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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家长的日子,总归是要来的。
崔舒窈不过十二三岁,打扮得也素净,可崔家马车往棋院面前一停,她踩着小凳领着妙仪往院里走,竟没有一个人敢多拦多问。
外头罩一件雪白的绒毛披风,她目不斜视,仿佛走在自家门内。早晨刚用完饭的喧闹闲散时刻,崔舒窈穿梭在一群七八岁到十六七岁间不等的少年间,走过去的地方就是一阵寂静,仿佛是脚下能踏出冰痕来。
她拜见了妙仪的先生,先是恭敬的行了大礼,才说道:“还请先生坐,妙仪的情况无需顾忌,与我说便是。家父繁忙,我虽是小辈,却必定会管教好她。”
崔舒窈和先生对坐,却将妙仪赶出去,让她去还东西。
让老师和家长单独见面,妙仪心里跟踹了个兔子似的,总不放心,却又害怕舒窈现,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妙仪入棋院后,拜的其实不是她最喜欢的先生。
棋院不单有无数排行记录在册的知名棋手在这里汇聚、比赛,更有一些愿意任教的先生。这些先生其实都不算排名非常靠前的棋手,他们一是单靠下棋养活不起自己,吃一份教师工资,二则是他们大多没有棋手的高冷范,能忍的了坐不住的孩子们,也会教,愿意教。
在这些老师中,妙仪最喜欢的,也是十几位先生中人气最高的一位。姓蓝,年纪轻轻便盛名累硕,棋风强劲犀利,手下出过不少令人称赞的名局,也是先生中棋力最强的一位。可这位年轻的蓝先生不太爱言语,不喜欢教人,几年不带孩子了,闲着没事儿就去游山玩水。但就是这种散仙得劲儿,使得许多棋院学生想要跟他学习。
一年招不了一个,显然排不上崔妙仪。
于是她只得被水平仅次于蓝先生,却以严厉和古板著称的熊茂而选走了。
熊茂也四五十岁了,棋力虽然随着年纪退化,经验却丰富。可他性情十分无趣,古板的憋着张如丧考妣的脸。崔妙仪虽然优秀,但仍然是年纪小,她现在不大爱看棋谱,对于玩些边门边角的盲棋很有兴趣,下棋只要是给她限定一些条条框框,她就坐不住。
熊茂教过不知道多少熊孩子,对于她这种骨子里的天性,全都归结到“偷懒”二字上。偷懒耍滑就要强压回来才对,他没少揍过手下顽皮的学生,那帮挨打的少年最多也就嘴上骂骂咧咧两年,等过去了这段时间,自然就会好了。熊茂向来不太在乎孩子们骂他,他更重要的是绝不能让有天赋的孩子因为控制不住的贪玩荒废了青春,棋手十七岁定段,过了这段时间,再后悔也补不回来了。
可崔妙仪是个小女孩儿,熊茂训她,她完全不放在心上,他又不敢动手去揍崔翕教出来的孙女,只得去请家长,却不料请来的竟然是个大不了几岁的姐姐。
熊茂也是头疼。
崔式忙不来也就算了,好歹来个哥哥啊,又来了个大不了几岁的姑娘算是怎么回事儿。
舒窈看桌子上摆着热茶,先给熊茂倒了一杯,轻笑:“熊先生或许觉得妙仪是祖父教出来的,其实并不然,祖父只是偶尔与她对弈,最早的时候带她入门过,她如今的棋风完全是看着满架的棋谱,不断练习自己琢磨出来的。可以说她是个很天然的棋手。”
熊茂听她提起了崔翕,表情显得很敬畏:“受棋圣耳濡目染,自然也有观棋面的气度,这些是旁人努力多少年也学不来的。”
舒窈笑:“其实先生说她是跑出去玩,但我知道不是。每天回家,她满手灰,甚至还有被扎伤的样子,她是跑出去自己跟自己下棋了。以前跟祖父住在山村里的时候,她就经常一个人跑到溪边,树下,用石子摆棋谱,每天回来手里都这样。”
熊茂愣了。
舒窈:“听闻熊先生以前手下的徒弟都已经出师,目前就只有妙仪一个了,我其实是想……十七岁定段,她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纵然定段低了,她这辈子没有学成棋,也是不要紧的。先生教过很多拼了命向围棋顶点冲击的孩子,妙仪前头又有祖父这座大山,她是祖父唯一的弟子,又年纪很小就显露天赋,先生自然是希望她能有更高的成就,可我们家送她来,是为了让她开心的。”
舒窈手指摩挲在杯盏外,温柔的笑了:“先生听了我的话,或许会生气吧,说我不懂一个棋手所背负的压力,所要攀登的高峰。但不懂这些的不是我,而是妙仪,她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快乐才下棋。先生或许年轻时候也有这样的时间,就是想玩围棋。她也享受这些,玩着玩着伤痛忘了,人也长大了。送她来棋院,是为了让她遇见更强的玩伴,让她玩得开心,飞的更高。”
