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刚散会,穆常影回到办公室,瘫在转椅上不想动。
程簌给他打来电话,邀他晚上出来喝一杯,他边翻看《尽燃》开播半个月以来创下的收视率边随口应着:“行吧。”
“给个准信儿啊穆大少,你上回也说行,结果后来还放我鸽子了,过意得去吗你?”
“我这不是忙么,”穆常影把手里那沓纸扔到一边,换了份文件看公司这个季度的收益状况,“叫上老尚吧,他最近跟销声匿迹了似的,好像比我还忙。”
老尚就是那个曾经跟穆常影说“面对不喜欢的人,不会有亲吻的**”的好朋友,当初他说这句话时完全不经脑子,后来自己先站出来给自己打脸。
“我喊过他了,他说下次再约。”程簌天天帮穆常影看店,觉得最无所事事的就是自己,“那咱今晚见吧,老地方?”
“换个地方吧,我等下给你发定位。”
挂了电话,手机跳回主屏幕,穆常影盯着系统自带的默认壁纸好一会,等手机自动熄屏了才回过神。
真要命,他的旧手机于半个月前掉水里了,捡起来后宣告报废,连同存在手机里的棠未息的照片都丢失了。
穆常影心烦地拿起办公桌上的台历,七月份上半月几乎被他画满了红圈,那他只能在下半月空出时间了。
他拿起红笔,在十九号那里画了个大大的红圈,画完还不够,还在周围加了许许多多小红心。
再忙也不能忘了棠未息的生日。
晚上和程簌在约好的地方碰面,去的是一个新开的酒吧,听说人流量挺多,穆常影打算顺便过去采集一下元素。
酒吧名称叫“邻座”,特色是不同桌却相邻的座位会连在一起,不知是不是为了更好地与陌生人进行意外的搭讪。
说是采集元素,但穆常影受不了狂热的气氛,一进去就皱起了眉头。
程簌看透他,二话不说让人开了个包厢,点了几款两人都爱喝的酒。
论环境这里定然比不上SHADOW,酒倒是上得挺快。
程簌开了瓶啤酒分别倒满两个玻璃杯,一杯自己拿着,一杯递给穆常影:“我刚才瞅了几眼,这里坐台的男孩儿都挺眉清目秀的,你要不要搞一个?”
杯中光影游动,穆常影抿下一口,辛辣又带点苦涩的味道在口中漫散开来:“不搞,你自个搞去。”
程簌摆手:“可别,我有家室的。”
“那你是嘲弄我还没把棠未息追到手呢?”穆常影觑了一眼好友随身带过来的公文包,“让你查的人查得如何了?”
“早查好了,不是啥难事。”程簌搁下酒杯,侧身从公文包里抽出沓装订好的A4纸,“我翻了翻,这叶姓姑娘有些难以启齿的遭遇,导致她可能精神出现了问题。”
穆常影接过那沓纸,纸上的字密密麻麻,他一目十行,大致了解了叶菀的家庭背景,最后把焦点着重放在后几张纸上。
叶菀曾就读于市里一个“闻名遐迩”的职中,如此形容它,是因为这学校的学生多爱好寻衅滋事,校内纪律混乱,几年前还因群殴事件闹出人命而上了新闻。
叶菀高二的时候辍了学,这事在当时被校内人传得沸沸扬扬,说是她得罪了学校里几个小太妹,其中一个小太妹找了个校外人进来把叶菀给搞了,就在体育器材室里。
原本这事就这么算了,谁知叶菀后来伺机报复,把那找人来搞她的小太妹捅伤了。这件事后来没被闹大,实际上是学校把事情压了下来,只让闹事的双方私下解决,毕竟闹到上面去的话谁都负有责任,只能不了了之,叶菀干脆也辍了学。
穆常影翻到下一页纸,纸上叶菀的照片和前期的学生照已然大相径庭了。
辍学后,叶菀去了家沐足馆当洗脚妹。这个行业对于女性来说其实并不友好,有些惹不得的客人临时需要特殊服务,这时候技师便不得不被迫加钟接客。
资料里附有几张录像截图,画面并不清晰,像是一个女人只围着浴巾在空地上手舞足蹈。
“这是什么?”穆常影问。
程簌笑了一下,给穆常影的空杯满上酒:“那个沐足馆后来把叶菀辞了,据说是觉得她精神有问题。这几张图是她在沐足馆大堂发疯的照片,那儿的工作人员说她当时被某个客人赶了出来,边喝醉似的在大堂里起舞,嘴里还念念有词。”
“念的什么?”
“念着一个人的名字。”
“啪”的一声,穆常影把整沓纸扔到茶几上。
他抓起酒杯猛灌了几口,从程簌的眼神中,他已经猜测得出叶菀念着的是谁的名字。
想起那晚叶菀远远投来的目光,痴迷的,空洞的,阴森的……穆常影不禁为棠未息捏了一把汗。
“我这拿到了录像,你要看吗?”程簌说着就要掏手机,穆常影及时阻止了他:“不用。”
他开了瓶新酒,懒得倒杯里了,便直接对嘴喝。半瓶酒下去,他抹了下唇角,神色突然变得狠戾,灯光像照不进他沉黑色的眸子里。
“不够,远远不够。”
“什么不够?”
