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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95.0195.?

今年棋院的赛事被重视,似乎跟圣人的爱好有关。

圣人显示出很支持棋院的模样,棋院内各个先生开始顾着劲儿把对弈鼓吹成少年天才的横空出世,崔妙仪作为棋院中唯一的女孩儿,以最小的年纪在棋院赛事走到了最后。

虽然这比不上六弈有各类头衔,但大多都是十几岁未来棋界的冉冉新星,崔妙仪也渐渐被各家知晓,又有曾经为棋圣的翕公在前,被捧的相当高。

如今比赛仅剩四人,两两对弈后胜者进入决战,崔妙仪对上的是熊裕。

若说崔妙仪毕竟是五姓女,早早有人注意,那熊裕则是今年最大的黑马。

虽是熊茂之孙,但出身乡野,开蒙非常晚,如今习棋也不过两年多,却又如此傲人的成绩,他与崔妙仪棋风上的跳脱与准狠不同,他显得稳扎稳打,老成绵密,每一步都不出奇却也几乎从不犯错误,计算更是有稳定精准的水平。

就算如此,熊茂根本对于这个孙子不管不顾,专心教养妙仪,熊裕的师父是棋院内另一位先生。

都是年轻生徒,此次棋战中不许打挂,从前几场预赛初赛的三番棋制度改为五番棋,妙仪在两日前步步紧攻,以让人猜不透的跳脱和女子身份截然不同的狠厉强力赢得第一场棋战。

今日是第二场,在入场前,棋手还都在长廊另一端的房间内休息。妙仪穿上了较为正式的裙装,把环髻摘掉,小大人模样的挽了髻。

熊裕也在旁边等待棋战,远远看她的身影穿过长廊,呆了一下。

她……

原来好好打扮一下是这个样子啊,真的像是长大了一样。

毕竟两人种菜养兔子,挖土爬树掏鸟蛋,什么都干过,妙仪总是头乱糟糟的,衣服上沾满了灰,面上还有些阳光下清晰可见的小雀斑。她的相貌,看起来跟那个英朗倜傥的阿兄与跟仙女似的阿姐没法比,然而年纪渐长,终于显露出一点崔家二房优良的相貌来了。

如今的她算不上漂亮,但面上自然的红晕,细长的睫毛,笑起来露出来的浅浅梨涡,她像是个纯原生的女孩子,未曾有过任何修饰,神情动起来每个细节都充满了生气。

熊裕站在门内看着她在远处不知道与谁说话,呆呆的想着。

有时候很难再把她当作幼时的玩伴了啊。

却忽然看着崔妙仪踉踉跄跄的提裙朝外跑去,好似哭了出来,他连忙探出头去,喊道:“妙仪,生了何事?”

崔妙仪顿住脚步,回头看他,面上两行泪痕:“我要归家,我要归家!今日算我输了,不……我不参加棋赛了,算我输了罢!”

熊裕心头一惊,还没来得及问她,就看着崔妙仪拎着廊边台阶下的鞋子穿上,急急忙忙头也不回的朝棋院大门外走去。他刚要追上,忽然就听见后头传来了一片哗然的讨论声:

“什么贺拔庆元战死了?那怎么办,叛军是不是要打过来了!”

“说是崔家三郎也死在了郓州,朝堂上都已经传开了。她不是三言两语都离不开阿兄,看来也未必能参加赛事了。”

崔式还在家中张罗事物的时候,看着妙仪明明应该参加赛事,却乘着马车哭着跑回来,他就知道这丫头在棋赛前听说了崔季明的事情。

妙仪跑的鞋子都快掉了,跑进二房的院子中,看着满面淡定的崔式,抽噎的直打嗝:“阿耶——阿耶!阿兄他,阿兄他……”

崔式身后摸了摸她脑袋:“先把眼泪收起来,你阿兄还没死呢。”

崔妙仪抬起脸来,满脸受惊的呆滞:“可是他们都说、都说贺拔公的部队全军覆没了——”

崔式:“但是你阿兄被人救了。”

妙仪简直就是傻眼了,却也松了一口气:“真的么?那阿兄什么时候回来!他是不是受伤了?严重么?现在在哪里?”

