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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俱泰的才能,殷胥从来就没有过怀疑。
只是从殷胥的角度上来看,他总觉得俱泰有高效率解决眼前困境的能力,却少了肯把目光放到几十年后甚至百年后的眼界。
就如同前世俱泰设立几大掌军权、财政与台谏部门,权势本并非有意凌驾于宰相之上,但制度实际的实行,与在位之人密切相关,后来俱泰虽然也一段时间内能极大提高效率,但由于几大部门和三省六部职权重叠,旧官制几乎被破坏殆尽,曾经的平衡也荡然无存。
殷胥开启建元改制,归复旧的制度,然而短短几年的专权、随意的任命调动如同一颗炸弹,一直到最后,都没能完全恢复朝堂的正常运行。
他不认为他有能力改出比现在更好的制度,更不认为这样随意的建立凌驾于六部之上且职权重叠的部门,除了一定的效率以外,还能带来别的东西。
俱泰捏了捏酒杯道:“圣人设立财政之司,自行任命财政司使,也算是越过宰相直接管理财政大权,避免宰相独揽大权,难道不好么?”
殷胥笑道:“我手中不该过此权。如今或许我能理智,我有能力,手握财政大权也不会犯错。往后呢?皇位不是宰相之位,姓殷的都能坐上,而不是要科考、历练几年挣扎经验丰富才登得上的位置。财政一司我可以随意提拔,往后再设行军一司,什么都是我任命。有能的皇帝就管管,无能的皇帝就被玩转,权职从制衡改为了分工,这不就变成汉时三公之制了?”
俱泰竟哑口无言。
他忽然有一种……自认为社会经验丰富,然而读书少却仍与他有千差万别的感觉。
他还曾嘲笑过士子科考读写文章算做什么,还不如拉出去历练几年。然而底层的历练虽然需要,但读诗书策论思考古今变化却就没用了么?
殷胥道:“若说如今尚书权重,那何必如此,如今没有尚书令,只有左右仆射。我直接不给左右仆射加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头衔,他们不可进入政事堂不就可以了么?但是这也仍然有弊端,决策之人没有六部那样的经验与专业,闷着头议政难道不会对实行造成困难么?”
俱泰愣了:“那该当如何?”
殷胥动了动眉毛:“你问我我问谁。我又不是神仙,纵观古今,哪有没弊端的制度,只能权衡漏洞大小,尽力平衡便是了。还是否记得当年科考时的题目,你答的也很好,但我为何选宋晏?他提出如今大邺,制度重要,人也重要。制度再怎么设立,也会因为人的逐利而有所倾斜,他认为应尽可能的规范人的职权,让一件事情凌驾于可变动的制度与不停偏移的人之上。”
俱泰道:“他说的是什么?”
殷胥稍微抿了一点酒,看向下头的熙熙攘攘:“如今你还猜不出?”
俱泰垂着头拼命思考起来,圣人当年制科问这题,可谓心思深远,他自己或许思考多年早对此有了些想法也还有些迷茫,而宋晏的回答或在一定程度上与他有契合。
对……当年制科,圣人还开了一门……是什么来着?
俱泰猛地抬起头:“律法?”
殷胥望了他一眼,嘴角扯出点笑意:“当年最早,是我想推行详细的律法,凌驾于世家之上,将其笼络在法治之下。而如今,或许各部职权、朝廷制度为防人为的过度插手,也应该立法。但若是连朝廷都要被律法限制,那……”
俱泰懵了,他声音有点抖,喧闹的酒楼内,他看向殷胥,几个字似乎不敢说出口一般:“圣人的权职也要立于法中?”
殷胥露出一点迷茫的神色:“这想法似乎有些太过天方夜谈,但从去年开始,元望开始整理高祖手札,其中有提到这一点。高祖未多说,但贯彻律法是我曾经还是王爷时也曾提出的。我……不知道,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俱泰撑着桌子,站起了身道:“前朝三省制,不就是也限定了圣人不可随意诏令,需过三省批驳,但圣人登基以来,因为朝中权臣大量空职,不得不一手专权。若往后,当真有律法规定,圣人的诏令必须经过三省,否则绝不可实行,那么再出现危机,也不会再有圣人一手揽权的事情生了。这——真的好么?”
殷胥:“我不知道。这是前人未曾有过的事情,好不好,能不能实行,都是在摸黑。更何况届时,谁来制定律法?肯定不会是中书或圣人起草了。若朝廷也被律法规定,那谁来实行律法?台谏么?律法是死的公文,若该随着情况改动时又该如何?”
