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狭路相逢的人
一大清早,一辆辆装甲车、坦克车驶出营区大门,履带碾过的痕迹深浅不一地交错着,最后一辆吉普车开出营区之后,电脑控制的大门迅速关上。就在哨岗还未换完的时候,一辆越野吉普车停在了营区大门口,哨兵按照规定要查证件。吉普车车窗滑下,露出沈孟川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士兵接过他的证件,又递回:“报告长,非本单位的需要人接领才能入内。”
沈孟川吸一口气:“长都叫了,门还不让进?”
士兵有些犯难:“这是规定。”说完,与沈孟川大眼瞪小眼。
“看我干吗?显你眼大啊。”
士兵只好站回哨岗,目不斜视地依旧盯着沈孟川,没办法,谁让长停在他的正前方。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吉普车的后座忽然响起了低低一声笑:“孟川,要不你就挂个电话吧。”
沈孟川扒扒头,冲着直对他的士兵喊:“给我要刘向东的电话。”
士兵拨了几下,没人接。沈孟川气结:“那就接顾淮越!”
士兵又拨了几下,这次有人接了。沈孟川哼一声,靠回座位。
后排又响起一道柔软的嗓音:“哥,你以前不是在部队当兵的吗?怎么没人认识你?”
沈孟川头也不回:“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部队改编,来人走人,这儿还有几个我认识的?!”
说完这个他倒是愣了一下,这道理讲给别人都懂,可轮到自己头上就难了。他瞥了下后座,看向后座的两位女士——蒋怡和沈孟娇,又一次伸手捋了捋头。
蒋怡是他的大伯沈一鸣的妻子,而沈孟娇则是他的堂妹。虽说是亲戚,但是沈一鸣之前在C市工作,后来调回了B市进了总政,跟他在S军区当兵的老弟相距甚远,兄弟俩也不算很亲。沈孟川这次是看快过年了,去大伯家拜访一下,顺便谈谈年后军演的事,谁想让这个娇堂妹给缠住了,非要来B市这郊区见一位故人,他登时头都大了,他的八字就跟这儿犯冲!
正在他的耐心快要告罄的时候,不远处一个小兵快速向吉普车跑来,站稳了行了个军礼,签了个字,把这个越野吉普给带了进去。
沈孟川进了这师部算是熟门熟路了,不得不说,A师这几年还真没太大改变,开过师侦营的时候他还特意停了下,就在这时他想到了一件事,透过后视镜看向不断四处张望的沈孟娇:“娇娇,你还没告诉我你来这儿看谁呢,是哪位军官让你看上了,我给你说媒去。”
沈孟娇红透了脸:“这个军官你要能搞定,我还真得感谢你。”
“谁呀?”他悠闲地点上一根烟,在师部的主干道上慢慢开着车。
沈孟娇跟蒋怡对看了一眼,在后者的眼神鼓舞下,念出那个名字:“顾淮越。”
谁想一说完,就听见一道刺耳的刹车声!沈孟川被落下的烟灰烫了一下,使劲甩着手,眉头也都皱到了一起,敢情这两个人跑这么大老远就是来看个已婚人士?
“怎么了?”沈孟娇问道。
“没事。”他咬咬牙,继续开车。
接到电话时严真正在看书,小朋友一早被顾淮越送去了席司令家,说是钟黎英的外甥女带着两个孩子来探亲,特意把顾珈铭接过去跟两个小朋友一起玩儿。都是在大院长大的孩子,估计很快就能混熟了。家里安了军线电话,这还是第一次响,严真接得有些迟疑。
“喂,是我,沈孟川。”他此刻正站在家属院门口设的岗哨前给严真打电话,整个师部都知道顾参谋长的家属来部队了,报一下,士兵就给接通了电话。
严真有些讶异:“你好。”
沈孟川深吸一口烟:“我现在在你们家属院门口,带了两个人想要见顾淮越,方便吗?”说着,他看了等在岗哨亭外的蒋怡和沈孟娇一眼。
“淮越,他现在不在家。”严真说。师长刘向东的妻子楚瑶今天到部队来,不过刘向东一早跟部队去了训练场,电话打过去是顾淮越接的,他便亲自去车站接楚瑶到师部。
“是两位贵客!”他笑了下,“要不,你替他接待下呗?”