崔式半晌道:“你阿兄虽不死,却不能再回长安了。我思前想后,崔家二房受到报复的可能性太高了,我不怕,但是你……我之前问过了熊先生,他说有位可谓棋圣的人物在北武当山上开棋院招收门生,我决定送你去避两年。”

妙仪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崔式道:“崔家二房势力单薄,行归于周杀你阿兄,显然也是报复。我既然说不逃了,自然不能再像以前去云游四海,更何况如今山东战乱、建康动荡,我也没有四海可以去游,我留在长安,若是两三年内风波能过去,便将你和你阿姊都接回来。”

妙仪这会儿才明白:“阿耶你不走么?那阿兄要去哪里?!他跟我们一起么?”

崔式叹道:“你阿兄,从小便不是要旁人给指路的那种人,他自己会自有路子可走。你准备收拾东西吧,我命崔家护卫送你去我记得那位先生名叫李信业,当年翕公为棋圣时,可惜他被压了风头,如今年岁虽高却仍然没有放弃棋艺。这两日你最好就不要离家了,挑时间送你去洺州,从洺州进山。”

妙仪紧紧抓住崔式的腰带:“阿耶要我一个人走?我不要!咱们一家为何要分离!”

崔式看着她面露恐慌,叹气道:“不过是暂时罢了,阿耶容不得万一的差错。一场棋院内的赛事不要也罢,你日后可是要争夺六弈,不着急在长安出名。这几日我要出去做事,你不要随意离开家。”

崔式心中还有很多事情,只得温言安慰她几句,匆匆离开了崔府。

而在宫中,殷胥一直不肯信这个传言。

那种不信,几乎成了此刻仅存的信念,山东境地的军信都将以最快的速度往长安送来,然而几天到他手中后续的消息,全都是关于郓州那场战役的惨状。

李治平用几万兵力设局埋伏。

无一生还。

尸山尸海堆在郓州城门外。

他得到的尽是这样的消息。

而行归于周也递来了一些消息,比如言玉也去往了郓州城附近,他并没有找到崔季明的尸身,带着一匹金色的战马离开了山东往南方去了。

比如贺拔庆元手下的兵力,由于被盾阵围攻,几乎没有几具尸体能识辨面目,如果崔季明死了,也找不回来了。

比如郓州城再遭围攻,山东内境几州联合反叛李治平,打算各自画地割据。李治平逃遁离开郓州,如今身在何处未知。

消息越多,就像是一幅画的细节被一点点勾勒,他就算妄图去相信,现实也逼的他不得不去明白郓州生了什么。

贺拔公都不在了,崔季明很难活下来。

这样真正可谓无一生还的战役,在历史上也是几乎闻所未闻,就算是项羽带八千子弟渡江而西,自刎前所谓无一人生还也未必是真的。

殷胥知道,这或许跟贺拔庆元手下人的秉性有关,凉州大营的士兵从来都是不会抛下战友,若无活路便以一人之身夺敌方三人性命,以重伤对方为唯一目的。

因此三州一线打仗,几乎是要不然伤亡极小全面胜利,要不然就是损失十之□□却将多几倍的大军也打至伤残。

他几乎没可能见到她的尸身了,听闻只有贺拔公将尸返还,其余大邺士兵则被一把火烧在了郓州城外。

他不信……怕是也要信。

可是他仍然盼着哪一天崔季明偷偷溜回了长安,脸上可能还带着伤疤,挥舞着胳膊蹦到他眼前。

他盼着哪天有一封信送到他眼前,上头是某人龙飞凤舞的字体,写的全都是她历经千辛万苦脱险的过程,最后再来一句总不正经的调笑。

殷胥已经不知道多少夜没能睡着,他只觉得一闭眼便是郓州城外的惨状,以他单薄的想象力,都可以通过那些军信中触目惊心的几行字,想出当夜血肉横飞的战况。

耐冬也劝过,那些事情远在天边,不是他能做得了主的,他若是垮了,有的是人会笑出声。殷胥也明白这个道理,可理智是很难战胜这种对于她身死的恐惧的,他一直将关于她身死的一切想法阻隔在门外,但就是这样隔了一道门,也让他难以喘息了。

