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我又想到你的温柔

他虽然是一个男人，却也有不坚强的时候。他写信告诉刘霓君：“我爱的霓妹：昨晚做了一个梦，梦到你，哭醒了。醒过来之后，大哭了一场。不过不能高声痛快哭一场，只能抽抽噎噎的，让眼泪直流到枕衣上，鼻涕梗在鼻孔里面。今天我看书看得眼睛都痛了，半是因为昨夜哭过。”

世间最痛的分别除了生死，或许就是如此了吧？想见不能见，想拥不能拥。明明双方都痴情着，心意互达着，却只能被冷冷的海岸线隔开，宛如古时的牛郎织女，平添了太多的无可奈何。

两年的留学生涯，朱湘给刘霓君写了很多书信。后来，朱湘的生前好友把这九十四封信整理出版，就成了现在我们所看到的《海外寄霓君》。这部作品与沈从文的《从文家书》、鲁迅的《两地书》、徐志摩的《爱眉小札》，并

称为“民国四大情书集”。

因为思念刘霓君，他没能完成学业，就于1929年****。临走前，他给她写了一封信：“我如今凭了最深的良心告诉你，你有爱情，你对我有最深最厚的爱情，这爱情就是无价之宝。”回国后的朱湘，担任安徽大学的英文系主任。那时，他的工资每月能开到三百元，养活一家人绰绰有余。可他，终究是一个不安分的人。因为学校把“英文文学系”改成“英文学系”，让他很不满，因而他在拂袖离去前，还写下一段话：“教师出卖智力，小工子出卖力气，**出卖肉体，其实都是一回事：出卖自己！”

回到家里，看到日夜操劳、面容憔悴的妻子，他的心，再度软了下来。很多时候，他往往想到的是自己，如何痛快，如何酣畅淋漓，就如何去做。可是，作为

一个丈夫，他却从未站在妻子的角度考虑问题，甚至从未想过，他还有一个家，还需要肩负起家庭的责任。

他虽有一身才华，但所写诗歌换来的稿酬，也只能勉强维系家中开销。他对金钱无感，所以每次来了稿费，他都不是自己去拿，而是让刘霓君代为领受。在他眼中，以文卖钱是一件极不光彩的事。他为清高和孤傲而活，她却要充当他强大自尊心的垫脚石。

朱湘如此孤傲，就只能委屈刘霓君了。在生活面前，她从来都不怕累，当年在纱厂时，她也是一个人挺过来的，吃苦耐劳算不得什么。故而，她去一家缝纫公司学习刺绣，只为赚些钱贴补家用。随着第三个孩子的降临，家中的生计越发艰难。因为营养不良，孩子刚出生就得了大病。

那是一个冬天，寂夜无星，寒风凛冽。夫妻二人急

急忙忙抱着孩子去医院就诊，最终却因为孩子没能得到有效救治而夭亡。一向刚强的刘霓君，面对着孩子的离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愁苦，她当面指责他自视清高，埋怨他不会妥协，不懂得人情世故。

他们之间有了一次争吵，剧烈的、撼天动地的争吵。因为生活的压力，他服软了，不得不做出最后的让步。日子还要继续，家庭还要养活。于是，他开始奔波于北京、上海等地，开始为了那些不入他眼的钱财，做着很多他心不甘情不愿的事情。

性格孤傲的人，永远也学不会圆滑。他就是如此，接二连三地碰壁，又愈挫愈勇地坚持。一日挨过一日，他受够了这样的生活，感受到无限的绝望。

1933年12月5日，他站在从上海驶往南京的客轮上。远处是蔚蓝的天空，响亮的汽笛声充斥着

苍穹。他信手拿着海涅和自己的诗，面对着波澜壮阔的大海，进行了最后一次朗读。他再也受不得生活的倾轧，他想找一种方式解脱。于是，他纵身一跃，跳进了清波中。所有的痛苦，在失去意识的一刹那，终将烟消云散。可是，还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久久回荡，他没有忘记：“我又想到你的温柔，你对我的千情万意，分开了，不能见面，不能立刻见面，说一句知心话，彼此温存一下，像从前在京城旅馆内初见面时那样温存一下。”

是她，没错。若自己就这么自私地死了，徒留她一人在这个世上，该有多么痛苦？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错过就是错过，不可能令时光倒流。他就这样告别了这个世界，他就像那匆匆划过的璀璨的流星。这一年，他年仅29岁，被鲁迅誉为“中国济慈”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