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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家人

城门外。

清晨露重,晨光和煦。

崔季明骑在马上,颇为矜持的给自己整了整衣领。

她没有想到贺拔庆元也来了。

贺拔庆元无视着身边十里长亭中一群人告别时的鬼哭狼嚎,转脸看向崔季明:“今日清晨可有将早课做完了?”

问到课业,崔季明立刻绷紧:“做完了。这些日子虽然进了长安但没耽搁过。”

贺拔庆元这才点了点头。

她的早课可不是念书,而是去贺拔家的亲兵营晨练。

内容与她上辈子时的武警训练比可半点不少,日日训练将她累的跟死狗一样。

受完训的她这条死狗,还要骑马回家,走不到家门就饿的两眼冒金星,一身汗味,随便找个坊门口就吃了早餐,坐在人家摊上,累的手哆嗦半天都送不进嘴里一个馄饨。

前世她有过被训练到捏不住筷子的时候。从七岁左右开始到贺拔庆元手底下教养后,崔季明以为训练后捏不住筷子的事儿,两三个月习惯了就不会这样了。

却不料那时候跟贺拔庆元一起吃饭,贺拔庆元只要是看她吃饭手不哆嗦了,就知道她适应了,立刻就会加大训练量,让她继续手抖。

就这么样,崔季明抖了六七年,也习惯了。

头跟着筷子同步抖起来,运动都是相对的,她也算是能吃饱。

这个早晚训练的习惯,已经坚持了许多年。导致十三岁的崔季明,一身清瘦的肌肉,没有半分少女的婀娜多姿!

别说什么小笼包小纤腰了,她都怀疑自己除了胸大肌以外,胸口还有没有半分展前途。更重要的是,这样的训练既然从小开始了,就估计是一辈子都没法停下来了。

她依然记得当年从武警退役后,停止锻炼一年内胖出来的肉啊!

这么忧郁着,也远远的看到宽阔的官道上行来的声势浩荡的马队。

前后几十名护卫,里头有三四辆坐人或放货箱的马车。由于这个时代马车都是二轮的,颠簸狭窄,全民又尚骑术,所以基本除了娇女儿,连仆厮丫鬟都会选择骑马。

小小马车前头的骚包白马上坐着的不是她阿耶又是谁。

崔式已有三十四,容姿自然比不上当年崔季明刚穿越时见到的鲜嫩,也少了几分轻浮华丽的感觉。

皮肤白皙,眉眼狭长,唇角含笑,行为举止优雅的如清风,不论走在哪里,背影一看也知道是五姓出身,他脸上那种永远笑眯眯的神情和崔季明几乎一模一样。

崔式下马先跟贺拔庆元这位岳父大人见了礼,才转眼看向崔季明。

当看到崔季明再度抽高的身长,晒得麦色肌肤,几乎是两只手捏在一起指节白,强压住痛心疾,才维持住面上的笑意。

“季明,好啊……出落得愈爷们了。”他真是从牙缝里抠出这几个字。

他当年膝下那个活泼可爱(?)的大女儿已经连一点边儿都找不到了啊!

崔式的内心几乎是在疯狂嘶吼,南方老家里,给她小时候扎头用的带、金角坠儿,点额头的樱花胭脂盒——还有那小粉裙,兔毛小马甲,他全都跟痴狂一样收集起来,每天一摸!

纵然是现在膝下还有两个可爱闺女,可崔季明是第一个孩子啊,是第一个叫他阿耶的啊!

当年嘴上嘲讽孩子长得丑,崔式却不遗余力的要将她打扮成小天仙儿小公举,满柜子全都是找人定做的各种粉裙绿鞋。

而如今她却越来越展的像身边那个铁塔硬汉贺拔庆元。

崔季明感觉崔式再看她一眼都能抱头痛哭。

这么大年纪一个爹了,能不能成熟一点啊。

崔季明偏过脸去,拍开崔式要上来捏她的手,哼了两声。

崔式不着痕迹把手收回去,两只手捏的更紧了。

他闺女,现在连冷哼一声,都这般攻气十足,爷们万分啊!

简单的寒暄之后,崔式对崔季明说道:“你两个妹妹在车上,我跟你阿公先去一聊。”

她点一点头,巴不得早早躲开崔季明如镭射光一样的双眼,小跑着往那辆微微掀开车帘的马车走过去,果不其然走近了,便看见两双晶亮的眼睛,崔妙仪如同一只横扑出来的小型犬一样猛然蹦到她身上,盘腿熊抱,兴奋的晃着她脖子:“大哥!大哥!”