他命一切于此有关的消息,不论好坏,都必须第一时间送到他手中。

而就在收到这军信的几日后,耐冬在深夜悄悄推开了门。

殷胥直挺挺的躺在床上,手里攥着那玉佩,望向床顶。他听见推门的声音,敏锐的转过头来,道:“耐冬,有什么事?”

耐冬跪在不远处,躬身行了个礼,似乎想说,却又总想将说之前的沉默拖长。

他这样,殷胥心头更惊,猛地坐起身来,他穿着白色的中单,光脚踏在地毯上:“到底生了什么事?!”

耐冬道:“贺拔公的尸身被前线的将士送至长安了。”

殷胥没有说话,盯紧他。

耐冬半晌道:“从长安离开的崔式也回来了,还带了一副棺椁回来,如今就停在崔家。”

殷胥脑袋仿佛被巨钟敲昏,张了张嘴道:“不是说……找不见她尸身了么?”

耐冬道:“具体状况,奴也并不知晓。崔式似乎想将崔中郎安葬在万花山,与其母团聚,毕竟身死的时日并不短了,或许明日天亮前就会下葬——”

殷胥打断他的话,开口道:“叫人准备,即刻出宫!”

崔式知晓长安中也有不少人盯着崔季明身死一事,棺椁也是为此备下的。他想了许久,在让崔季明恢复女儿身与崔家的身份身死,或许崔季明会选择后者吧。

她不可能会不想复仇的,不像是舒窈妙仪,她的才能便在于领兵打仗,然而却只有这一行是最不可能容忍女子的。

更何况如今崔家倒了,郑王怕是要紧接其后,不少世族因为参与行归于周,都怕是要站在大邺的对立面。世家的倾颓之势难免,且崔姓给她带来了多少责任和挣扎……

若她不姓崔,纵然少了五姓在外的名声与优势,却也给了她多少自由。清河本家族谱上,崔季明这一嫡子身死,就算以后她想恢复女儿身也罢,想去与谁做对也罢,没有人再能指责得了她了。

崔式有时候也忍不住想,若十几年前他有勇气有能力,若能抛下这姓氏,当真去云游四海不问世事该多好。

只是崔式想着明日便下葬,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差错,却不料深夜之中,有人破了坊禁敲响了崔府的大门。

几年前气派的崔府,如今却有些名存实亡的味道,管事慌不迭的跑过空旷的院落,手里的灯笼颠的上下乱晃,灯笼的光也跟着他脚步散乱,他冲到内屋的崔式眼前:“式公——圣人,圣人来了!”

崔式惊了一下:“什么?”

他从未想到殷胥会赶来。

他虽知晓崔季明应当是早早站了端王,在当今圣人登基前就有协助过他,但……

崔式又惊又疑。

管家还没来得及去回报,就看着几个身影已经穿过崔府的几处院落,朝内走来。崔式只得出了主屋,外头院落中,一座棺椁停在木台上,殷胥一身宽袖长衣,正呆愣愣的站在棺椁边。

崔家已经几乎空了,听闻崔式为了避免风波,将妙仪也连日送出长安。

如今的崔府,甚至比不得前世最后几年的将军府啊。

崔式行礼,殷胥对他摆了摆手,手搭在棺椁的边沿:“不是说……唯有贺拔公的尸身被找到了么?”

