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交心
“又谁说的?”方溯被扰清梦, 眉头皱的能夹暗器, “不嫁。本候不喜欢那样的。”
月明不依不饶, 道:“那侯爷喜欢什么样的?”
方溯恼了, 把侧起身子和她说话的小徒弟一把按在床上,道:“你这样的, 闭嘴,赶紧睡!”
月明拼命挣开她, 脸烫的能煮茶叶蛋。
“再说话本候就给你扔出去。”半睡半醒的方侯爷把小徒弟当小孩吓。
“侯爷, 这是我的院子。”
“你都是本候的。”方溯含糊道:“睡了, 不睡也别和本候说话。”
不多时,她那师傅居然真的睡着了。
十七岁的少女心思虽细腻, 却还没到柔肠百结、情深似海的时候, 她百无聊赖地看了方溯一会,也睡着了。
经过方侯爷这一回不似开解的开解之后,月明果然好了不少, 见到萧藴笑容都真挚多了。
彦王比方溯先走,因为堑州还有事务要方溯料理。
不出一月来了道圣旨, 邀方溯回中州。
邀。
这一个词就能看出五侯在萧络心中的重要性了。
或者, 是方溯这些人在萧络心中的重要性。
月明漫无边际地想着, 直到方溯叫她起来,不用跪了。
三日后,平阳侯离堑州。
八年前的大齐与现在的简直是天壤之别,至少月明一路都不曾见过少年时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也无动辄屠村的惨象,虽不比前朝极盛时富裕, 但也算是安居乐业的太平景象。
“陛下用右丞顾敏之之策,富贵之地减税、贫寒之地免税、开垦荒地一律归开垦的百姓所有,豪不可夺,官不可占。丰收者,地方官府有所嘉奖。”方溯放下车帘,对月明道。
“师傅不出户即可知天下事,属下拜服。”月明道。
“本候和你说是为了听你如何拍马屁的吗?”方溯面无表情道:“本候叫人把顾相的策略縢了一份,你好好看看,明晚把心中所想告诉本候。”
顾相的《民略》就在方溯手边,被她尽数推到月明那。
月明道:“我现在就有心中所想。”
“什么?”
“挺厚的。”
“伸手。”
月明乖乖伸手,方溯扔了手里的玄铁扇子,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一把竹尺,这玩意打人既不伤及筋骨,又疼,实在很能让人长记性。
啪啪啪几下下去,月明手心鼓起了几道红痕。
方溯把尺子放到桌边,道:“以后这就是家法。”
月明吹了吹手,抬眼道:“家法?”
“哦,本候忘说了。陛下准了,你现在就是小侯爷了。”方溯说的平静,好像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自然是家法。”
“小侯爷?”月明神色十分古怪。
“委屈着你了?”
“那我,”月明似乎觉得十分难以启齿,“以后是不是要叫师傅娘?”
方溯眼疾手快地捞住自己没拿稳的茶杯,“不必,”她生生从这位只能把别人气吐血的侯爷口中听出了一丝咬牙切齿,“平常称呼即可。你的名字并不在方家族谱上,只是袭爵,不算有亲缘关系。”
月明松了一口气,虽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松了一口气。
月明的父母不知生死,她就算想让月明入方家族谱,那也得看月明愿不愿意,而且看她的样子应该也是不愿意的,她何必非要弄出她们好像有什么血脉联系似的呢?
“你既然袭承爵位,这些东西就不能不懂。”方溯一扬下巴,道:“好好看,听明白了吗?”
月明道:“是。”
长路无聊,方溯找了一箱话本看,身边还放着话梅糕点时令水果。
而为了让她静心,方侯爷特意让人只给她添了杯清茶。
月明这孩子有个特点,就是听话,更何况顾相言谈并不迂腐,民生之事直击要害,没有半句废话。
除了方溯给她讲的事关土地方便,还有度量、刑法、赋税、徭役等等十六门之多。
第二日晚上,月明果然给方溯呈上了一份所想,与顾敏之那份《民略》厚度居然不相上下。
方溯很给面子的放下话本,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月明想法与见解并不能说多高深、但并不荒谬,有些地方还有可取之处。
方侯爷颇为满意,又拿前朝大学士云清荷的《君论》给月明。
这本《君论》耗尽云清荷三十载,并未述完,便已撒手人寰,后五十论都是弟子所著,又经大周各名家批改补述,历经三百余年,俨然成了一部让人叹为观止、望而却步的奇书。
单是云氏子弟所作,便有七十八万九千六百二十三字。
这一本《君论》被方溯那些话本加起来都厚。
“慢慢看,这本书本候看了二十五年尚且没看完。”
月明闻言一惊。
“本候开蒙时长辈就摘抄《君论》给本候看,到了碧铜书院时先生令背。”
“师傅的先生,真是奇人。”
“确实是奇人,你看的这些东西,除了顾相的《民略》本候都背过。”
“那师傅怎么会这么久还没看完?”