俱泰撑着桌子,同样一脸茫然,他们面对的是前头多少年来没有人提出过的问题。
俱泰胳膊一软,跌坐回去:“您还问我,我如今一脑袋浆糊。先汉是实行、军权和监察分开,如今倒是律法制定、实行和决策分开,但……那是诏令,和您说的不是一码事儿。”
殷胥看着对面俱泰竟一脑门子汗冒出来了,隐隐笑道:“你倒是急起来了,此事没个谱呢,只是随意设立机构分权之事,你想做,或许我之后继任的圣人也会想做。我只是觉得圣人毕竟能任命三省高官,实际上想总揽大权随意治国也都是可以,设立新机构来和旧朝廷对抗也是能做到的,这太可怕了。”
俱泰看着对面的殷胥,竟然担忧的是身为皇帝,自己手中职权过大——
殷胥道:“我只是觉得当皇帝不用参加科考,不用各部磨练,甚至连张考卷都没有,这事儿太不靠谱了。”
俱泰此刻心里头几乎只有震撼二字。殷胥丝毫没有为自己手揽大权而欣喜,为自己如今的功绩而满足,他思考的只是,如果大邺换了别人当皇帝会如何?如果姓殷的下一代只出了无能之人又该如何?
难道就只能等着民不聊生,改朝换代?
还是说大邺的官制,可以做到就算是圣人无能,也可毫不受影响的有序运行?
他万没想到自己拉着他出来游玩一趟,本想是将大邺的财政之权□□,或许自己的才能也不会在六部受到太多的压制。
却不料反让他一段话说的哑口无言,满心震撼。
他忽然心里有一种预感。
如同高祖立国,定下如今的官制,总算他身死不在,这套官制也是持续了百年,才在世家权重的不断演化下暴露出了弊端。
而或许,对于大邺而言,另一个像高祖这样的人出现了。
殷胥望着窗外,好似在沉思,俱泰忍不住看他,却不料他忽然惊喜开口:“那是——洛阳也有卖糖葫芦的么?”
俱泰:“……圣人要买?”
殷胥不动声色,半晌语气平静道:“有点想吃。”
俱泰:……果然还是没弱冠的年纪啊。
俱泰对着旁边护卫道:“就给他两个铜板,千万别多给,买一串插在最顶上的,沾灰少,去吧。”
不一会儿护卫买了上来,旁边跟着的亲卫那叫一个小心,先摘了第一个吃了试毒,才把缺了第一个的递给圣人。
殷胥咬了一口,酸的皱眉头:“她以前不爱吃酸的。吃糖葫芦只吃糖壳儿,果子让给别人吃。不过我老喂她酸梅吃,她如今大抵也能吃点偏酸口的东西了。毕竟总吃甜的,容易坏牙。她阿公以前总给她买,如今……”
他没说下去,又咬了一口。
俱泰这才反应过来,殷胥说的是崔季明。
他心里头顿时冒上几分凄凉,毕竟他早几年就知道殷胥与崔季明的关系,从当初她十三四岁去西域被人保护,到后来二人在东风镇外久别重逢……
如今已过去一年多,圣人仍念念不忘,不肯娶妻,几乎就是跟劝他迎娶皇后的群臣撕破了脸。后来一是毕竟殷胥手握大权,群臣再烦就是找贬,二是反正殷胥长兄还活着,他又立侄子为储,有了储,群臣不得不闭口。
只是,看他说话这么自然,就跟崔季明还活着一般,怕是一辈子也忘不了了吧。
殷胥看着眼前俱泰感伤的眼神,这才恍然现,怕是自己提了崔三,他不知崔三还活着,心中难受吧。
殷胥心想:……我管你的,她活着的事情,我才不会告诉你。
他咬了一口山楂,行为有那么点幼稚,舔了舔唇角,道:“户部加些职权的事情我会考虑,如今商贾盛行,朝廷也要配合民间展,协助他们渐渐走上正轨,设定个边框而不是什么都插手。你行商多年对此有经验,五日后我要见到你的文书。让别人给你抄撰一遍,你那烂字我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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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季明如今才叫一个愁。
她就想先把自己的五州地盘安顿好,类似于制定点什么律法啊,招揽点佃农啊,展一下这战乱中快要崩溃的几座大城。然而就在她想关着门玩城市建设游戏时,总有旁边的人在不安生。
以她所控制的黄河一线为界,同线上还有比她更弱小的横野军。
往北的两大藩镇,都是武将或贫农出身,拥兵不少,但是基本没啥家底,军备和财富都是掠来的,跟暴户似的在北边撒钱,也不知道撒到哪天日子过不下去了又要出来搞事。
南边的两大藩镇,则是郑家和裴家。
郑家据关东,手底下有郓州等几座城,主将似乎是郑湛的长子,还有一些从荥阳搬出来的郑氏,基本上掌权的都是一家子人。郑翼与郑湛却不在,听闻是去了南地。
裴家据山东,地域最广,富城却不多,最主要的大城是兖州。棘手的是,裴家如今的主将居然是裴森,这么个从西域跟夹尾巴狼似的跑回来的家伙,居然在裴家阴谋阳谋的混到今日。而最重要的是……裴森见过她。
虽然都是四五年前了,那时候崔季明毛都没长齐呢,但她觉得自个儿这张脸也算是有特色,裴森见了不可能认不出来。
然而裴家合作的意思是,他们想先和魏军联手,弄掉蔫不拉几耗家底的郑家。
当然崔季明可以把这种合作理解成裴家给自己找敢死队,让他们先干,裴家在后头捡人头。看魏军要死在郑家手里的时候,施舍两口奶,给点圣光,让他们继续上。
崔季明自己都蔫坏,还能理解不了裴家的套路么?
