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鲤
今天要讲一个幸运儿的故事。
她说她是一条天生的锦鲤。和她出去玩,天从来不下雨,飞机从来不晚点,去城市刚好赶上花车游行,去海边老板说:“今天客人少,给你们升海景房吧。”买护肤品都能买到限量版。
她来这个城市的时候一无所有,不到一年就进入一家著名的室内设计公司工作,很快接了不少单子,几年后升任首席时才28岁,一切顺风顺水。她有懂事的弟弟、开明的父母、从不闲话的亲戚,有慷慨的老板、勤勉的下属、体贴的同事,还有一圈借钱从不犹豫的朋友。
甚至遇到她的人也会连带着走运。
我生病,医生说马上要开刀,她说:“不要紧,你很快会康复的。”我去了她推荐给我的医院,果然很快康复了。我说钱都变了医药费,要穷死了。她说:“不要紧,我的朋友都很有钱,你也会有财运的。”果然下半年发了一笔小财。
她言出必行,说到从来做到。
刚认识她时,网上正在热烈讨论“宝马车里哭还是自行车上笑”。我问她选哪一个,她说:“我要在宝马车里笑。”又说,“等你毕业,我开宝马去机场接你哦!”后来她果然履约。机场路上,我问她怎么鼻子上有一个硕大的血印子,她说后备厢盖子太高了,穿着高跟鞋跳起来才能勉强够到后备厢的门,刚刚她奋力一够,好嘛,盖子直接磕到鼻梁上的眼镜。
“为什么要买X1啊?小个子女孩都喜欢买大车吗?”我说。
“这是我预算范围里最气派的款了。”她说,“我要开车去见客户嘛,这个开出去比较威风,人未到车先来,人家就会觉得我比较专业。以前坐公交车去,人家看你眼神都不一样的。”
我想起她穿高跟鞋也是这个原因。
她很讨厌高跟鞋。工作需要,她经常会带着客户去逛家居城选材料和软装。有时业务忙,还要同时陪两个客户。偌大的建材城里,她穿着高跟鞋跑上跑下一整天。晚上和我吃饭,她穿着开车的平底鞋龇牙咧嘴。
“我个子矮,脸又圆,长得太小孩子气了,客户会觉得我不专业的。个子一高,气场就先上去了,让客户信任我,这很重要。”她说。
所以只要在工作,她去哪里都是恨天高。她踩着恨天高进家具厂、进工地、进毛坯房,踩着恨天高在现场拍下拌水泥的照片发给客户。
白天她忙着接电话,忙着到处跑,晚饭吃完,她才有整段的不被打扰的时间画图。她专注地盯着屏幕,整理用户需求,浏览前沿设计,CAD界面上鼠标快速点击,长长短短的线构筑出她心中的小小世界。半夜12点,她把文件备份到笔记本电脑里,开车回家。洗澡洗头后接着画两个小时图,三点半她熄灯睡觉,第二天9点半,起床上班,完美错开高峰期外地车牌限行令。如此周而复始,没有周末。
在我和她同住的几个月里,她始终保持这样的作息。当然这
一切都是她告诉我的,996工作制的我没有机会看她上下班。她的勤勉和刻苦无时无刻不让我觉得自己在虚度生命,为了不显得太逊,在下班后一个人守屋子的时光里,我尝试在一家外包公司接了几个小项目,开张了一个业务范围极其狭小的咨询工作室,陆陆续续认识了一群业内活跃的本地小咖。
在我和她合租两年后,她升任主设计师,我愉快地跳槽,得到一份两年前想都不敢想的薪水。
“你看,我说过我是个很走运的人,我的朋友都很有钱。”她快活地跟我碰杯。
接着她说要去庐山,参加一个美术集训,风景写生。她千辛万苦说服客户,让他们允许她把手头的项目交接给他人,又千辛万苦把能赶工的项目赶工,把能拒绝的项目拒绝,终于腾出一个月。
“这么有危机感,不会是老板嫌你画得差吧?”我开玩笑说。
“不,老板刚给我涨提成,”她说,“涨一个点。”
“那是客户有意见咯?”我说。
“不,我的接单数是公司里最多的。”她说,“接的都是别人搞不定的客户。”
“那为什么好好的要突然去山里喂蚊子?你又不是没去过庐山。”我不解道。
“画画是设计师的基本功,你知道吧?配色啊,构图啊,各种技巧,是需要不断训练提高的。我觉得我最近太忙了,做的东西有时候缺那么一点感觉。我想去找找灵感。”她眯着眼睛,像是尝试对外行解释一个很难理解的东西。
