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章
知道她要跟自己对抗到底了,他很清楚夏微凉这回没有在赌气,“那你可要想好了——是否真的要步入你师父的后尘。”
她神情有些恍惚,很多很多年前,她就是亲眼看着师父拽着师母跳入了诛仙台,那幽蓝昏黑的口子像血盘大口,又像一头挣脱铁笼的妖魔,一点点将他们吞噬。
他们那样好,生能在一起,死亦是。
“人生苦短,愿得自在。”
那双如今死气沉沉的大黑眸子缓缓闭上,她拒绝了玉帝最后退让的机会。
玉帝怒极反笑,他拂袖,一旁的白瓷茶杯便顺势落地,碎了个干净,“好,好,好,一个个都成心气我是吧?”
当年他也是问了原万天尊这一句话,得到的也是类似的答案,他猜不透这师徒二人的心中所愿,就纳闷了——那些凡人就真有这么好?!
“你堂堂上仙,知错不改,屡次以下犯上甚至顶撞本帝,其罪当诛。”玉帝坐回龙椅,面无表情的睥睨着她,“来人,将其打入天牢,三日后诛仙。”
易承一开始很淡定,因为知道玉帝心底其实多少有些偏袒夏微凉的,但是方才他的那番话让他彻底坐不住了,“天帝,请恕我直言一句,上仙固然有错,但……诛仙是不是太夸张了?”
玉帝扫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她爱上凡人都不觉得夸张,我诛仙又怎算夸张?”
易承沉静的黑眸闪烁一下很快消失,他声音不大,却响彻宫殿大堂,“请玉帝三思!”
夏微凉有些复杂的看向不远处的易承,今天的他没有穿那身盛气凌人的铠甲,少了分锐利,多了分平易近人,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整整齐齐的梳在鬓后,将她衬托的更加狼狈。
她离开天庭之后所发生的事情咲夜都一一告知与她了,他说自从她离开了天庭,易承就再也没有踏入江眉的鸳鸯殿一步,尽管嘴上对着她的画像冷嘲热讽,却总三番两次跑去后土娘娘面前给她求情,皆被娘娘无情回绝。
他望穿秋水,如今好不容易将她盼了回来,又怎会轻易让她死在诛仙台上呢?
她轻轻的抿唇,嘴角弯成浅浅笑意,她花了一个曾经去爱他,现在已经没有气力了。
玉帝一脸倦意抬手揉揉眉间,“都下去罢。”
“请玉帝三思!”眼看夏微凉就要被带走了,易承干脆双膝跪地,以额触地以表决心。
玉帝勃然大怒,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易承面前一脚将他踢倒,“放肆,你竟敢威胁本帝?”
“臣不敢,请玉帝三思!”
“你再说!”
“请玉帝三思!”易承是拿定了主意玉帝不敢对他如何,声音竟一次比一次响。
这回玉帝没有再动作,兴许又是心软了,沉默的思肘片刻竟看向了夏微凉,然后对易承道,“上回的婚姻是取消了,倘若上仙愿意再嫁与你,那本帝便当没发生过——前提是她不再去见那个凡人。”
夏微凉死寂的表情终于有了些许松动,她显然是把他们的对话听了进去,她开口,清脆的声音竟格外沙哑,“我不嫁。”之前没有她选择的余地,这回玉帝将主动权交给了她,那她便径自拒绝了。
她嫁过去的话,不论是易承或是她自己,都不会好过。
“您让我不见苏言,倒不如直接让我去死。”言简意赅的一句话,神情仿若事不关己,挂着一脸淡漠,没有看易承一眼。
易承面沉如水的看着夏微凉,这样子的她,竟意外的像当年非江眉不娶的他,心中最后一点纷飞的炙热渐渐湮灭。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厌恶,一字一顿透着凉意,“我怎么能让你死呢,你今天,是不嫁也得嫁了。”
夏微凉终于看向他了,眼底没有一丝波动,眉眼染上嘲讽之意,“易承,你千好万好,也不及我心中那人的一根发丝。”
“……”玉帝扶额,他们到底把他置身何处?