……这是年八岁,犬属性的幼妹。

等她长大开始记事,崔季明已经开始穿男装,故这位幼妹一直不知道她的真实性别。

她将崔妙仪从身上薅下来,抱在手上掀开车帘。

里头那个小小少女刚刚还在偷看,却转瞬间坐直了身子,崔舒窈温柔的偏过头来,从丫鬟手中接过一杯茶,波澜不惊的转过脸来,故作几分矜持的吃惊:“大哥来了啊。”

……这是年十一岁,影帝属性的二妹。

完美继承了崔式的长相、智商以及内心,小小年纪好看的吓人,心窝子也腹黑的吓人啊。

崔式是长安这一支崔家的二房,生的三个全是女儿,由于排位要按着本家一大帮子人来,所以崔季明这个二房的长女,本家排第三,外面人叫她崔三。

崔季明这个年纪,不好在往有幼妹的车里坐,车里头的丫鬟将车帘撑开,她边坐在边上和两个妹妹说话。

妙仪样貌没有舒窈那般优异,只是普通的清秀,却相当粘人,抱着崔季明的脖子不撒手,下巴放在她肩膀上拱来拱去。

崔舒窈一副不太愿意跟崔季明说话的样子,转过脸去从车内小梳妆柜下头拿了一盒面脂来,扯过崔季明的两只手。

崔舒窈道:“我估计现在问你,长安本家里的人名你也说不上来几个!到了本家里,可别丢脸。”

崔舒窈嘴上训着她,伸手却将那玉屑面脂抠出一坨,毫不吝啬的抹在崔季明的手背上,将面脂推开,涂在她那双粗糙生茧的手上。

“不用这样。”崔季明知道她是个刀子嘴死傲娇,便想收回手来。

崔舒窈那白皙玉笋尖般的小手将她扯住,强硬的给她涂好了“护手霜”,愤愤道:“你瞧瞧你——现在都成什么样了,这个面脂没有香料,别人不会现的。”

崔季明莞尔一笑:“舒窈倒是细心,也不知道你这特意不加香料的面脂,是不是特意给我备下的呢?”

崔舒窈仿佛被戳穿了心事,耳朵都红了,将那没有花纹的青色瓷盒朝崔季明砸过去,恼羞成怒斥道:“是下人们忘了加香料的残次品,收着吧你!”

崔季明欢喜的应了一声,塞进衣领里藏好。

说句实在话,崔季明对着穿越后的这一家人,很有归属感。

当年她还在襁褓里,便被带着离开了长安。

只不过那时候,她看不见任何外面的状况,只听得见急促的马蹄声。

当初同行的还有崔季明的祖父崔翕,虽然说是就几个人同行,但由于崔式这一支人丁稀少,整个崔家第二房就全都一夜之间离开了长安。

那时候的崔季明心里凉了大半截——

这是要出生就要经历身世变故,马上就会苦大情深的节奏啊!什么高门嫡女惨遭贩卖,什么异国公主流落民间……

然而并没有。

崔式和贺拔明珠顺利离开了长安之后,将宅子定在仅次于长安洛阳繁华的建康,生活的简直太有滋有味了。

崔式是贬官到建康,一个闲职,他每天连上班打卡都懒得。

贺拔明珠也是个爱玩爱闹腾的不安分性子,夫妻俩将崔季明扔给老爷子的崔翕,就四处游山玩水,在大好河山的游历路上不遗余力的啪啪啪,连接又产出了两个闺女。

这俩人一边游玩一边生娃子的剽悍作风,直接导致了崔家三姑娘出生地千差万别。

可自生了年纪最小的崔妙仪,贺拔明珠这身子就不大好了。

崔式便小心的在建康给贺拔明珠养身子。

过了年关,在妙仪一岁多的时候,她身子总算是见好了些,夫妻俩为了庆祝重回生龙活虎,便决定再出去疯玩一把。

这次选择去从荆州坐船往下游览长江,带上了死缠烂打强插在夫妻蜜月之间的崔季明,崔季明又拉上了那时候跟她玩的不错的言玉。

那一年崔季明有七岁了,她却也在这正儿八经的第一次出游中,失去了让她她打心眼里喜欢的、乐观开朗的贺拔明珠。

两层大船是因为什么倾覆,她是如何被崔式推出船外,打着漩涡的江水如何将船只卷入两侧悬崖中的水洞,她是如何漂到岸上——崔季明已经记不得了。

她记得比那更让她印象深刻的事情。

冲上岸的她,因为种种原因,不敢在当时在江岸寻找她的“崔家人”面前露面,她谁也不能相信,自己找回家的那条路才是太过艰辛。

一个没有任何公文、没有钱的七岁女孩身子,躲在洪灾后流民东迁的人潮中,若不是因为内里有个做过武警又死不要脸的灵魂,她怎么可能活得下去。

靠着偷抢拐骗、忍耐饥饿,也靠着旁人的善意与点点帮助,她一路顺着长江顺着官道,想要回到建康去。

她那时候才知道,原来高门以外的大邺,是个怎样的世界。

纵然是历史上的盛唐,说的最多的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她才知道大邺也并不夸张。

或许是惦记着回了崔家会有的好生活好吃食,或许是她实在是没法留下两个年幼的妹妹,她走到了宣州附近。

清河崔家,千年氏族,在大邺约有二十多个庞大分支,她找到了宣州附近一个前朝时候就没大有联系的崔家旁支。或许是崔家孩子从小接受的教育实在容易区分,或许是她的淡定成熟,她几乎无错背了前朝家谱与家训,便得了这帮富得流油的远房亲戚的信任,派马车送回了建康。

