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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血风雨

    次日,二月初旬。寒凉阴天冻住十里街上所有迎春花,无风无声,唯有人影在面前流动。湖畔灰石上早开的白杏千层漫枝头, 像极了雪, 覆住大户人家的庭院。

    沈府众苑被初春花裹,氛围却并未笼罩在祥和之中, 门口伏地的那两尊狮子,再度迎来贵客。

    几乘马车停于前方, 浅蓝轩帷,深红高漆, 都留在那一条清冷的长街上, 饱受湿气。马鼻里吐出丝丝冷气,有的马儿开始哼唧,旁边站着的驭马人反复顺起背上褐毛,才叫它们稍得安慰。

    这次只是作短暂停留, 就不必进去了, 况且, 里面带走的人也是要坐这马车去的。

    越过高墙大门, 沈府木廊上婢仆呈一字排开, 各个低眉顺眼,站满了东正门的每一条过道,真是好大阵势。

    走在最前头的那高瘦男人,袖袍边口、胸前皆绣有几双仙鹤纹锦,在左拥右簇中,这个无比冷然的背影朝着大院深尽头走去。迈过青阶,打开屋门,昏暗光线中只落得个模糊人儿,屋里同屋外一样冷,角落取暖的炭都烧成灰烬,敞开的小窗卷进来的寒气只增不减。

    侧目示意了周围的人,待都屏退,他举步上前,没有一丝迟疑,直言:“沈夫人考虑得如何了?”

    里头的妇人凄切一笑,头发挽得端庄,几缕垂落,别有风情,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椅上,泰然处之,“中贵人何必这般急?”

    高德忠环顾屋内暗状,这里曾是府中人丁最盛的院子,如今竟成了下人百般避讳之处,不可谓不悲哀。他慢慢走过来,不急着与大夫人作峙,望见桌上摆有盆白水仙,他伸出手抚之,一边赏花,一边道:“无妨,宫中那位有的是时辰陪夫人。”

    大夫人这时端起桌上绣活,继续挑线织绣,浑然不顾进屋的人。

    看了半晌,高德忠细眸紧阖,瘦削多皱的面容根本无法令人猜透神情。

    接着,大夫人听见面前响起一声不痛不痒的笑。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听见子女一事被人提起,大夫人愠色浮现,恶狠狠瞪向他,“都道为母为臣,鞠躬尽瘁护儿女一世周全,这般难抱三春晖的事,中贵人可真的懂得其中身为父母的艰辛?”

    高德忠脸色转瞬沉下去,他的目光变得如险峰峻峭,“沈夫人身为人母时,怎不知你所害之人不是另一人母心心挂切的好儿女?”

    大夫人发出冷笑,“在皇城禁地久侍十多年的中贵人这是在教训我了?”

    “不过实言。”

    “咱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就不必对谁说教了。”大夫人抬手倚在小桌上,“京城无论哪家阀门,这宅邸中,最干净的可能只有门口的那两尊石狮子,更不提皇宫。”

    高德忠微觉有意思,在她面前缓缓踱步起来。

    她道:“我女儿何等出众,不可一世,这些年始终是京城最美的名门嫡女,不嫁与帝王也大有倾心她的人在,便是这样的人为何迟迟被陛下厌弃?难道背后就无人害她吗?熙妃利用小产致孤立无援的她于万口积怨时,你怎就不让天下人体谅体谅府中送女入宫、一别数年、再也不得见女儿的我呢!”

    “沈夫人此言差矣。”他转身不带任何感情地看向她,居高临下,“送女入宫的是你,害她被太后责怪的仍是你,现今她离冷宫只差一步地,终归成也你,败也你。”

    “呵,若是如今当上贵妃的是我女儿,中贵人可还觉得我做的都是错事?”

    “太后与奴婢并未觉得夫人为女心切有错,只是——”他延长了尾音,一对尖眸看得人心头发凉,“夫人难不成忘了,太后才是沈家上上下下一千人唯一的主子?朝中多少事皆为她替沈家打理,你们不心怀感恩罢了,还屡屡越过她,自作主张干涉宫闱之事,夫人是觉得太后不配吗?”

    大夫人一时被问得语塞,但她并未缩头下去,转而直视太后的心腹。

    “那敢问中贵人一句,太后,可有为庄昭着想过?”

    这回换高德忠落得同等待遇,见他如自己一般,大夫人不自觉冷哼,充满鄙夷,“沈家的嫡长女,流着江家与沈家的血,如此高贵,太后却对她置之不理,反而偏爱于庶女,这话若问给天下,何人会觉有理?”

    她说得万般有理,且底气十足,所以高德忠并未以此深入,而是转道:“贵妃比元妃更得帝心,是众所周知之事。”

    “可笑,若无她暗中作祟,会有如今的局面?”大夫人目光忽变凄楚,“她被册封美人时,女儿便写信给我,诉说了她们私下发生之事,她当着我女儿的面小人得势十分刻薄,原来早就居心叵测有心夺宠,生生把我女儿气至深夜眼红,当朝天子就嬖幸这样的奸人?真是作孽。”

    “你可知你此番言论有罪?”

    “我本就是戴罪之人,何怕有罪?”

    “真是好胆量,希望你宫中女儿知你今日这番话,会庆幸有你这般勇敢的母亲。”

    “中贵人从未当过人父,哪知为人父母的可怜?”

