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和解与条件
“您能不能再赏光一下?”
高登先生的问题,让艾格隆有些惊疑不定。
他看了下根茨先生,发现对方也是一脸的意外。
根茨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默许了高登先生的要求。
既然他都这样了,那艾格隆当然也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于是他也点头应了下来。“好吧,如果您坚持的话……”
说完之后,两个人在植物园当中往前漫步了一段路,最后在一尊希腊神话雕像旁边停了下来。
“现在您可以告诉我,有什么话想要说了吧?”艾格隆问。
高登先生微微皱着眉头,抬头看着远方的天空,似乎是在组织语言,思考应该怎么开口。
“我亲眼见过您父亲,并且曾经深信过他能拯救法兰西,把我们从血与火的地狱当中拉出来。”片刻之后,他终于开口了,“虽然最终他没有能够做到,甚至反而让我们国家多死了几十万人,但是我依旧非常敬佩他。”
“谢谢。”艾格隆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意思,所以淡然道谢。
“不管现在有多少人咒骂他、诅咒他,但是用不了多久人们就会怀念他,他注定作为一个最伟大的人物,载入我们民族的史册。”高登先生继续以充满了感慨的语气说,“这么一个伟大人物,如果只是在万里之遥的荒岛上化为黄土,那将是多么可怕的悲剧啊,它将永远成为民族的伤疤,而我认为,我们应该愈合这种伤疤。”
“您这是指什么……?”艾格隆有些意外。
“刚刚根茨先生已经介绍过了,我是奥尔良公爵阁下的手下。”高登先生微微昂起头来,显得略微有些自傲,“虽然可能有自吹自擂的嫌疑,但是我自认我在他那里还是有一定发言权的……殿下,我们和现在的法兰西政府,在很多事情上的意见不一样。”
奥尔良公爵……艾格隆心里大概也明白怎么回事了。
奥尔良家族实际上是波旁王族的分支,祖上是路易十四国王的亲弟弟菲利普。菲利普王子为人浪荡,喜好男风,对国王哥哥并没有什么威胁,但是他的后代就不一样了。
从他的继承人奥尔良公爵腓力二世开始,奥尔良家族都在执拗地谋求法兰西的最高权力。
1715年,路易十四去世,年仅5岁的路易十五国王继位。腓力二世趁机勾结巴黎高等法院,取消路易十四的遗嘱,自任为摄政,独揽了法国大权。
1717年他委任苏格兰银行家约翰-劳用发行纸币的办法改革法国财政,结果搞出了法国历史上有名的金融泡沫,骗局于1720年崩溃,广大阶层深受其苦,使他威信扫地,1723年2月路易十五成年,他结束摄政出任首相,但4个月后病死。
等到了1789年,大革命的到来终于让当时的奥尔良公爵路易-菲力浦-约瑟夫看到了机会,他把自己打扮成了最为激进的革命分子,他作为贵族代表参加三级会议,支持第三等级,并且将其在巴黎的府邸罗亚尔宫向革命群众开放,一度成为最为活跃的讨论场所。
1793年1月,他作为国民议会代表投票赞成处死国王路易十六。
然而,革命的烈火最终还是将他吞噬,1793年4月5日他的儿子沙特尔公爵和法军司令官迪穆里埃一起叛逃奥地利,他被指控与迪穆里埃同谋,同年11月他被上断头台。
他死后,沙特尔公爵路易-菲利普继承了奥尔良公爵爵位,并且同样继承了他的野心。随着波旁王朝1815年复辟,他也回到了法国,继承了原本属于奥尔良公爵的财产,成为了法国的巨富家族,然后借助这些财产再度施展自己的野心,他想要推翻波旁国王,让几代人的夙愿最终得以实现,登上法国王位。
在原本的历史线上,1830年他利用7月革命的风潮最终赶跑了波旁王族,成为国王,开创了七月王朝,直到1848年被推翻为止统治法国18年。
而现在,1826年的奥尔良家族,一定正在为了实现这个结果而孜孜不倦吧……只是不知道在这条历史的歧途上,他们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呢?
“所以奥尔良公爵派你来维也纳是搞阴谋的?”艾格隆带着戒备和疑惑,打量着菲尼克-高登。
“这甚至算不上什么阴谋。奥尔良家族一直都想要取代波旁家族,这一点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几乎人人都知道。”高登先生笑着耸了耸肩。“具体情况我当然不会告诉您,但是我可以负责任地对您说,奥尔良家族在未来一定会登上法国王位,我对此深信不疑。”
他这份自信很容易看成是膨胀自大,但正因为知道历史线的情况,所以艾格隆反而心生警惕。
除了警惕之外,还有怨恨和愤怒。
奥尔良家族如此踌躇满志,向君主大位全速进攻,而自己和波拿巴家族现在却还在躺平,此情此景如何让人能够忍受得住!
“所以您是来向我耀武扬威的吗?”他抑制住了心里的愤恨,冷冷地问对方。
“不,我并不是来跟您炫耀的,我不是那么低劣的人,请别误解,殿下。”高登先生摇了摇头,“相反,我是特意想要跟您提议和解的。”
“和解?”艾格隆反问。“什么和解?”
