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蜂鸟飞翔时,时钟也在颤抖

沉稳的男中音中气十足，但又平淡到足够让人忽视。以至于不知道是隐藏不住，还是被男人的听觉所特意放大的轻微呼吸声，从林朝歌身前的黑暗中传来——这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像是误入铺满稻草的仓库中，一走一停的鸽子的脚步声。

“所以就像是很多作家会惯常使用的那样，大卫·芬奇将蜂鸟和时钟这两个特殊的意象，巧妙地放置在影片之中，通过暗示的方式，完美烘托起了氛围。”

“开始和结束的两处，他引入了相互呼应的倒转时钟——一边消除了故事前后衔接的突兀，一边又显而易见，是在象征着本杰明时光反转的特殊体质。”

“而蜂鸟的意象则略显复杂。但是我们要知道，蜂鸟是可以悬停和倒飞的鸟类，这就象征着...”

蜂鸟吗？确实是像蜂鸟化作的妖精一般轻盈的感觉。明明就近在眼前，可是她的存在却又无时无刻地不在强烈地暗示——暗示她可能在就下一秒后退，飘乎乎地散落于虚无。

“而且蜂鸟飞行时翅膀所画出的轨迹，就如同一个数字8一样。如果我们将8倒过来看，便是无穷符号∞——这便代表着，永恒的时间。”

...

“差不多是西野桑要来的时间了。”北野光幽半坐在舞台的地板上，看了看自己的手机屏幕。

女人今天换了一件英伦风格的驼色大衣，双脚交叉，将右脚深黑色的皮靴圆顶，轻轻抵在了左脚靴子的外侧。

“为什么会这么早？距离课程开始还有一个多小时呢......观众也都一个没来。”林朝歌戴着饮食店中会经常使用的那种防飞沫的透明口罩，正在旁边，将接下来要使用的白板，搬到舞台上面。

“你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啊。但是西野桑的经纪人是这样联系我们的...”北野将手机揣进了自己摩托皮裤的兜里，站起身来，帮着林朝歌扶住了白板的一角。

“你好，请问有人吗？”在两个人刚刚将白板支好在讲台旁边的时候，门口便传来轻飘飘的女士声音。

林朝歌抬起头，便看到一个像是从空气一侧浮现出来的淡淡身影站在观众席的边缘，正朝着自己和北野的方向探着头。

来客穿着碎花的长裙，提着一个大号的，绘着鸟类图案的布袋子。深棕的头发被她编成两束俏皮的麻花辫，轻轻地搭在戴着口罩的脸侧。

“西野七濑桑吗？”身边的女人抢先迎了过去。

“嗯，我是西野七濑，请问是...是北野桑吗？”女士见找到了自己应该找的人，语气相比刚才那句，显得有些踏实一些了。

“初次见面，我是北野光幽，是节目的制作人。这位是林朝歌，是我们制作小组的...额，制作小组的骨干。”北野为西野介绍了面前，对她而言陌生的两人。

“啊，这位就是林朝歌桑啊...唔...”不知道为什么，西野七濑用着林朝歌已经感受过许多次的那种“原来是这样的人啊”的眼光，将他从头扫视到了脚底。

“初次见面，西野桑，我是林朝歌。”轻轻鞠了躬，两人便算是知晓对方的名字了。

让林朝歌和北野光幽没有想到的是，西野七濑竟然是独自一人就来到了节目的拍摄现场——甚至连经纪人也没带在身边。

“西野桑，很抱歉，我们这里的场地还没有布置好。摄影团队，和町山老师也没有来。您要不要先在旁边坐一下呢？”北野站在林朝歌和西野七濑的中间，朝着西野建议道。

“哦，完全可以的。我就在那边就可以了，两位老师也不用太在意我，忙您们的工作就好了。”西野摆了摆手，有些慌乱地回复道。

三人聊了几句后，林朝歌和北野就继续去完成场地的布置工作了。而西野也自己找了最后排的观众席，坐在了空荡荡的排椅的中央，一言不发地等待着。

十几分钟后，摄影师带着机器也来了。众人一起，将摄影机和收音设施布置好后，看到准时到来的几位观众，北野突然想到了刚才不小心就被遗忘掉了的女士，让林朝歌替静静坐在位置上的西野拿一瓶水。

“再怎么说，让淑女一个人在那里等待，也是一种失礼。更何况别人还是我们的贵客呢。”北野有些懊恼。

于是林朝歌便拿着水，走到了正在刷手机的西野旁边。

“西野桑，抱歉刚才有些忙碌，可能有些冷落您了。”男人刻意的脚步声，让女士抬起了头。

“没事的。各位老师不用太在意我的...啊，谢谢，嘿嘿，确实感觉有些口渴呢。”男人将手上的瓶装水递给西野的同时，注意让她拿住自己刚才没有握过的位置。

“对了，林桑，冒昧地问一句，娜...桥本奈奈未桑，是您的妻子吧？”西野黑暗中的脸有些泛红，用不大的声音向林朝歌问道。

“...嗯，是的。请问西野桑，是和奈奈未认识吗？”林朝歌看不到黑暗之中还戴着口罩的西野的表情，只能揣测着别人的意思，这样接住了话头。

“嗯嗯，是有那么一些交情呢。”女孩轻笑的笑声，就和她自己一样，软软的。

接着，沉默便淹没了两人之间的空气。

“西野桑，那我就到后面去了。町山老师马上也应该来了。”林朝歌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指了指摄影机的方向，打破了尴尬。