熊茂没想到一个小姑娘说出这样的话来,仿佛自己心里也触动了一下。
所谓棋院的厮杀,他也是贫寒出身,一步步走来的。曾经多少棋手都有过这样“玩”围棋的热情,可前者的仰望,停滞的棋力,渐长的年纪,一切都使得玩变成了一旦后退就无法自我原谅的征途。围棋英才出少年,无数孩子在跟时间赛跑。熊茂承认,他看到崔妙仪的不认真,更多的是有种隐隐的愤怒。
无数人拼命攀登的山峰,她年幼就站在了半山腰上,还在原地无所谓的乱蹦,无视着周围不断向上攀爬的身影。这是十分惹人嫉恨的行为。
可崔妙仪入了棋院,还能用玩的态度来对待,或许跟富庶的家庭息息相关,却不是决定性的因素。元望曾在棋院的时候,背负的东西显然更多。
崔舒窈看着熊茂沉思的表情,笑道:“阿妹曾经说的最多的就是——”
“围棋啊,好玩的不得了!”
她笑:“我就想,那你就好好玩一辈子。她能飞,她能闪闪光一辈子,我相信的。熊先生,您年事已高,我听说再过几年您也打算从棋院退了,您或许觉得我这话冒犯,但不如,您就陪她快快乐乐玩几年吧。”
熊茂本也想说“老夫不是来陪孩子过家家的”,可转念又是一想,他五十多岁了,一生都没活的让自己满意过,棋院里,六弈中,看一眼别人的成功都会在心里鞭挞无力的自己,玩这种事情已经离他几十年远去了。
反正崔家也这么说了,妙仪又是个女孩儿,本就未必会走太远,玩几年如何?
就当是围棋生涯的末尾,撕掉脸皮做个顽童,给自己放个假,如何?
熊茂呼了一口气,面上难得见了几分笑意:“老夫明白了。没想到崔五娘年纪小小,有这样的心态。”
舒窈笑:“先生可不要跟她透露这些话,她也是个皮痒痒的家伙,要知道我说了几句好话,在家里就能尾巴上天了。”
另一边,这个尾巴能上天的家伙,正在爬墙。她是爬树翻墙的一把好手,此刻坐在墙头正在找那个熟悉的身影,过了一会儿就看到一个穿深紫色衣服的少年小跑过来,过了长廊看见了崔妙仪,跑的动作却变成了不紧不慢的走路。
妙仪催他:“你就不能快点啊,我今天还有事儿,不能在这儿待太久的。”
兆站在了围墙下:“东西还我,不过是报复一下你拿蛇吓我的事情,你夺别人玉佩算是个什么事。”
妙仪晃了晃穿红色小绣鞋的脚:“听说有句话,人要是不说出口,对方不会原谅他的。”
兆无奈的笑了:“……对不起。”
妙仪一下子就满足了,将玉佩递给他:“阿夏,我以后不能过来了。我阿姐过来了,熊先生跟阿姐告状了,先生肯定管我特别严,不会再让我乱跑了。”
兆上次跟崔妙仪说,要她不要再叫“兆郎”,妙仪就改口叫了“阿夏”“夏哥哥”,他才啼笑皆非的现是自己心思太重,崔妙仪根本就不知道他的皇子身份。
兆一脸无所谓:“那倒是好,中午过来我跑的也挺远的。你不在,我终于可以睡个午觉了。”
妙仪扁着嘴,气呼呼道:“我上次可都是连院内加餐的汤也没喝,就来找你了,结果你却等着给我下圈套。反正不见就不见,我走了。”
她向来没有别的女孩儿等人挽留的意思,说是不见,真的转了身子跳下围墙,就到了另一边。兆也没想到她这么干脆,他一向最爱暗讽别人,这招用给崔妙仪,就像是石子儿打在了铁板上。
“哎。”他站在围墙这边,对着那白墙中镶嵌的镂空木雕小窗道:“真走啊。”
妙仪回头,她要垫脚尖才能从窗户露头,看不见鼻子嘴巴,两只眼睛在窗户那边骨碌碌转:“嗯。你不好好读书,先生也要打你手板的。”
兆笑了:“我不像你这么贪玩,我一直都是名列前茅的。只是我那边很无聊,他们很无趣,我的伴……同学也都很没意思。有个跟屁虫,也很烦人。”
妙仪短短的应了一声:“嗯。哎呀,他们来找我了,我走了我走了。”
兆看她身影一下子就消失,一句话还没说完:“哎你先——”
崔妙仪跑出去一段,就看见了熊茂背手站在院落当中。他身材高大,又蓄着威严的胡子,一对比崔妙仪就像是随时被提起来扔出去的小鸡仔,妙仪见到他,吓得也是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坐在地上:“先先先生,我我我就是来走走……”
熊茂面色不变,蹲下身子来,总算是和妙仪视线齐平,两手背在身后半天没有言语。
妙仪想跑也不敢跑,这会儿的沉默,简直就像是等待死亡宣判,眼见着下一秒就要哭了。
她却忽然看到熊茂身处一只手来,他宽大的掌心里躺着一个白色的绒球,那小绒球动了动,忽然竖起了耳朵,露出宝石般的眼睛。熊茂不会哄孩子,干巴巴道:“兔子。”
妙仪惊叫了一声,满脸惊喜:“小兔子!哇!先生从哪里得来的!”
