己的好友，还能再次迈步，走向未知的未来。

    在那场命悬一线的危机中，西格救下的不只是学院里深陷机甲包围圈的研究员，更是那个徘徊在意识海断层中茫然四顾的向导。

    ——谢谢。

    “可以在这里陪我一会儿吗？”罗赛的精神脉络还处于大战后的疲惫中，说了这么一会儿话已经面露倦色，拉了拉披在肩头的制服重新躺回了被子里，西格点了点头，乖乖地坐在她的床边，没一会儿忽然感觉到向导的精神触梢轻轻探了过来，以挠猫下巴的力度碰了碰西格，而后停在了他的精神域中。

    西格微微一愣，虽然身体并没有接触，不过罗赛这样的举动倒像是普通人之间握着手睡觉了，向导很快闭上了眼睛，呓语般低声说了一句，“西格的精神力，很令人安心呢……”

    -

    说是休息，罗赛也不过小睡了不到一小时，待精神力恢复到可以自如行动之后便起身离开了房间，跟西格一起到了白银号的中枢舰桥。

    鸣海朔夜与苏洛都在这里，正神情凝重的望着大屏幕上的光点。白银号的舰桥是标准的宇宙战舰配置，窗口是环二百七十度的全息光屏，中央除了舰长的主位外还有一个长宽十米左右的大型全息战术地图，左右配备战斗管制通讯员与机动兵器联络员，窗口之下配备舵手与炮手，是战舰之中最为凝练精简的构造方式。

    “情况怎么样了？”罗赛绕到全息战术图的前方，上面标注了白银号目前所在的位置，距离纳斯卡α的坐标并不远，离联邦的月面军事基地约有250宇域单位，处在一个不近不远的尴尬地带。

    “身体已经没事了？”朔夜抬头问了一句，虽然表现的不如苏洛那么亲近，但他当初也是被罗赛带入苍之牙，一路成长到现在的位置，时隔多年对罗赛依旧有着对前辈的尊敬。

    “没问题。”罗赛作势活动了一下胳膊，继续研究着全息战术图，神情逐渐变得严肃。图像上并没有显示纳斯卡α的位置，反倒多出了大量不规则的热源，层层叠叠的将白银号包围起来，让探测的雷达也失去了作用，苏洛说她已经昏睡了一整夜，而白银号还停留在这附近，照这情况来看到是被困住了。

    “目前的情况不怎么乐观。”舰长位上的朔夜滑动屏幕，窗口的光屏顿时切换了图像，那应该是不久前发生的战役，纳斯卡α周围不断有战舰与机甲出现，炮弹光影缭乱，不难看出里面正在发生激烈的战斗，罗赛甚至看到有来自卫星内部的大型光束炮熔断了纳斯卡α外围的琉璃合金，内部空气快速被析出，很快就有零碎的物体散落在宇宙。

    “我发现不对劲令白银号折返的时候，星盟已经发动攻击了，他们一早就潜伏在卫星外围，算准了白银号离开的时间，与先头潜入的十二架曙光里应外合。”朔夜的神情依旧沉稳，似乎只是在单纯的解说战况，“……很遗憾，这次的问题出在军部，连我也没能及时发现那十二架曙光的问题。”

    “不止军部，还有莫奈校长，他们冲着黑暗哨兵来的。”回想起那个总是严于律己，工作认真负责的校长，罗赛忍不住叹了口气，正是因为他那种一丝不苟的个性，才更加无法接受自己正逐步失感变成普通人的事实吧。

    “我们折返支援的时候正好遇到出航的逃生舰，顺手清理了道路让他们往月面基地先行一步了。”苏洛接着说道，罗赛闻言心下稍安，至少学生们与研究员都逃了出去，没有落在星盟的手里。

    “不过从科莫上尉那里得知你还留在卫星里的时候，可把我吓了一跳啊，火速赶去支援，再晚一步估计你现在就看不到西格小少年了。”苏洛心有余悸道，白虎战机赶到的时候敌人的枪口已经对准了西格，再晚那么一点就救不回来了。

    “不过这并不是你不仅批准就使用e物质能量炮的理由，阿洛。”朔夜看了自家哨兵一眼，窗口的光屏又换了图像，这次是满屏爆炸的白光，罗赛诧异的瞪大了眼睛，这种规模的爆炸……她总算明白全息地图上此刻围绕在白银号周围的不明热源从何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