殷胥面色惨白,双眼黑的好似映不进光似的,崔式忍不住想起当日在朝堂上,圣人听闻了全军覆没的消息,第一句便是“不信”。

崔式垂下眼去,道:“有人找到了她的尸身,送信前来。”

殷胥顿了顿,声音好似就要随风飘散:“是言玉?他去了郓州找她了。”

崔式知晓殷胥耳目众多,却不知道他连这些事情也都知晓,虽是谎话,但这也是唯一可能的解释。崔式点了点头。

殷胥:“我能看她一眼么。”

崔式抬起头来,院内昏暗,只有几盏灯笼,他面目并不清晰,崔式道:“圣人,大殓告成,棺已经封了。”

殷胥扶着棺椁,好似要站不住似的,他语气实在是太平稳克制,连崔式也猜不出他究竟是怎样的情绪。半晌才听着殷胥道:“也就是,我见不到她最后一面了么?”

崔式没有说话。

他心中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崔式很难说……眼前的圣人是否痛苦,他似乎感觉到了殷胥身上传来的绝望,然而他却没有多的失控的动作。

或许是因为崔季明与他关系甚好,他痛失挚友,失了主帅,山东一地有局势如此不乐观,刚登基便出了这么多事,才觉得绝望吧。

纵然外头有些传言,但崔式知晓那是行归于周散步来恶心圣人的谣言,他从未往情字上去想过。崔季明从来没显露出过什么小女儿姿态,她狐朋狗友一堆,似乎看谁家儿郎都当是朋友……

殷胥语气很理智,他又道:“刚刚的话,是我唐突了。式公见过了吧,她最后一面。听闻……郓州战况极惨,许多尸面目难辨……”

崔式有些不知何处而来的于心不忍,欺瞒道:“她只是受伤太重,但并没有很狼狈。因为她背叛行归于周,李治平必定会想杀了她来震慑其他世家子弟。我本来以为在贺拔公身边她应该无恙,却没有料到——”

殷胥能感觉到崔式的欺瞒。

他想的却是……崔季明的或许是死的很狼狈,她那股不要命的拼劲儿,不会让她只是单纯重伤而亡。或许她已经面目难辨,尸不全了……

殷胥腾地起身,他似乎没法再在这个院落内坐下去了,靠近这棺椁,想到崔季明没了生气满身是伤的躺在其中,他就有一种将浑身冻的麻的冰冷。

而他连家人也算不上,此刻她已躺在棺内,怎可能再开棺惊扰……

他完全没有她死了的实感,然而事实却在逼他看这个真相。

那扇抵挡现实的门已经开始咯吱作响,几日下来,他自以为可以挺到见她那天的信念再也撑不住,他不能再这样欺瞒自己了。

崔式被他忽然起身的动作打断了话语,他看向殷胥铁青的脸色,还想开口,便看到圣人几乎是转身便走。

殷胥是连句话也忘了说,逃离这座空荡荡的崔府的。

躺在棺椁里头那个不会笑不会说胡话的崔季明,不是他的三郎。

他仿佛觉得背后有巨蛇在追他一般,小跑起来,几乎是攀着车驾逃上了马车,耐冬没有想到圣人会显露出狼狈逃走的样子,他跟着殷胥登进车内,让车夫准备回宫。

昏暗的车内,就看着殷胥两袖挡在眼前,蜷进马车深处的榻里,连穿靴的脚都好似能缩进宽大的衣袍中,抖得如同秋风下的枝头枯叶。

耐冬想开口,却不知道能说什么好。

她死的远在天边,静悄悄的深夜回来,只留了一口他不能开的棺。

没有什么轰轰烈烈战死身前,没有最后一眼最后一句话。连战况都是从一张张纸片上得知,何其残忍。

耐冬想着圣人毕竟年纪尚轻,再过几个月才堪堪十七,如今就算大哭也罢。

遇见这事,怎么哭都可以。

然而他却没听到蜷缩的圣人哪里传来任何声音,车轮骨碌碌作响,成为了车内唯一的声音,待车马驶入宫门,停在最靠近内宫的一处宫门前,车夫下马不敢催促,静静候在车外。

这一片死寂中,耐冬终于听见了一点点细微的声音。

那是殷胥无法控制的浑身抖,好似独自攀爬在寒冬雪地之上,牙齿磕出咔咔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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