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世一双人
在讲这个故事之前,我搜索了几位当事人的名字,希望回忆起更准确的信息。然而我搜不出一点痕迹。不过几年,当时轰轰烈烈满城皆知的热闹事,已经消失在信息的洪流里,没有涟漪。
一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全玻璃幕的办公楼外墙,一到下午就炙烤在阳光里。即便冷气开得很足,靠窗的员工也不得不打一把大黑伞,以免电脑屏幕反光。他们说话时就从大黑伞里探出头来,远远望去像一排流水线上的土拨鼠。
新买的咖啡机一天堵三回,我只好给自己拿一罐可乐,一口下去,手机振动了一下,我就着寒气打了个激灵。
“王小姐您好,我是贵公司研发部客户端程序员陆丰的妻子柴菲菲。您和陆先生的亲密关系我已知悉。鉴于我和陆先生不睦已久,我已着手准备离婚事宜。如果有机会,希望可以请您喝个茶,祝您和您的宝宝安康如意。”
我的确姓王,陆丰的确是我司人员,名字和部门都没错,也不像是发错号码。
我回复道:“我跟陆先生没有私人和业务往来,过年到现在说的话不超过三句,您一定有
什么误会。”
过了许久,那边发来消息:“抱歉,我发错了,打扰到您。”
指名道姓的,这能“发错”?我抬起头,对面大黑伞和大黑伞之间的缝隙里,一排女人露出了清一色的狐疑。
我对陆丰的印象很模糊。他大众头、大众脸、大众身材,穿一身大众衣服,灰不啦唧的T恤七分裤,超市十块钱一双的蓝拖鞋,拎个红点包。自从换成17英寸的“外星人”后,他开始背背包上班,那包得有十斤重吧,算是他身上唯一独特的点。他平时闷头干活儿,不爱聊天,跟姑娘说话就脸红。年会那天,老板过来一桌一桌敬酒,他一句奉承话也没说,就埋头吃饭,存在感特别弱。如果不是这条短信,我快记不起还有这个人了。
“你收到短信没有?”工作群里同事佳丽问。
我外驻在一个40多个人的项目组,40多个人起码加了40个群。其中主工作群有一个,每个人都在里面,项目总监是群主。主闲话群一个,除了群主以外,其他人都在里面,和总监关系紧张的副总监是群主。其他还有各种拼车群、吃饭群、健身
群、代购群以及形形**的小团体群。群里人越少,说话的安全等级越高。刚刚问话的群里面一共四个人,四个人和陆丰都不熟悉。
一聊才知道原来大家都收到了。那条短信,除了抬头,内容都一模一样。正逢淡季,宜八卦。我们七嘴八舌了一圈,四个闲人又分头向自己所在的小圈子群打探一番。已知项目组所有女性同事都收到了这条短信,结论如下:
1.假设发短信的女人是陆丰的老婆。推论1:工作室有个女人怀了陆丰的孩子。推论2:陆丰劈腿了。
2.假设发短信的女人不是陆丰的老婆。推论1:其他和陆丰有纠葛的女人报复他。推论2:陆丰劈腿了。
3.如果第2条为真,推论1:项目组有人把全组人的性别、姓名、联系方式透露给这个女人了,连我这种临时驻项目的人都照顾到,说明这信息还更新得挺及时。推论2:知情人就在我们当中。
4.这条短信发给了所有人,是个“钓鱼短信”。
究竟是哪个女同事呢?大家陷入了沉思。
这天的晚饭还没吃饱,撑着的人已经太多。大家在食堂
小心翼翼地观察女同事的肚子,显瘦的人神色坦然,圆润的人小心翼翼,平时显瘦近日发胖的人只能一路屏息收腹,以示清白。我当天刚好有饭局,早早下班,没去吃饭,拿了盒酸奶就闪人,就被毫无根据地列入嫌疑人名单。
八卦的传播速度殊为惊人,第二天连南门看电动车的大爷都能说得绘声绘色。到了周末,和本公司指定同一家健身会所的友公司,也对此略有耳闻。人人窃窃私语,带着快活的情绪。不过人跟人的快活是不一样的,女同事的快活带着幸灾乐祸:“你出轨你活该。”男同事的快活带着钦羡:“看不出来啊,你小子还挺会玩。”
据公认的八卦达人前台姚小姐在聊天群所言:“真怀孕的人,心里有鬼,一定会拿衣服什么的遮掩。”
我觉得有点道理,第二天就穿上露脐装,踩着十厘米细高跟鞋在办公室里耀武扬威地走了两圈。陆丰还是坐在角落里,一副超然世外的样子。此事虽然已经起码在40个群里经历了惨无人道的扒皮,譬如初恋女友在小学拿过珠心算第一名都扒出来了,但在大工作群
还是波澜不惊--私人感情属于“不告不理”事件,理论上说,直接上司不发话,当事人对此完全可以不表态。
我的矫揉造作很快遭到了报应。办公室冷气开得太足,女生平常都披个针织外套干活,露脐装绕场两周的阅兵让我在一个小时后塞了鼻子。有过敏性鼻炎的人都知道,眼鼻喉相通,很快眼睛开始发痒,很快开始肚子痛。等我上完厕所洗手洗脸,又忍不住干呕了几下。姚小姐正在补妆,吓得气垫粉扑都掉了,大声惊呼:“小王,你不舒服吗?”
我红着眼睛流着泪,愕然:“是啊。”
没等马桶水箱的水填充完毕,王某人孕吐的消息已经传遍大楼。我特别羡慕那群土拨鼠,大黑伞一定可以遮挡很多不必要的视线。
我很明确自己处于多么孤立无援的境地:我绝不能和陆丰吵,那是群众喜闻乐见的事;也不能要求他澄清,没人会信;甚至不能跟他说话发消息,万一被谁看到更洗不清。我只能加量健身,保持小腹平坦的状态,绝不能胖,胖了,人家以为我怀孕;也不能生病请假,请假,人家以为我去流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