严真考虑片刻:“你们等我一下。”
“行,我不着急。”烟灰又一次烫到了他的手指,沈孟川皱了皱眉,咕哝了一声挂断了电话。走出岗哨亭,他对蒋怡和沈孟娇说:“顾淮越这会儿不在师部,不过他的家属在,马上就下来了。你要真想见啊,得去家等等了。”
沈孟娇皱眉:“家属?”
“对。”他笑了笑,视线一转到楼口,笑意更浓了,“就是他老婆呗。”
一连几天的大雪,今天B市难得出了太阳。只是走到楼口,严真还是下意识地裹了裹大衣外套,家里的暖气够足,只是外面零下几摄氏度的气温还是让她有些却步。然而此刻,她却步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天气。
严真伸手挡了挡斜射下来的阳光,一时间以为自己是眼花。
岗哨亭外站了三个人,一个是沈孟川,一身军装她不会认错。另外两个人,一个是沈孟娇,另外一个是——蒋怡?
霎时她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周身骤然泛上来一股冷气。跟她同样惊讶的是沈孟娇和蒋怡,沈孟娇几乎是死死地盯着伫立在楼口的那个人,严真,竟然是严真!
蒋怡吃惊地看着沈孟川:“没搞错吧,没听说淮越结婚啊。”
沈孟川压了压帽檐,让人看不透他的表情:“我也是刚听说的,走吧。”
看着这三个人走近,严真握紧了手中的钥匙,尖锐的锯边扎疼了她的掌心,她也由此回过神来。
“你们好。”她看着沈孟娇一行三人,淡淡地打了个招呼。
沈孟娇脸色苍白地走到她面前:“你不是珈铭曾经的老师吗?怎么,怎么会是——”
对于沈孟娇劈头而来的没道理的诘问,严真只是笑了笑,语调稀松平常地说:“是的,后来我就跟淮越结婚了。领了证,还没举行婚礼,也就没有对太多人说。”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怪不得在学校里你跟珈铭走得那么近。”而她居然一点也没有察觉到!沈孟娇禁不住咬住下唇。
看着方寸大乱的沈孟娇,严真依旧是举止大方,笑容得体。
只是不可否认,她的手却是越来越凉——因为,有一个人的表情,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变化。想着,她瞪了沈孟川一眼,看向蒋怡和沈孟娇:“外面冷,去家里坐坐吧。”
“不用了,我们……”
沈孟娇转身想走,可蒋怡却拉住了她。蒋怡眉头微微松动,勉强扯出一个微笑:“也好,那就上楼坐坐。上次去给顾老爷子祝寿,李琬说淮越每年都在部队上过年,我想这当兵的也忙,还是我们老的抽出时间来走动走动,过来看看他吧。他一个人在B市,也挺辛苦的。”
不得不说,蒋怡是一个很会说话的人,短短几句话,就把来这儿的初衷给扭转过来了。而严真只是微微一笑,没说什么。
沈孟川在楼口站定:“我就不上去了,你们叙你们的旧,我去部队随便晃晃,在大门口等你们。”
蒋怡点了点头:“那也行。”
严真看了蒋怡一眼,又对沈孟川说:“你先在这里等我一下。”
沈孟川闻言眸光一闪:“好。”
严真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楼道,沈孟川在楼下等着,心里却有种不好的感觉。他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应该在电话里就告诉她真相?可是没等他思考出来一个结果,严真已经从楼上走了下来,脸色有些苍白。
严真看着他:“我送你出门,这里岗哨严,外来人员出门需要家属签字。”
沈孟川无语,原来他等了半天就是这么个原因。他扶了扶帽檐,从上至下地打量着她:“放心,凭我这身军装我还能走出去。”
严真像是松了一口气:“那好,你慢走不送。”
“哎!”沈孟川忙说,“我说,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严真认真地看着他,似乎真的是在思考要对他说些什么,良久,她说:“没有。”
沈孟川的反应就是抹一把脸,严真看着他,末了,笑了:“我似乎,是应该感谢你。感谢你,让我认清了一个事实。”
“什么事实?”他的手顿在那里,有些摸不着头脑。
严真却摇了摇头:“没什么,你走吧,再见。”
这待遇!沈孟川咬了咬牙,在她转身的时候喊住她:“严真,你是真的不记得我了吗?小时候,在部队大院,夏天,你都忘了?”