只是她也不能拒绝,因为她占了济州后,和郑家有接壤了。
裴家随时也可以跟郑家合作,俩关陇世家两句诗咏上口了,指不定就不计前嫌先把她这个看起来就很好捏死的农民起义军给弄了,然后两家一起分河朔这片肥地。
崔季明没有能力对裴家说不。
于是只能不情不愿,粘粘糊糊的跟裴家见个面,先达成协议再说。
两军要合作就合作,还非要联姻这是干什么。简直就是非要造就一对婚后各种生活不和谐的夫妻,而后俩人婚后吵架指着对方鼻子骂:
“你个花钱如流水的娇贵作娘们,让你再傲,姓裴了不起滚回你家去!”
“你个大字不识的口臭虱子怪,不就是有几个兵么,自个儿名字都不会写臭文盲!”
指不定俩人一吵,裴军跟魏军开战都有了由头。
两家决定在济州会谈,裴森带了浩浩荡荡几千兵来保护自己,甚至军中还多了一队红马车,显然是把新娘都给拉来了怎么样都要逼婚。
崔季明头都大了,她前世三十没结婚也没被逼成这样啊。她让独孤臧和张富十跟着赵弘敬去,自己称病坚决不上场,只盼着那裴家六娘看见独孤臧这张男主脸,或者是张富十这种接盘老实人,一开心随便挑个就嫁了。
张富十表示很理解崔季明:“也是,季兄。谁都不愿意赶鸭子上架似的随便拉来一个娘们就成婚,人家长啥样也不清楚呢。再说什么世家女,就裴家那金贵的,来了咱们魏州,指不定天天抹眼泪,日日诉悲苦呢。”
崔季明伏在床上不起来:“唉,富十兄。我是觉得这裴森指名要跟我成婚,大大的不妥,你就先自称是我,试探试探对方的反应,反正以后也见不着,不怕被戳穿。这婚你能拒绝就拒绝,只是我……咳咳咳病重实在去不了啊。”
张富十这段时间也算是知道季将军嘴里简直就是一片突厥跑马场,叹了一口气:“赵弘敬说对方如果特意请你,你不去就不好。实在不行,我就自称是你,反正咱俩也差不多,不像独孤臧那小子一看就傲得要露馅。”
崔季明:……妈的谁给你差不多,我很有贵族气质的好么?我可是稳居长安美少年前三啊!
张富十就这样去了,崔季明趴在济州这处大宅后院的床铺上,跟凑凑摸摸过来的考兰,用草纸炭笔玩你画我猜。
刚入夜,大宅前院宴初起。考兰智商有限,连猜不中开始耍赖,跟她拳打脚踢闹了一阵就开始犯困,蜷在一边想小睡。听着他趴着睡得都要打呼哨了,崔季明估摸着这场鸿门宴也快结束,估摸也没什么大事生,就算裴六娘真被撂在这儿了,她也不跟那女人多接触就是了。
却不料就在她也累得要睡下的时候,忽然听着外头一阵喧闹,不知道谁喊起来:“叫郎中来,叫郎中来!张富十受伤了!快点——”
她一下子从床上弹了起来,难道是裴森带兵突击?济州那么多魏军,他也敢?!
考兰猛地惊醒,第一反应也是去摸刀,崔季明披上外衣奔出屋去,就看着张富十让人扶着到侧院去,身上衣物沁出血色,他还有意识,对崔季明道:“不必担心。”
崔季明大惊:“生了什么?!难道裴森的兵动手了?叫独孤臧来,备军!”
张富十连忙摆手,苦笑道:“不要紧,是刺客。”
崔季明一惊,若不是让张富十替他去,或许受伤的就是她了。
呃……也许她遇见刺客也不会受伤。
张富十吃力道:“看场面,似乎是裴家六娘的情人。裴六娘是被强行绑来的济州,那情人想要刺杀我、呃不对是季将军,然后救走裴六娘。结果被人诛杀在了当场。我不要紧,腰上的伤,只是疼,不伤性命。”
崔季明搭把手将他扶进屋内,心道:这男宠无数的小寡妇,居然还背负一身爱恨情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