“带下去。”叹气一口,玉帝摆手,语气转而锋芒,看向易承,“你倘若敢踏进天牢一步,我定教你痛不欲生。”
夏微凉被带走了。
他转头捞起一把黑子,眉眼带笑,“我们继续?”
“是。”易承敛眉,收起了方才极端的暴戾,重回座位与他继续下棋,平静的就像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小七和另一个天兵一左一右的压着夏微凉,身后跟了数十位方才调遣而来的天将,安不忘危的跟在身后押送至天牢。
自从原万天尊被诛仙贬下凡之后,天庭就恢复了风平浪静,这么多年都没有再出过诛仙的案例,他们以儆效尤告诫自己莫要犯同样的错误。可夏微凉是原万天尊的大弟子,百年过后她突然冒出来又搅了这一出仙人相恋,声称非他不要,甚至拒绝了玉帝的再次指婚。众仙小神彻底炸开了锅,一传十十传百,满城风雨。
或许大家本意不是好奇她,好奇的不过这个结局会不会打破玉帝的底线罢了。
在夏微凉被困入天牢的时候,借宿在苏言府邸的公主因为变季适应不过来而染上风寒,原本准备离开去下一户挑选驸马的行程只好往后拖延。
病蔫蔫的公主显然好伺候多了,让吃什么吃什么,也不挑侍女的小毛病,一时间苏府竟恢复了平日的安逸宁静。
生病的人抵抗力十分低下,情绪自然而然跟着低下,这么一低落就需要人陪,她便直接指名要苏言。苏言是这个府邸的老爷,公主又是贵客,于情于理都得抽点时间来陪陪她。
公主铺着厚重的胭脂依然掩盖不了脸色的苍白,她端正的坐在躺椅上,身上披了一件厚重的大麾,手里抱着热茶,斜睨着旁边不远处的男人,“听你府里的下人说,本宫长得与你亡妻甚是相似?”
不远处的湖面因为鲤鱼的跳跃,激起荡荡波纹,午后温暖的阳光照在水面,波光粼粼。
苏言笑笑,面色无异,“没有的事。”
“那为何不敢看本宫。”她转转眼珠,有些调皮的追问一句。
“……没有。”苏言快速的扫了她一眼,收回视线。
公主咯咯咯的笑起来,还没笑几声,银铃般的笑声戛然而止,然后传来剧烈的咳嗽声,那气势就好似要把肺咳出来才罢休。
她其实没有听什么下人说起过夏微凉——大家在她面前都是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人头落地。她那日只是无意闲逛到了苏言的书房,顺带进去看了一眼罢了,书房正中央、屏风、小酣的床头、书桌旁皆挂着画,画中都是同一个人,一身的白衣、一头的乌发,唇红齿白,栩栩如生。
她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铜镜,心底只觉得毛骨悚然。
苏言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来,他说:“公主应该回房歇息了。”
“本宫今日心情好,不妨陪我多坐一会儿?”她从侍女那儿接过手帕将口中的鲜血吐出,侧头看他,原本苍白的唇瓣因为沾染了鲜血,朱唇衬托的鲜艳欲滴。
苏言原本准备站起来离开,听她这样说之后又重新坐下,面无表情的看向正慢吞吞喝茶的人,“皇兄今日已下旨,将你许配给了中书侍郎的儿子,待你病养得差不多了便直接回宫准备大婚事宜。”
她知道他这是在提醒她什么,公主满不在乎的撇撇嘴,“知道了。”正欲继续同他唠嗑几句,却见四福从远处赶来,附到他耳畔低声私语了几句之后,他原本淡淡的黑眸蓦然发亮,直接起身离开,一句告辞都没有丢下。
看着苏言渐行渐远的背影,她将茶杯掷往地面,杯身顿时四分五裂,她往后仰直直躺倒在躺椅上,声音轻轻地‘嗤’一声,“真是无礼……”
来人是苏梵,陪着相公四处游玩碰巧路过京城,便顺道来拜访苏言,顺道唠扰几晚。其实她四下游玩几经京城,前来拜访是迟早的事情,不过路上听闻公主在苏言府里,那人又与夏微凉极其相似,便心生不妙,带着一身的风尘快马加鞭赶来了京城。
后又相处几日见着他对公主并无爱慕之心之后,她才狠狠松口气——她可不允许三哥前后娶的妻子都一模一样的,看着都怪可怕。
三哥对她无意,可人家对他有没有情就不知了。有了这样的想法之后,那几日公主每次召见苏言的时候,苏梵都一脸警惕的跟在后面,自己已然出阁,人家又是公主还生着病,她真是想出声让她赶紧回宫都不行。
她百无聊赖的坐在苏言旁边听着他们一问一答,有时候甚至一整天他们两人都不说话,沉默的时候她就开始偷偷小酣一会儿。
公主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怎么,怕本宫吃了你哥不成?”