“大多数客户的需求,不客气地说,挺一般的。如果我只是想赚钱,想让客户满意,我现在的水平已经足够了,我只要重复自己最熟悉最擅长的东西,就可以简单快速不费口舌地把单子做了。我有同事就是这么做的,这样可以活得比较轻松。但如果一直这样下去的话,我就会止步于现在这个样子,不再进步。这对一个设计师而言,是死路。所以我每次宁愿多花一些时间,尝试做一些新的东西。如果你每个单子都这样要求自己,天长日久,你会看到自己的进步。”
说完,她拿来一本厚厚的作品集,一页一页翻给我看:“怎么样?这是我刚来时的作品,这是现在的,旁边都注着日期。”
我完全不懂设计,也毫无美术敏感力,但即使是我这样的外行,也能发现其中差异。我说:“现在的比之前的好看很多!我说不清楚哪里好看,但配色更舒服,看上去更高级。”她得意地笑了:“这就是差别。”
她拎过一个抱枕,蜷着腿坐在沙发上,仰头望着天花板:“可是最近在尝试新东西的时候,我发现我做不出来,脑子空空一片,翻来覆去都是以前用过的技巧。我接的单子太多了,我在工作中已经学习不到新的创意了。我的灵感被榨干了。我需要放松和学习,需要从最初的地方寻找我要的东西,去写生。”
这番感悟,当时的我并不能十分理解,但一年后当我已经在
另一个城市做数据分析,我在一堆广告报表中百般寻觅相关性,却毫无头绪时,她的这番感悟突然在我脑中闪回……
我沉溺于数据太久了,我用这套模型研究一个又一个案子,却从没想过改进。我知道目标用户的身高、体重、年收入、用什么牌子的洗衣粉,我总结出可视化数据图,试图解读他们的人生,但代码和数字却从没有告诉我他们究竟是怎样的人、过怎样的生活、有怎样的需求。
我突然意识到,作为一个互联网广告从业者,我从来没有在传统广告公司工作过,我对那套传统的营销框架一无所知,甚至一度认为他们是落后的,何其像一个从未动过纸笔的画师!
我请教了几位广告领域的前辈后,决定用最原始的方式,从最初的地方观察用户。我请调研公司邀请了几个样本,安排人住到样本家里,和样本同吃同住,24小时随时陪同。一周后,根据报告,结合数据,我终于做了一份令自己满意的标准用户模型。无论生活如何网络化数据化,我们依旧需要从真实的生活里寻找用户的真身。
在我认识她的第四年,她升任首席设计师。五年时间,从零薪水的助理到首席设计师,这在她的公司是前所未闻的速度,鉴于她还前所未闻地请假写生,前所未闻地请假参观展览,以及前所未闻地和客户吵架、和老板拍桌子,这个前所未闻并不十分醒目。
“顺风顺水”--这是很多人对她的评价,也是她对自己的评价,除了写生时山上虫子太多、住宿太差、蔬菜买不到,她说这一路非常走运。
那时我正在申请硕士学位,请假飞到她的住处,花了一周时间写的申请,改了三天,找人写推荐信两天,也顺利拿到了心仪的offer。
“我就说我是锦鲤嘛!不但我自己运气好,我的朋友也都好运。”她说。
读硕以后,我和她渐渐少了联系。
那时我有了男友。他是一个在和女生交往上毫无经验、情商一塌糊涂的ABC。我不太适应对付一个经验为零、文化背景完全不同的人,就像面对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孩,或是面对一台只装了操作系统的电脑。我说他根本不在乎我的感受,我生病了也不关心我,我生日也不记得。
“我在想要不要分手。”我把我的困惑匿名发在BBS上,把链接发给她。
她很快打电话给我:“如果你放天涯上去吐槽你男朋友,我担保评论区都会说分。遇到一点点事情就离婚、分手、拉黑!说得多干脆呀,好像谁评论谁就出了一口恶气。他们不需要为自己说的话负责,下了网身心愉悦,可是你放下网络还有生活,你还要去一个人面对拉扯不断的感情。你说你能听他们的一时口快吗?”
“你根本不用理这些评论。你有没有要求他关心你?”她说,“男人呢,要教的。尤其这种完全不一样的男人,你以前对付男人的经验完全用不到,对不
对?”