崔季明才知道,多年清河崔家的家训中,最重要的那个“团结”二字,并不是做伪。

几百年前五胡乱华,衣冠南渡,清河崔家也有不少迁往南地,时逢生灵涂炭,各国割据,局势混乱的一塌糊涂。

而南迁路上只要是遇到跟清河有血缘关系的,不论是流离在外的孩子,儿孙俱逝的老者,崔家南迁的庞大队伍,总会带着孩子老人带上路,当作自家的儿孙长辈一般赡养。

幼时崔季明听崔式讲过这一段往事,还不肯相信。

几百年世家,必定压迫人性,多肮脏内|幕,这是她一个现代人十分偏见的印象。

然五姓之家,受人敬仰,是真的有种种优秀的家训,有高洁的风骨,有包容宽厚的人心。

被远房亲戚送到建康的崔季明,家里的下人们看到她,几乎是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顺水坐船要四天四夜的路程,崔季明用将近两个月才回到建康。所有人都以为她死透了啊。

崔式几乎不敢想那瘦小的身子里,到底有怎样的能量。

崔季明瘦的脱型,两眼显得大得离谱,满是老茧的双脚与遍布伤痕的手。

她见到活着的崔式,反而像是心里石头落了地般叹了口气,昏倒在家里院中。从那之后崔季明便有了填不饱一样的饭量,以及仿佛生来就会的奇怪武艺。

贺拔明珠死在了船难之中,崔式虽活着回来,却双腿无力到残废,后来花了半年多的时间才开始能走路。

自那之后,崔式整个人就有点不太好了。

他整日喝得烂醉,连一切事务都不再管了,只是带着三个姑娘疯玩,在自家院子里推铁环荡秋千,给姑娘们弄蛐蛐。崔翕震怒,崔式再怎么伤情也不可如此!

三姑娘尚在襁褓,二姑娘身子娇弱,大姑娘学龄已至,他烂醉如泥跟个痴儿一般闹腾,怎么照料得了三个闺女!

于是最小的妙仪便被抱到了祖父崔翕身边,外公贺拔庆元想接走崔季明,混账爹要疯了。

他宝贝几个宝贝闺女的比命还重,这般将几个姑娘抱走,岂不是要割了他的脖子!

冬日里崔式跪在雪里头,求隐居在山村中的崔翕将妙仪还回来,可祖父心意已决就在村里头的柴门内,抱着崔妙仪闭门不见。

那时候还没离开的崔季明,看着二十来岁的崔式跪在雪地里,他竟哭得跟个少年郎一般,肩膀抖,再撑不住那脊梁。

仿佛是因为贺拔明珠去世而憋了太久的泪,在这一刻宣泄了出来。

最终,那时候七岁的崔季明与四岁的崔舒窈,叫下人驱了车来。

崔舒窈一个团子娃娃,带着狐皮的白绒帽子,拎着小灯笼,叫下人打着红伞给阿耶挡雪。崔式看着乖巧的舒窈,眼眶更红了,脸上鼻涕眼泪都给凝成了冰。

崔舒窈往雪里一跪,却不是给祖父跪的,而是给崔式跪的。

“阿耶,我们回去罢。我哪儿也不去。我不去外公家,我就跟着阿耶——”崔季明抱着暖炉坐在车上,隔着车壁听见了舒窈的声音。

崔式鼻子一酸,眼泪当真再也止不住,抱着舒窈泣不成声,他一把扛起她,用袖子抹去了一脸冰碴,沉声对屋里抱着妙仪的崔翕道:“待我能给姑娘们一个家时,我再回来接妙仪!”

坐在马车中的崔季明,却在崔式抱着舒窈回来的时候,对着昏暗马车外的崔式说道:“我应该做个男儿。”

她的声音很冷静,崔式愣了一下。

贺拔庆元一代国公,军权滔天,一子一女,儿子刚成婚便战死沙场,贺拔明珠又遭此变故,有血缘关系的只有三个外孙女。

崔翕作为前隐相、在世棋圣,膝下只有崔式一个儿子,长安崔家第二房,到崔季明这一代算是绝了男丁。

“我必须做个男儿。”崔季明开口道:“我也很想像男儿般生在世上。我不想嫁人生子。”

她上辈子就是个未婚大龄女青年,三十多岁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结婚,她喜欢自由,喜欢独自生活,喜欢去追求更多有价值的事情。

这一世,她也绝不可能十四五岁就去嫁人生孩子。

崔式却认为她是形势所迫才说出这样的话来,心里头只有心疼。

在贺拔庆元的全力支持、崔式的痛心犹豫、崔季明的一意孤行中,她七岁跟到了贺拔庆元身边,习武射箭、身着男装出入勋国公府兵军营,成了今日的她。

跟在棋圣崔翕身边的妙仪;通过崔式了解南方官场士林的舒窈;多年习武出入军营的崔季明。

三个姑娘,各自成长,截然不同,却有最浓厚的血脉相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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