“没、没……”苏梵被人道破心事,对上公主似笑非笑的眼之后,她憋红了脸,尴尬否认。
“那天他把我丢下匆匆忙忙出去迎接,我还以为是谁来了呢。”公主娇嗔一声,明亮的黑眸扫向苏言,后者目不斜视的看着湖面的水光,不为所动。
她又继续道,“那天他把本宫丢下匆匆忙忙出去迎接,还以为是谁来了呢,原来是他最疼的小妹妹。”
听她用这番得意洋洋的语气一口一个本宫,苏梵气得咬牙切齿——她一定是故意的!
生了一副与微凉嫂嫂相似的眉眼,怎么举手投足就这么矫揉造作、这么惹人讨厌呢?
苏梵没有回答,只是呵呵的笑了一声没再接话,暗暗剐了她一眼,手抬起揉眉心的瞬间不动声色将旁边的茶杯掀翻,温热的茶水洒了一身。她委屈的蹙着眉头也不叫,任由侍女慌乱的替她拭擦裙身、收拾局面。
苏言淡淡的扫了她一眼,就知她是有意为之,便顺势扶起苏梵,同公主告辞。
苏梵半倚半靠的压在苏言身上走了一路,出了公主的庭院又拐了弯之后她才恢复本色,笑嘻嘻的,“妹妹帮你脱离了那片苦海,还不快快道声谢谢。”
苏言轻笑一声,抬手对准她的眉心一弹,“真是胡闹。”
苏梵委屈的揉揉额头:“很疼耶,这回你太大力了。”
“既然这么讨厌她那还每日陪着我去添堵。苏梵,你居心叵测。”苏言扫她一眼继续往前走。
她屁颠屁颠跟上,不高兴的皱皱鼻子,“哎哎,什么叫居心叵测,妹妹这是为你好耶!”况且那人可是公主,倘若她下嫁到了苏府,那三哥这辈子都要被她镇压,她可不想以后看见三哥的府邸就调头离开。
“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夸张。”
“那是怎么回事?”
“她是客我是主,既然已经来了,那我就应该将她照顾周全,仅此而已。”至于她要什么时候离开,可不是他能说了算的。
听见想要的答案之后,苏梵新的烦恼又来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跟了上去,声音细细小小的,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惹了三哥不高兴,“其实我也没有特别讨厌她,嫂嫂反正是死了,倘若你喜欢公主,不妨应承了这谋婚事将公主娶过来,反正她们这么相似……妹、妹妹是不会怨你的。”
旁边那道箭步如飞的脚步猛地停了下来,苏梵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回头却看见一向温润如玉的三哥此刻艴然不悦的看着她,一字一顿,“我不管她长得有多么相似,在我眼里都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她没有资格代替夏微凉,更没有资格让我娶她。”
那双漆黑如墨般清锐的眸子里,苏梵看见了疯狂的执着一闪而过。
苏梵没再接茬,她看见苏言折返回去找公主,又不知道他对公主说了什么,隔日她便如愿以偿看见那位高高在上的公主闷闷不乐的离开了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