    “常言将死之人,其言也善,夫人真是恶毒至骨里。”

    “恶毒?你竟敢同我谈恶毒?你们对卫氏做的种种事,也配?”

    “那都是为了沈家。”怀中抱着拂尘,高德忠终于微微皱起不耐烦的眉梢,“夫人莫耽搁时辰了,考虑得怎样?”

    将手中刺绣猛地朝地上扔去,大夫人气上头,既已提到这件事,那便破罐破摔了,“太后养得天子,不就是为了今日权倾朝野、摄政天下吗?你们早在抱养他的一开始,就计划了要与江家联姻,可我嫁入沈府,生下与养育了最完美的女儿后,你们怎就抛弃对江家的誓言了呢?”

    “十几年前的誓言,太后没忘,你女儿如今不是已入了宫,成了妃子吗?”

    “可她与冷宫妃子有什么两样?!被庶妹欺负,还有太后暗中相护提为贵妃,沈淑昭这小蹄子得势以后怎会轻易放过我女儿?你们沈家出尔反尔,将十几年的誓言全部毁于一旦,如何叫我不气?不怨?不争?”

    高德忠冷眼看她发狂。

    自己不争气,又何怪旁人?

    沈淑昭的厉害他可是至始至终都看在眼里的。

    粗红着脸的大夫人骂完后,并未消去半分心中怒气,过了一会,她眼神幽怨,似毒蛇吐信,一字一句道:“你们沈家害走了先帝,诛杀了皇子,赢得了太子,把天子培养成了一个废物,一个傀儡,她置黎民苍生不顾,只专注干政,若非当初有我江家站在背后笃定支持,太后会安稳入宫坐在国母的位上?这一切都有江家的功劳!可如今,你们抛弃了誓言,把你们自家的女儿提拔为贵妃,让流有江氏血脉的庄昭沦为了笑柄,归根到底,都是你们沈家人骨子里的自私。”

    昔日太子的养成之策,是江沈两家都心知肚明的计划。

    善良,软弱,听话,只有这样的人才会成为他们最好的国君。

    先帝被毒杀当夜,江沈主家皆夜赴祖宗牌位前,黑月下割指起血誓结为生死,而沈庄昭,则是以流着两家血脉的来日皇后身份落地,太后选妃,是那遥远数十年前就定下的誓言之约。

    大夫人心中淌血,她从怀上庄昭之始就在等待这难得的机遇,等啊等,终于盼来了准确的消息,太后将在去年的生辰宴上择妃入宫。可这之后呢?庶出的二姑娘竟一直留在了太后身边,并且还平步青云,登上了贵妃之座!

    其实早在多年前,为了避免被萧家插手突生意外,她便对府中所有非自己所出的庶女格外严厉苛刻,甚至是毫无人性可言,管得她们对自己俯首帖耳,不敢惹是生非,更不准她们接受任何教习,成为彻彻底底、普普通通、不会讨男子喜欢的女人。

    而自己女儿呢?琴棋书画皆通,读史书,诵诗句,更是连舞都学了,住过堪比皇宫的地方,见过比皇宫更好的风景,穿戴着不逊于皇宫的衣饰,娴雅美好,锦衣玉食,一个女子生平能拥有的最好的都有了。

    便是如此,怎会输了呢?

    大夫人垂首,黯中带泪,重复呢喃道:“怎会输了呢?”

    “没有为何,沈夫人,随奴婢上路罢。”

    “滚。”大夫人怒视之,“我是江沈誓约的联姻之证,你们对我下手,就是毁了这份盟约!”

    “所以太后也并未想拿您的命啊。”高德忠唇角勾出一丝讥讽之笑,“只是配合演一出戏,退居幕后,此计对元妃不好吗?”

    “对她无害?沈淑昭成了贵妃,府中没了正妻,她的亲母还会只是个妾室?你们沈家真当我傻?”

    “太后给你去见元妃最后一面已是最大的仁慈,莫得寸进尺,否则。”

    “我一去宫中见女,你们便会对外称我死了,阮氏就会被提为正妻,我怎能便宜了你们?我不去!”

    “好。”高德忠回得十分爽快,没有多缠,这令大夫人稍感诧异。

    他抖了把拂尘,低眉,告辞,“奴婢便回宫禀报了,还望沈夫人……莫悔恨。”

    道完此话,他径直离去,只留下一扇门敞开,对着庭院的纯白杏树,花瓣随风凋零,那条石路上,人去无踪,仿佛从未来过。

    大夫人空对门,坐在冰凉的椅子上,她想起去年经历的事,抱养来的三姑娘使策陷害了二姑娘,却被二姑娘轻而易举化解,还赢得了老夫人的怜爱,从那时起她就知道此人非同一般。

    那时的她也是坐在这间屋里,惆怅着,那个计划尚未开始,就尝到了一份失败的滋味。

    那个计划……

    那个沾染着无数人血的计划。

    数十年朝夕,数万人涉身,自太后入宫封后那一刻始,京城上空,就常年笼罩着一层血腥风云。

    是以无数生命换来的,是以牺牲天子换来的,冤魂的悲鸣。

    没有亲情,没有爱情。

    在这张巨大的棋盘上,谁也休想,说自己独善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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