熊茂:“我孙子养的。”
妙仪小心翼翼的去逗弄熊茂宽大的手掌间捧的小白兔,她两只手正搭在熊茂手掌边,刚刚差点吓哭的红眼眶倒是也很像只兔子。熊茂心里呼了一口气:这一招总算有用。
说要玩棋,总要让这见了他就躲着跑的丫头别再怕他。
“可惜太小了,这样要养很久才能吃啊。”妙仪惋惜道。
熊茂:啥?!!
妙仪叹气:“以前家里养这个,他们下好多好多崽儿啊,都养不下了。有的可以卖给其他人,有的时候就只能自己做着吃了。”
熊茂背后冷汗都下来了,他不顾孙子哭闹讨过来这小兔子,可不是给人做菜用的。
妙仪:“先生吃过兔腿么?烤的可好吃了。”
熊茂刚要开口,忽然就听见背后一阵几乎是穿透天际的喊叫。他连忙回过头去,就看到自己家那刚开始学棋没多长时间的孙子,似乎刚刚跟着他一路过来听见了。一脸天崩地裂般的绝望,站在后头哭了出来:“不要吃小白啊啊啊啊!!”
崔妙仪也让眼前这个身材比一般同龄人都大一号,皮肤黝黑,简直如同缩小版熊茂的小少年吓到了,他两眼通红,简直如一堵墙一样冲向了崔妙仪:“你敢吃小白!啊啊我不会原谅你的!!”
“熊裕!”熊茂一把竟然没抓住自己那孙子。他一把将崔妙仪撞倒在地,抢过小兔子,小心翼翼的抱在怀里。
崔妙仪当真是摔得在地里滚了一圈,熊茂吓坏了,连忙就去抱她起来,她浑不在意抬起头来:“这个太小了,没肉的,我不吃小兔子。”
熊茂拍了拍她身上的灰,怒看向熊裕:“你干什么!兔子是我拿的,你还会欺负女孩子了?!”
熊裕恼怒的瞪向这两个罪魁祸,生怕自己来晚了,就看见了烤兔腿。
妙仪道:“你可别把他们公的母的混在一起养啊,等到时候一年下八十个兔仔儿,养不起的!”
熊裕怒:“不要你管!”
他一个样貌堪称刚猛的少年,抱着雪白的小兔子,转身就跑了。
熊茂还怕妙仪委屈哭了,想要说几句,却看妙仪抬头问他:“先生,棋院里能养动物么?我可以养小花么?”
“小花是什么?”熊茂问。
崔妙仪笑:“下次我带小花过来,给先生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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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兴宫。
崔季明随着崔式的车马入宫,清晨天还未亮,她骑在金龙鱼上,带着琉璃镜,身上穿着正式的礼服。金龙鱼的辔头下挂着灯笼,身边的奴仆手中也拎着随风微微飘动的灯火,映照着那骚包的琉璃镜框与衣服上刺绣的暗纹,光辉流转。
这还在外宫,管的也不是太严。
前后左右不少并行的大臣,一个个都凑上来打招呼,崔季明老想打哈欠了,却只得秉着那虚伪的端庄劲儿,一个个对着微笑见礼。
“我感觉我要尽快修炼成阿耶当年的混世魔头,这样他们就不屑于跟我打招呼了,也省得我费尽脑汁的想称呼。”崔季明靠近崔式的马。
崔式笑的温柔和煦,嘴唇微动,声音几不可闻:“你段位还差着呢,之前不是让管家给你支了银子,结果你这些天也没出去浪,就跑到那个没人的院子练武去了。”
崔季明笑:“不急不急,阿耶倒是打算什么时候给我院子里塞几个……你懂得。”
看到自家大闺女一副“大家都是男人都懂”的样子挑了挑眉,他真是强忍着手痒没有一巴掌劈在她后脑。
崔式咬牙:“你这是要走醉生梦死温柔乡的路线?”