我在电话那头拼命地点点头。
“哈哈,我太懂你了。你知道,我有个弟弟。”她说。我知道,她曾说她很幸运,摊到一个乖巧可爱的弟弟。十几岁的男孩子收拾家务是一把好手,像一个奇迹。
“所以说家里有个同龄异性挺好,我对付男人的经验都是从他身上得来的。小时候我很关照弟弟,有什么好东西都会留给他,有零花钱也会买糖给他吃,他就会知道什么叫对一个人好。你也要先给别人一个关心的模板,告诉他这叫关心。
“然后我会告诉弟弟,我对你好,是因为我喜欢你。那你喜欢我吗?他说,他当然。我就说,喜欢不是放在嘴里的,是放在手里的,你给我留好吃的、和我一起做家务、听我的话,才叫喜欢,否则就是撒谎。那时候他不比桌子高多少,屁颠屁颠去帮我擦桌子了。他一做家务,我就拼命夸他。烧菜烧成一坨,我也含着眼泪咽下去,夸他有天赋,夸他很聪明!他做一次我就夸一次,夸到他不好意思为止。孩子还小嘛,本心都是好的,你引导一下,他就学好了。
“以后教老公也是啊,别看到人家收拾屋子笨手笨脚就急着说放着我来,那你等着收拾一辈子屋子吧。人都要有一个学习的过程,给一点耐心。”
“要是他怎么都学不会呢?”我问。
“放弃他。不过很多宅男这辈子没学过怎么跟女生相处,他们在和女人交往上的经验,还不如我弟弟十岁的时候丰富。理工男直线思维嘛,你生气了在那边发火也好,一个人怄气也好,伤心地哭也好--在他眼里只是莫名其妙。你要告诉他,我觉得我生病了你应该关心我、安慰我,问我要不要买药,给我买好吃的。你要把需求提明确了。我是设计师,我知道明确的需求有多重要。”
我照做了。男友回复我:“生病你就看医生吃药早点儿睡,你说的这些,如果你想要,我可以做,但我做了也不会让你的病好得快一点。”
我无奈地把短信截图发给她看,她一点都不同情我,回复道:“当初你不就是喜欢他死理性吗?难道这不是死理性的可爱吗?你不能又要一个死理性的geek,又要一个甜言蜜语的暖男,这两个需求不兼容哦。”
那时候她还单身。两年后,她果然遇到一份称心如意的感情,有一个诸事妥当的男友,又成为众人眼中的幸运儿。
再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换了车,换了男友,开了自己的设计公司,还是一切完美得像玛丽苏小说。她愤愤然跟我抱怨手下的一个员工,说他盗窃了两个大项目的图纸,连团队带客户都搬去了另一家公司。
我安慰的话还没说出口,她就自顾自说起来:“好在只有两个项目,公司也不会倒闭。反而有点庆幸几十万设计费看清一个人。你说,他要是等我做大了再走,我岂不是很惨?说起来那个人算是我的老师。我当他的实习生后,每天都给
我小鞋穿。”
“可是那时候我问你工作怎样,你明明说很顺利啊?”我说。
“是很顺利啊。要不是他那么变态,我也不会心急火燎地学,学得特别快。当时每天都想着离开他,学好了可以自己接单子。”她又给我来了一个措手不及的转折。
看着我无语的样子,她补充道:“我那时是实习生。我们这个行业,实习生没有一分钱薪水。我还要可怜巴巴地问家里要钱,我都工作很多年了,又突然问家里要钱,多不好意思呀。实习生的本业就是学习,如果我学得快,早点儿出师赚钱,那就是顺利,其他都是毛毛雨。抓大放小,做人不要太在意细节嘛。”
听她这么说,我倒起了好奇心:“你和我一个年纪,那时候我才毕业,你怎么会工作好几年呢?”
她害羞起来,我第一次见她脸上露出忸怩的神色:“其实,我不是大学生。我花钱买的一个野鸡学校文凭。”她喝了一口酒,鼓足勇气似的说了下去。
“我高中没考上,就出来打工了。一开始在乡下的电子厂打工,我卖录音笔,当销售,一家一家去推销。出货的人总是拖拖拉拉的,我就干脆去仓库帮忙,后来仓库进进出出都是我一个人在弄,管仓库的电脑坏了都是我去弄好。后来从生产到销售我都要管。那时候我才18岁,月薪四千。那时候的四千,是很不错的薪水了。
“我做到二十几岁吧,觉得录音笔没前途,不能在那个厂待一辈子,特别想去大城市。就报了个培训班学设计,什么都没学到,只是稍微了解到学好了可以去哪些公司上班。后来就去设计公司当实习生,我也不知道怎么投简历,就看招牌,一家一家问过去,问他们要不要实习生,不要钱的那种。”
“就刚好遇到上一家公司?”我问。
“不是,第一家公司很小,业务也一般。师父接不到单子,我就没机会学习,我不到一个月就跑了,转了几家才到后来那家。那家最大。”她说,“其实我刚去的时候,那家公司还很小,但是我看他们老板是个懂业务的人,他那时候特别重视网络广告,我觉得他有前途。后来果然就发了。”
“你看,我说我是天命锦鲤吧,旺朋友旺公司,将来谁娶了我,是要走大运的。”她眨巴着眼睛,得意扬扬。
我想起认识她的两年前,我上过一门社会学课。老师提到加尔文的“先定论”,加尔文认为世间一切都是神意安排,人出生时宿命已定。上帝把人分为“选民”和“弃民”,选民注定成功,弃民注定失败。
我说,这不是会让教徒看破成败,不再进取吗?老师说,恰恰相反,普通人无法得知自己的命运究竟是哪一种,只能根据现实生活猜测自己可能的命运。教徒无不努力奋斗,以证明自己是被选中的幸运儿。
这个世界有没有神我不知道,但我想我已经看到选民的模样。努力,都是为了证明自己是最幸运的锦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