“奥尔良和波拿巴的和解,进一步来说,是法兰西民族的大和解,我们是该考虑一起结束那一段伤疤和梦魇了。”高登先生的语气变得有些颤抖,显然有些激动起来,“我十分尊敬拿破仑陛下,所以愈发不愿意看到您目前的处境,所以在回去之前,我仔细考虑了一下,得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可以让法国抚平伤痕,也可以让您重新找回应有的美好未来……”
“听上去倒是挺有意思的,具体是什么呢?”艾格隆反问。
“很简单,在不久的将来,奥尔良家族君临法国之后,您签署一份声明,放弃对法国君主大位的一切声索,保证不再从事任何颠覆法国合法政体的行动;作为理所应当的补偿,您可以得到法国政府的庇护,我们会照会奥地利人改善您的处境——也许甚至能让他们解除您的禁锢,让您得到自由。”
高登先生压制住了心中的激动,满怀热情地对少年提议,“另外,法国政府还会在金钱方面补偿您,您父亲在1814年签署《枫丹白露条约》退位的时候,波旁家族承诺了二百万法郎的年金,虽然1815年因为他复辟所以取消了,但是奥尔良家族为了补偿您可以恢复这笔年金,同时还可以把一些被没收的财产和证券也重新登记到您的名下……我在来美泉宫的路上心里估测了一下,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新的法国政府大概能够给您六百万法郎的年金……”
说完之后,他向着少年深深地躬下身来,“我承认这个提议相当突兀,但是我恳请您为了法兰西的民族和解,仔细考虑一下这个提议,我相信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足以让您从目前的处境当中解脱出来……请您好好考虑一下。”
高登先生的表情和眼神当中充满了诚恳,显然这个提议是出自于他的本心。
这倒也不是空想,而是有切实的迹象可循。
在历史上,1830年奥尔良家族上台之后,因为身为篡位者,天然地和波旁家族的支持者是死敌,所以他们确实非常希望拉拢波拿巴家族的支持者,鼓吹民族的和解。
1840年,路易-菲利普通过和英国的外交交涉,把拿破仑的遗骨从流放地圣赫勒拿岛岛上迎了回来,皇帝遗骨回归巴黎万人空巷,人们饱含热泪夹道欢迎。
看来这位高登先生,就是奥尔良公爵的谋士,也是和解派的主要推动者吧。
他在来到维也纳之后,突发奇想,想出了这个主意——如果能够成功,一方面他推动了所谓的民族和解而名载史册、另一方面也会因为为奥尔良公爵得到了波拿巴家族的支持,而为公爵的大业作出巨大贡献,得到公爵的褒奖自然也不在话下。
可是,所谓的和解……究竟是以谁为主的和解呢?
艾格隆的心里没有任何波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中年人。
“殿下?”因为对艾格隆的反应有些惊讶,于是中年人重新抬起腰杆,疑惑地看着少年。“您……您的意见是什么呢?”
“能回答我几个问题吗,先生?”少年冷冷地问。
“请问吧。”高登先生点了点头。
“如果我答应了,而且在日后得到了自由,那么我能够回到法国吗?”艾格隆问。
“这个……这个恐怕不行。”高登先生想了想,然后为难地摇了摇头,“奥尔良家族必然会有其顾虑,您可以去任何地方,除了法兰西。”
“也就是说我哪怕有自由,也不会有来法国的自由?”艾格隆嘲讽地笑了。
“世界上从没有什么自由是不受任何限制的。”菲尼克-高登摇了摇头,“况且您看,还有六百万的收入。”
“是啊,六百万,多么让人激动不安。”艾格隆笑了笑。
这是个金本位货币时代,1法郎的含金量是0.29克,所以600万法郎就是1.7吨。
只要自己动动手,在一份文件上签个字,未来篡位上台的奥尔良家族,就可以每年偿付自己和1.7吨黄金等值的金钱。
确实是一笔巨额财富,这笔收入无论是放在任何时代,都可以让一个人过上富贵奢华的生活。
可是如果用它来对比一个国家、尤其是像法兰西这样富丽丰饶的国家来说,那就不算什么了。
自己现在毫无任何资本和威望,唯一能够拥有的,无非也就是那个名字和光环罢了,如果自己自居臣下的话,声明放弃王位觊觎权利的话,那么无异于是自己套上枷锁,围绕在自己身边的所有光环也就没有了。
那时候还有谁会把自己当回事,又有谁还会忠诚自己?
所以那时候就算有这笔钱又有什么意义?
更何况,这还只是一个承诺而已,奥尔良家族现在还没有上台,一切都是空谈,就算上台了,只要自己失去了影响力,那他们随时可以切断。
1815年,波旁家族就反悔了,没有把年金送给拿破仑,于是在厄尔巴岛上的拿破仑怒不可遏,最终决定反攻倒算,打回大陆去。
所以……自己不能把希望寄托在这些人身上,他们既然可以背叛波旁,可以背叛共和国,为什么不能背叛自己?
拒绝!
“所以你就打算用每年六百万,来收买法兰西吗?”他带着一点嘲讽反问。
“第一,六百万并不是很小的数目,它足以让任何人生活无忧;第二,我也不是在提议向您收买法兰西,因为事实上您并没有拥有它、一寸都没有。”高登先生冷静地回答了艾格隆的问题,“在我看来,我的提议对您没有任何损害,您只需要放弃您从没有过的东西,放弃一个已经彻底不切实际的妄想,就可以得到切实可靠的未来,享受您应有的人生,也让我们整个民族享受应有的安宁……难道这不是非常好吗?殿下,请您仔细考虑一下。”
艾格隆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空和纯白的云彩,半晌无语。
“高登先生,我对您本人并没有意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提议,我相信这也是出于您的热忱,可是……”他轻轻摇了摇头,“如果自由的代价是向别人屈膝求饶;如果奉奥尔良公爵为主上、并且永不踏足法国,才能像个普通人那样生活;如果只有靠着摇尾乞怜、丢弃父辈传承给我的荣誉,才能够享受蝇营狗苟的富贵;那么我宁可我因为贫穷而死在水沟里!我的尊严不能让我同意您的提议,先生,很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