方溯拿手点着《君论》道:“四十九节,七十五章,民者,水也,水性柔,顾……”
月明绝对没有不信任师傅的意思,但还是忍不住翻了半天,果然找到了方溯所背的那一章,果然一字不落。
方溯道:“你是不是觉得师傅只背了这一章?”
月明立刻摇头。
“你大可随意抽取章节。”方溯把话本倒扣放在胸前,弯眉看着她,眼中带着笑。
月明知道策论有二百节,八百五十五章,随口道:“三十四节,二十六章。”
“阴阳调和,是以为天道,天道所向,不可逆也。罔顾人伦者,虽王侯将帅,不过狗豚。”
月明一愣,差点把这页撕下来。
“师傅很认同上面说的吗?”
“什么?”
“阴阳调和乃是天道。”
方溯嗤笑道:“不认同,天不天道与我何干,难道天地会因为我一人不顾阴阳调和而降下天灾不成?既然天地不会因我如此,旁人又为何要管我如何处事?与他人何干?”她眼中有得天独厚的媚意,若不是身居高位,手握重兵,性情乖戾嗜杀,这位侯爷恐怕也是命犯桃花之相。
“到了本候这位置,本候就算收内宅几万美人又能如何?谁敢说一个不字?左不过落的个荒淫的名头,还没人敢当着本候面说。之后盖棺定论,那些所谓的天理人伦不过寥寥几笔,本候的功绩才是万古风流。那些香艳韵事,之后也无非是为本候的故事多添二三分旖旎罢了。”
“而且人死就是一堆烂骨头,本候不信鬼神,不信死后还能管得着身前事,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惠誉由人,本候死了几百年了,难道还能附身还魂拔人舌头吗?”
月明拿手指划了一下那页,留下一道白痕。
“师傅,果然洒脱。”
“人生在世,短短百年而已,既要做好身前事,又想要身后名,太麻烦,不怕累死吗?”方溯道:“本候只要活着无愧自己、方家、大齐,死后的事,让说书的去编排。”
“至于上面所说的父母宗族,方家到本候这代的荣宠,恐怕历代都难以相匹,已是无愧。亲近之人如何评说,”方溯低笑一声,笑中似有悲意,道:“让他们亲自来管本候。”
月明猛然想起方家到方溯这代只剩她一人了,犹豫了片刻,握住了她的手。
方溯这次没有拒绝,回握住了。
方溯的手太凉,生生让月明打了寒颤。
“谢师傅指点。”月明颔首道。
方溯松开手,郑重其事道:“别为了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委屈自己,听见了吗?”
月明难得反驳,道:“若为了这家国天下呢?”
方溯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小徒弟,道:“你想吗?”
“师傅想吗?”
“本候说了,求无愧于大齐,大齐自然就是这家国天下。虽身死,而不足惜。本候愿意,这就不算是委屈。”
“只要是你愿意的,你想做的,哪怕再难再苦都不算委屈。”
“是。”
“先生也觉得这些经典有迂腐之处,让我们信书,但不可尽信书。本候只能依葫芦画瓢似的把他当年教本候的交给你,只不过不及他教的万分之一。”方溯垂眸,显然是想起了故人,“至于你究竟信哪些,本候不管,也管不了。”
月明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神情,在看向方溯时,但这确实是她第一次,在除了战场以外的地方,觉得这人真是个侯爷。
嗜杀成性,那人只能把称手的兵器。
只有知进退、又不坠青云之志的人,才能最后成为一疆之主。
“今日与师傅一谈,受益匪浅,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方溯瞥了她一眼,道:“该写的还是得写。”拿起话本就看了起来。
她又成了那个月明熟识的方溯。
“这就是师傅说的没看完?”月明道。
“先生曾教本候,若无理解,便不算看完。”方溯道:“本候对那里面的几章不屑至极,看只扫几眼,自然就算没看完。”
车队不紧不慢地走着,两个月的时间也不紧不慢地过去。
月明已看完小半,在她撩开车帘,深吸一口气时,发现在落日处,如血的地平线上,立着一座王城。
“这就是帝都。”方溯道。
世人将帝都称为中州,把中州称为帝都,实在是很没道理的事情,帝都在中州,却不是中州,它只是中州境内的一座城——紫微星所在的城。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巷尾咸鱼小天使的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