回答他的是淡淡的两个字和她离去的背影:“忘了。”
B市火车站,顾淮越将车停在停车位,站在出站口等着楚瑶。
一身整齐的军绿常服,外加挺拔修长的身姿,即使在这个人流众多的出站口,也是不容易被淹没的。楚瑶一出站就看见了他,提着行李向他走去,顾淮越见状忙上前接了过来。
楚瑶是南方人,年轻的时候当过文艺兵,也是在部队认识的刘向东,结了婚之后义无反顾地跟他去了山东,照顾刘向东的一家老小,在山东待了十几年,人也有了北方的豪爽。“今天老刘又忙啊?”
顾淮越笑了笑,将车子慢慢滑行至主干道,加速向师部驶去:“嗯,年底工作堆在一块儿,训练也紧,老刘脱不开身。”
“我就知道。”她佯装生气。
“不过,刘师长昨天就广而告之了,说嫂子您今天过来。”
楚瑶笑了下:“部队就算过年也不得清净,我看你们三个,老刘、高政委还有你,都不回老家。老刘和高政委还好说,家都在这边,可是你一个人每年带着孩子过年。”
顾淮越嘴唇勾了勾:“不会的嫂子,今年又多了一个人。”
“咦?”楚瑶好奇。
他淡淡笑了下:“我妻子。”
念出这三个字,他的心底蓦地一软。
刘向东和楚瑶的房子跟顾淮越隔了一个单元,顾淮越替楚瑶把行李拎了上去,他在屋子里看了一圈儿,现已经送上了水和电,就放心离开了。低头看了下腕表,才下午两点多,本欲先回师部看看,可是经过自家楼口的时候,他却意外地顿住了。
要不,先回家看看?珈铭不在,她一个人会做什么呢?想着,顾淮越折身进了楼道。
严真端起刚烧好的水,再一次替沈孟娇和蒋怡续茶。
实际上她们已经对坐了半个小时了,聊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沈孟娇的神情有着难掩的沮丧和失落,严真看在眼里,心里微微起了一丝涟漪。就在几个月前,面前这个女孩为了爱情抢走了她的工作,自以为接近了他的孩子,就能接近他的人。那时的她是什么感觉,恐怕跟此刻的沈孟娇一样,或者比她更甚。只是才几个月而已,这种角色就对换了过来。如今她作为胜利者,坐在这里以他妻子的身份招待着这两个人。可是为何,她没有一点胜利者应有的高兴,甚至连一丝丝激动都没有。她几乎都不知道她赢得了什么,除了那个身份。
“过年的东西都置备齐全了吗?”蒋怡柔声问道,她经事多,比沈孟娇更会控制情绪。
“都全了。”
“那就好。”蒋怡叹了口气,“淮越也不是没有假期,怎么非要在B市过年,留两位老人在家里多不好。”
“有淮宁跟和和在。”顿了顿,想起蒋怡大概还不知道梁和其人,严真又添了一句,“梁和是淮宁的妻子。”
蒋怡静了一瞬,轻轻笑了笑:“真好,家里的儿子都结婚了,顾家二老也就只剩下享福了。”
严真淡淡笑了下,场面一下子就沉默下来。正逢此时,门铃响起,严真寻思着是小朋友被遣送回家了,打开门一看,却是顾淮越,严真不禁怔住了。
他摘了军帽,还未进门,看见严真睁着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不免问道:“怎么了?”
“没事。”严真摇摇头说,“伯母和孟娇过来看我们了。”
哦?顾淮越眉头微挑,一进门,果然看见了坐在沙上的蒋怡和沈孟娇。
他笑笑,说:“该是我们去府上拜访才是。”
蒋怡摆摆手:“你忙,我知道,所以我们就过来看看。现在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就先走了。”说着推了推沈孟娇。
沈孟娇勉强笑了笑:“过年没事就去家里坐坐吧,淮越哥。”
顾淮越点了点头:“那我送你们。”
“不用。”蒋怡拒绝道,“孟川在外面等着呢,要不是身体条件不允许,我是真想跟你们这些小辈坐在一起好好聊聊,可是这身子骨——”
“您身体不舒服?”严真忽然问道。
蒋怡笑笑:“年轻时因为意外落下的病根儿,也没什么,就是记性不太好,健忘。好了不说了,我们就先走了,你别送了。”
虽是这么一说,可顾淮越到底还是跟着一起送到了楼下。严真站在门口没动,直到一股冷意袭来,她才打了一个哆嗦,回到了屋内。不一会儿,听见门把转动的声音,她缓缓地扭过头来,看着顾淮越问:“送走了?”