“哦，恩恩。好的。”西野将水瓶紧紧握着，像是毫不在意可能受到感染的风险。

课堂的效果很好。

至少林朝歌感觉到，结束时观众们的掌声，都比以往的更加的响亮。就连西野，也在席位的最后一排小幅度地鼓起掌来。

这位女士不说话的时候，真的是存在感稀薄得让经过她身前的人，都难以察觉——至少在大家都离场后，还没有人认出这位独自一人坐在后排的女生，就是最近势头正盛的新生代女演员。

町山智浩离开的时候，西野七濑也没有上前和他交谈。

这有些奇怪，因为按照北野的说法，她应该是这个节目的老粉丝才对。

就像是她今天，其实是为了别的人而来的一样。

“林桑！”在走出剧场，融化在外面刺眼的阳光之前，西野七濑忽然停下了脚步。

女人背着手，有些孩子气地原地转过身来，看着正在收拾东西的林朝歌。

想必在西野的眼中，林朝歌因为被突然搭话显得有些惊讶的面孔看得很清晰吧——所以她的语气中才藏着些幸灾乐祸般的轻快。

而男人的瞳孔则因适应了女孩背面阳光的流明强度，缩小地太过，以至于无法有足够的光线从西野戴着口罩的脸上，反射到他的视网膜之中。

“您觉得这部电影里，让您印象最深刻的情节是什么呢？”女孩问道。

“我觉得吗？”林朝歌有些摸不着头脑。

“嗯。您觉得。”西野的声音软软的，但是却又在内核中，有一种坚硬的质地。

林朝歌放下手中的活，插着腰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半低着头，接着用一种不太有自信的迟疑说道：“我觉得，应该是皮特离开妻子和女儿的那一个清晨吧。”

“嗯...竟然是那一部分吗？我还以为您会对船长的离去，或者主角和亲生父亲的和解那一段会更有体会呢...”西野微微歪了歪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那些当然都是很有张力的情节。但是我觉得，本杰明在女儿能够记得自己之前的离去，这才是让我感触最深的。”

“我个人的想法是，对于时光反转的本杰明来说，人生如此之多的离别——其实早在他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是时间的伟力让他收获幸福，也是时间的残酷让他只能四处游荡，独自走向生命的后半。”

“那么其实他人生的关键就在于，如何去应对这些注定的别离。”林朝歌说到这里，抬头看着西野身边，被光勾勒着的，细细散散的碎发渲染出的朦胧轮廓。

“如果皮特选择像普通的家庭一样，陪伴在妻女身边，那么等待他的，就是看着她们越来越老，而自己的身体却越来越年轻，最后在衰退的认知力之中无可奈何接受被一方遗忘的现实。既然这样，那么为什么不就在一开始，就选择不去留下这所有的记忆呢？没有记忆的话，不也就没有丢失记忆的懊悔和伤感了吗？”男人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等待听者的回应。

“我觉得，这种本杰明对命运的抵抗，是最能触动我的。”男人说道。

“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可能有些不合适。抱歉。”林朝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就说出了这么一大串，心中不免有些担心，对方其实早就已经听得烦躁了。

“...”

“不哦。”西野轻声地否认道。

“我觉得林桑的分析很有道理。有学到了很多呢。”她应该是笑了笑，连灰色的布制口罩都被上扬的嘴角带上去了一点。

“今天有多麻烦您了。那林桑，就开拍的时候再见啦。”西野挥了挥手，接着女孩就像她悄悄到来一般，从不知道哪里的缝隙，逃脱出了这个世界。

“很漂亮的人啊，朝歌桑你觉得呢？”身侧，北野光幽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

“光幽桑，别人戴着口罩，我怎么知道漂不漂亮。”还在暗暗思考西野刚才突然提问之中的深意，林朝歌有些无奈地回应道。

“哈哈哈。所以我一直觉得，女人对于某些东西的嗅觉，是比男人准很多的。”

“女人可以透过口罩看到别人的相貌吗？”林朝歌有些震撼。

“当然不是了。”北野光幽侧过头，就像是医生同情地看着精神病人一般，用难以言说的眼神审视起了男人。

“因为我之前在网络上看过这位西野桑啊。”女人抛出了有些意外，但是又十分合理的回答。

“......”

心中被激起了对于这位西野桑的好奇，林朝歌也默默掏出手机，准备按照北野老师刚刚教授给他的方法进行检索。

可就在他打开搜索引擎，输入女孩名字的时候，细密的一声响声，却从手机的内部突然响起。

“这手机竟然坏掉了...”旁边的北野光幽看着从男人丢在地上的手机里冒出的白烟，好像也被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