“这些资料还不够。”穆常影捏着酒瓶,嘴里呼出一口酒气,“我要知道棠未息为什么怕她,怕到双脚发软,怕到不敢回头望她。”
程簌摇摇头,夺去穆常影手中的酒瓶:“你在棠未息身上栽得真够彻底,我都要怀疑这是不是你本尊了。”他摸出钱包,从放卡片的夹层中抽出一个银行卡,“差点忘了,棠未息让我把这个还给你。”
他把卡塞进穆常影手里,没想到对方的眼神更狠了:“这算什么?!”
“我还想问你呢,他只让我把这还给你。”
“什么时候的事?”
“半个月前啊,不然我为啥要天天邀着你出来?”眼见着穆常影满脸怒气地站起来,程簌问,“你上哪去?”
“卫生间。”穆常影将银行卡塞进裤兜,把两边的衣袖挽上去,然后摘下左手腕上的手表放到茶几上。
包厢外的长廊向右拐个弯就是卫生间,穆常影随便进了个隔间,方便的时候听到隔壁传来呕吐的声音,估计是哪个可怜鬼喝多了躲了进来。
放完水,他束好皮带,按下冲水按钮时听见了隔壁压抑的咳嗽。
穆常影拉开门出去,先洗净手,而后微微俯下身,闭着眼双手鞠着冷水往脸上泼。
身后响起隔间开门的声音,有人脚步不稳地走过来,短暂地洗了个手,接着又拖动缓慢的步伐走出了卫生间。
穆常影泼水的动作慢了下来,他直起身,两手撑在洗手池两边,感应水龙头因没人使用而自动停止出水。
满脸的清水顺着脸庞的轮廓往下滑,汇聚到下巴处后承受不住重量而坠落,有些许沾染到了衣领上,穆常影却顾不得去擦。
空气中遗留下那醉鬼身上的酒味,除此之外,穆常影还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却又不易察觉的味道。
是棠未息身上,牛奶沐浴露的味道。
可是棠未息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穆常影许久才回过神,他迅速地快走几步拉开卫生间的门追出去,四周根本不见有棠未息的身影。
别说棠未息,他连脚步趔趄形似醉鬼的人都寻不到。
比起SHADOW,低消费的“邻座”似乎更杂乱。
大厅里流光溢彩,互相勾搭上的情人黏坐在一起喁喁私语,舞池里随处可见有意无意碰撞摩擦的身躯。
棠未息揣着刚收的小费,揉着晕晕胀胀的脑袋走到前台处,向经理上缴了七成。
经理边点钱边问:“今晚陪了几个?”
棠未息不想说话,一说话他就想吐,于是他比了四个指头。
经理挥挥手:“行了,你下班吧,明晚多陪几个。”
棠未息点点头,脱下马甲搭到手臂上。和经理擦肩而过时,他听见对方抱怨似的说了一句:“这么好的皮囊,不当鸭子真是浪费。”
推开店门,迎面扑来夏夜的凉风。
清新的空气让大脑清醒了许多,棠未息深呼吸几下,在车棚处推出自己的自行车,然后推着车子沿街道慢慢往前走,试图让凉风吹散自己身上浓重的酒气。
他来“邻座”十多天了,自告别SHADOW的兼职后,他再次拾起陪酒的工作。
在这里赚小费远没有在SHADOW时赚得多,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敢再踏进那个地方一步。他曾经答应过穆常影不再陪酒的,他不敢让那人碰见他落魄的模样。
胃里空空的,刚才在卫生间里吐得不成人样,晚上吃的饭菜,灌下去的酒,连同胃里的酸水,他都吐得干干净净。
印象中似乎还让人撞见了,但他那时脑袋太晕,根本没在意还有其他人的存在。
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尴尬。
走得差不多了,棠未息跨上车子,慢悠悠地穿梭在车流中。他回家冲了个澡,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这才进厨房给自己煮了个面来吃。
临出门前他收好今晚赚回来的小费,然后把工作服泡进水里。
电视机柜上搁着他的手机,棠未息拿起又放下,最后只拿了钥匙出门。他的手机从这个月就开始欠费,他已经许久没开过机了,也压根没时间去使用手机。
他每天的任务就是医院酒吧家里三头跑,看似忙碌,实则麻木。
医院永远漂浮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温度也永远低于任何一个地方。
棠未息匆匆赶向舒老太所在的病房,房内其余三位病人在小声交谈,看他来了都朝他打了声招呼。
舒老太睡靠门口的病床,此时她闭着眼睡得很沉,棠未息站在床边看了她好久,想跟她聊聊天,又不忍心叫醒她。
舒老太的病情恶化得很快,仅仅是半个多月的时间就病变成肝癌,肚子总是鼓鼓的,涨得她极疼。
今天医生为舒老太抽了六百毫升的腹水,棠未息听到这个数字就想哭,然而医生的下一句话让他险些晕厥。
“舒女士的病情太严重了,没预算错的话,她只能再撑一个星期了,你还是尽早为她办理后事吧。”
整个晚上陪酒时,棠未息脑子里都是这句话。他多努力赚钱啊,灌进喉咙里的不只是酒,还有他逼回去的泪。他什么都不求,只想赚更多的钱去医治舒老太的病,他什么都不求,只想舒老太能多活些时日。
为什么不能如他所愿?
棠未息拉了个椅子坐下,趴在病床旁,将自己的手塞进舒老太的手心。
他希望今晚能做个好梦,梦里他能回到小时候,舒老太牵着他的手,彼此的手心都是相贴的,捂化春夏秋冬,遮挡烈日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