顾淮越嗯了一声,倒了杯热水,塞进她的手里:“喝点热水。”
严真抬头,接了过来。顾淮越低头打量她片刻,说:“沈孟娇是老爷子战友沈一鸣的独女,曾经也是老太太试图撮合给我的对象。”
他这是在向她解释?这么想着,严真下意识地握紧水杯,被烫了一下才回神:“哦,今天下午不忙吗?”
“刚把嫂子接回来,顺便回家看看。”顾淮越挨着严真在沙上坐下,环视一圈儿,少了小崽子的家冷清了不少,想了想,他说:“今天下午不过去了。”
严真偏过头看着他:“刘师长家属也过来了?”
“嗯。”
“真好,一起过年,也挺热闹的。”严真靠向沙,喝了一口水,才感觉到身体正在渐渐回暖。冬天的阳光就像是开在枝头的谎花,看着灿烂,可是只要一走出去,就可瞬间感受到那入骨的寒冷。
“把你的手给我。”
“嗯?”
“我给你暖暖。”顾淮越说,顺势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就像是太阳,掌心很温暖,顷刻就将她的手覆盖住,“嫂子说今晚请客,正好珈铭不在,我们请他们过来如何?”
“嫂子刚过来,还是让她先休息一天吧。”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看起来像是心情不好,顾淮越下意识握紧了她的手:“怎么了?”
严真摇了摇头,她抬起头看着顾淮越,黑亮的眼睛微转,像是有话要说。她确实有话要跟他说,可千言万语一起涌了上来,她竟忽然不知道要说什么。许久,才沙哑着嗓音说了一句话:“淮越,我想喝酒。”
A师营区最东边有个家常饭店,是一位姓梁的四川军嫂开的,有些年头了,刚开始只是一个小店,后来赚了钱又买下了旁边的一家酒店,规模扩大了一倍。
顾淮越很少来这边吃饭,师里领导们的饭局,从来没在这里摆过。所以今天一看见他带着媳妇来店里喝酒,梁嫂子嘴张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对此,顾淮越只是浅浅一笑:“特色菜外加啤酒。”
“好嘞。”
梁嫂子应一声,赶着给他们上了几道招牌菜和三瓶啤酒。
严真看着,摇了摇头:“嫂子,我们不要啤酒,换成白酒吧。”
梁嫂子看了顾淮越一眼,笑话,白酒!谁敢当着师参谋长的面灌醉他老婆呀!只是,出乎她意料的是顾淮越竟然点了点头,那就只好照办。
顾淮越看了看严真,她低头坐着,对梁嫂子端上来的菜毫无反应。他想了想,拿起一双筷子递给了她:“先吃点东西再喝。”
严真像是忽然回神,眼睛微微一眨:“我要喝酒。”
此刻的她特别像一个小孩子,得不到什么东西就要执著地要,连眼神看上去都特别委屈。他尚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为着这样的她,他还是给她倒了一杯酒,然后静静地看着她喝了一杯又一杯。原本苍白的脸色有了些许晕红,冰凉的手暖和起来,可是他却越来越不安。不能再让她这么喝了。
“严真。”顾淮越扣住她的手,“不能再喝了,我们吃点东西。”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压低声音,似乎怕是吓到她。
“那这还剩大半瓶怎么办?”严真小声说,仿似喃喃自语,“你怎么不喝?”