“综合展。阿耶当年艳名在,我总不能在这方面输了。”崔季明笑道。
父女二人在一处巍峨的内门面前分手,崔式下马随群臣列队往含元殿而去,崔季明则被黄门领着,从小道绕远走到了含元殿的侧间等待。
她先坐了一会儿,等赞者唱开朝后,又随着黄门到廊下站着外头等待。
里头声音嗡嗡的,她听不太清楚,一会儿清晨的金色日光从天边泛起,禁卫从台阶下押来了一个蓬头垢面的人,他朝崔季明的方向看一眼,不是贺拔罗又是谁。
崔季明看他一副惊慌的样子,微微点了点头。
贺拔罗来不及多看一眼,就被拖入了殿中。
过了没一会儿,传出了崔夜用与裴敬羽说话的声音,赞者唱:“宣崔家三郎崔季明入殿。”
崔季明跟身边黄门点了点头,提着手中的盒子,一手撑着铁杖,走进殿中去。
含元殿,比她想象的还要高,她微微瞥了一眼上头也看不清雕廊画柱,便躬身行礼。赞者传音,要她起身,崔季明这才往前走到了贺拔罗身边。
群臣看她铁杖在地面敲着,不得不要黄门扶着才能走路,心中各有情绪:贺拔庆元养了这么多年的外孙,算是废了啊。
殷邛:“崔三郎,听说贺拔罗能活着回长安,有你的功劳?”殷邛也没想到半年前还见到的少年,如今就已经双目失明。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在御前露脸,反正也看不清,周围一片混沌,根本感受不到如针一般的目光。她并不算很紧张,道:“正是。臣居于播仙镇时,因得知贺拔罗与臣有血亲关系,前去拜访,却现贺拔罗被人囚禁于高楼之上,已有四年之久。”
全场哗然。
“你说有人囚禁他这位都尉?”有人笑道。
崔季明躬身,忽然有些粗暴的抓住了贺拔罗的头,逼迫他抬起头来:“圣人可以看见贺拔罗面上这几个字,刻得正是‘且末北府兵’。而且末北军府中,脸上唯一一个有刺字的便是所谓的‘都尉’贺拔罗。”
崔季明冷笑:“贺拔罗为人阶下囚十年之久,面上如此屈辱的被刺上字,竟不思进取,知道那些囚禁他的府兵以匪帮名义大肆作恶,竟然没有想过逃出来通报其他郡守!不配为贺拔家的儿郎!”
她根本就不给别人插嘴的机会,先用几句话,把事情□□铺陈出来。
崔式心里头都是一阵无语:他大闺女好一份义愤填膺,贺拔罗若是真的被人囚禁,距离最近的就是裴森,他一双脚还能跑得过大漠上的马,能上哪儿通报去?
裴敬羽不语。此刻跳出来的都是两方党内的其他臣子。
“贺拔罗的罪状,就这么将责任轻轻松松推给他人了?说来崔三郎也要叫贺拔罗一声堂舅才是。”
崔季明笑着不去否认亲属关系,道:“西域距离长安如此遥远,裴尚书的指责,不过是些联名的折子和人证,我没有怀疑的意思,只是这几位站在此地的郡守、县守,未必真的知道事情的真相。其实且末北的军府几乎无人见过,但诸位一定听说过在丝绸之路南道横行的龚寨。”
崔季明笑着命黄门打开了盒子,一个裹着冰雪紫的人头摆在盒中。
黄门虽然检查过盒子,在场臣子都没有想到,崔季明提的像食盒般漆制牡丹花的盒子,里面居然装的是人头。
殷邛颇有兴趣的动了动眉毛:“这是?”
“且末北府兵囚禁贺拔罗后,自立为寨,这位便是第三代的头目。”崔季明道,她没有转脸,却是问合川郡守:“郡守是否见过这张脸。”
那郡守也是没想到崔季明会带着这人头出现,面色变了变,想要强自镇定开口,却已然失去了刚刚的笃定。
裴敬羽却很感兴趣,道:“看来合川郡守是认识了?”
裴敬羽都这么说了,那郡守只好点头:“算是有印象,此人带不少土匪在南道劫持,具体来自何方多少年也没人查到,人称一声‘龚爷’。”
崔季明也意味不明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