他看着面前的半瓶酒:“严真,咱们只要一瓶。”
“好。”她无意识地点点头,小半瓶酒,她喝得痛快,却也醉了。
顾淮越端过剩下的酒,倒进面前的杯子里,倒了两杯。他看着面前满满的两杯,又看了看严真。她喝多了,透红的脸颊,双眸像是蒙上了一层水汽,湿漉漉的。顾淮越认真地看了她一眼,继而仰头,将两杯酒全部喝了进去,五十三度的酒烧得胃火辣辣地疼,喝得太急呛得他咳嗽了两声。而严真却趴在了桌子上,仿佛睡着了。
顾淮越扶着严真的胳膊,慢慢地走在回家属楼的路上。
来往有几个军官向他们投来了好奇的注目,都被参谋长那凛冽的目光逼了回去。看来是他高估了她的酒量,她喝醉了,走起路来有些踉跄却依旧坚持着不让他扶。“你别扶我!”严真站在原地,定了定神,“我还没醉。”
顾淮越凝眸注视着她,像是在看一个闹脾气的孩子,良久,他无奈地勾了勾嘴角:“我不扶你可以,但是你要走稳。”
“我走稳!”严真保证,可是刚迈出一步就崴了一下,顾淮越顺理成章地扶住了她。严真看着他,忽然停住了:“我想起了一句诗: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醉酒外加吟诗,严真可把家属楼岗哨亭站岗的士兵吓了一跳,可是看着参谋长的脸色,也不敢说些什么,只好悻悻地把手电筒关掉。
“别乱动。”顾淮越伸手,扣住了她的胳膊,不让她乱动,轻轻一个动作,将她带到了怀里:“告诉我,你怎么了?”
她闷在他的怀里,嘟囔一声:“我没怎么,我就是喝了点酒。”
顾淮越垂眼看着她,忽然叹了一口气:“你有心事。”
心事?她确实是有心事,而且她的心事藏得太深也埋得太久了,几乎快要变成心病了。看来健忘也是件好事,不想记得的可以光明正大地忘掉。
严真将额头抵在了他常服的第一枚纽扣上,凉凉的金属质感让她清醒了片刻,随之而来的不断向上翻涌的难受却让她痛苦不堪,像是谁在她的心里撒了一把针,扎得生疼:“我想忘记,我时时刻刻都想,我告诉自己别胡思乱想,我告诉自己要高兴起来,我差点就做到了——”她顿了下,沙哑地重复着最后那句话:“我差点就做到了,可惜我又见到了她。”
顾淮越低头看着她的顶,迟疑了一下,伸出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他不知道该如何哄她,只记得在顾珈铭小朋友还小的时候,他一这么拍拍他的背就可以止住小家伙的眼泪。
“你知道吗?我今天看见她我都傻了,可是你看,她全忘了,她不记得我没关系,可是你说她怎么能忘记我父亲呢,我只要一想起我就——你说,她怎么,怎么就忘记了呢——”
她反复问着这个问题,像是一个执拗的孩子在探索一个复杂问题的答案,想通了就万事大吉了,想不通她就要问到底。可是,他要怎么给她答案,他甚至连震惊都来不及。
严真也明白,尽管她做了那么多,甚至包括她的婚姻,她都不可能得到答案了,想想都觉得可笑:“我要是没遇见她该多好。我要是,也没遇见你,该多好。”有些痛苦,哪怕赌上她一辈子的幸福,她都不想再经历一遍。
严真的话让顾淮越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了下来,他沉默了片刻,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严真,站好。”
“我不站!”她犟,“我又不是你的兵,别命令我!”
原来让她喝醉酒的后果是这么严重,他得记住,下一次再也不让她碰酒了。顾淮越微微弯腰,从一侧将她打横抱起,并眼疾手快地控住了她的四肢把她带进楼道。
“放开我!”
严真兀自挣扎着,脸色涨红,顾淮越一手抱她一手压着她的胳膊险些架不住,眼看着她就要从他手中掉下去,他压抑不住忽然而来的怒气喊她的名字:“严真!”
整个楼道里,都是回音。
他火了,他一直以来都是那副寡淡的模样,仿似任何事情都引不起他情绪的波澜,偶尔表露出的喜怒也都是不着痕迹的。现在她终于把他惹毛了,他了脾气而且是为她。她应该高兴,可是为什么这感觉就这么糟呢?揪着他的衣领,严真想哭。
“严真。”他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他想告诉她别再说这样的话,因为他快拿她没办法了。
再这样下去,他真的就只剩下唯一的办法——他松开对她的钳制,锁紧她的腰肢,抬高她的下巴,倾过身用力地吻住她的唇。像是在宣泄着他此刻的怒气,抑或是不安。
许久,等到感觉不到她的挣扎的时候顾淮越松开了她。他以为自己吓到了她,可就在这时,严真出其不意地勾住了他的脖子,贴过柔软的唇来。她不懂得接吻又慌不择路,牙齿几乎将他的下唇咬出血。顾淮越周身一震,立刻箍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拉开。
严真茫然与他对视,看着他被她咬破的下唇才明白刚刚经历了什么。那是她的初吻,却被他那样拒绝了。严真低下头,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你别这样对我,你不爱我,就别这样对我。”
顾淮越看着严真,忽然间像是丧失了所有的气力。可纵使他变得筋疲力尽,他还是伸出手,扶住了她:“严真,我们谈一谈,好吗?”
卧室里只亮了一盏应急灯。
严真躺在床上,任由他拿着温热的毛巾擦拭她哭得乱七八糟的脸。房间的灯光很暗,所以此刻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轻轻擦拭她的脸的动作,轻柔而克制。严真闭着眼睛,却睡不着。别人醉了酒都是呼呼大睡,可是轮到她了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又酒疯又吵闹。
她强迫自己睁开眼睛,用余光看到顾淮越在热水盆里洗着毛巾,然后擦她的手。刚碰一下,她就忍不住叫了出来:“疼——”
顾淮越顿住,看了她一眼,才说:“先忍一忍,蹭破了皮,难免蜇得疼。”
估计是她刚刚在楼道里胡闹时弄上的,今晚的失态她都不愿意再回想了,淡淡嗯了一声,严真把头偏了过去。只是没过多久,她就听见顾淮越开口说话,昏暗的房间里,他的声音尤为低沉沙哑。
“严真,你还记得我牺牲在西藏的那个战友吗?”
她沉默了好久,才压着枕头低低应了一声,得到回应的顾淮越便不急不缓地说道:“他叫秦放,我们是同年兵。”擦干净手后,他用药棉给她的伤口擦医用酒精,晕黄的光源,能稍稍看清他的侧脸,柔和得与往常有些不一样。
“后来,特种部队到我们团来选拔,我们连去了一大半,可通过第一层选拔的只有我们两个。当时我想,真好,分到一个单位可以并肩作战。那时候我们两个都是排长,都还很年轻。只知道无论是士兵还是将军,都会以战死沙场为荣。”他淡淡地说着,又换了一只手擦药,“可是后来到了特种部队的基地才知道,我们两个人中他们只要一个,所以,我们这两个人之间还要再来一次选拔。”
她愣了愣,继而又安静地听他说:“当时我真想甩手不干,可是秦放他捡起了我的枪,擦干净告诉我,要我跟他比一场。我走他留,或者他走我留。”
说到这里他沉默了下来,直到严真忍不住哑声问:“然后呢?”
“我赢了,留下了。”他说,末了苦涩地笑了笑,“可是后来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回连第二天他去运送物资,牺牲了。”
严真微怔。
“然后,我就成了特种兵,而且还是特种部队的刺儿头。因为我觉得是他们毁了我的战友情谊,毁了我的信仰。你信不信,这就是年轻时候的我。”
严真动了动,没有转身也没有应声,继续听他说道:“后来大队收拾了我一顿。”他还记得当时大队说的一句话,他说当兵的,不论走到哪儿战友就是永远的战友。人死了还是呢,不在一个单位又算得了啥?!
想起这些往事,顾淮越忽然笑了下:“我被他骂了一顿,觉得自己真是太傻了,然后我就老老实实地当起了特种兵。后来我回了趟家,还结了婚,那时候的我真就觉得幸福的日子不远了,它就在眼前。”
严真莫名地觉得心里揪得难受,他从未跟她提起他的上一桩婚姻。现在他终于说了,虽然还是那样的语气,可是她分明听出了他的憧憬和向往。她从不知道,原来他也曾那样过,像一个懵懂少年一样期待着幸福。她忽然不想听了,挣扎着别过头去,可是却被顾淮越拉住了小臂。
顾淮越就这样看着她:“我曾经想过有些事情还是永远不要再提的好,我也想把那当做过去一样忘掉。可是严真,我没做到。”他坐在床前铺的软毯上,不紧不慢地讲着他的过去,不管她是不是在听,他只想讲出来:“我的前妻叫林珂,她比我小五岁。她是上高中的时候转到了C市,住所跟顾园挨得很近,所以她总是跟淮宁一起上下学,跟我们家关系也很好。她喜欢淮宁,可是淮宁这小子很犟,他不喜欢她,甚至不惜跑去当了兵。林珂就像个小公主,她被我们所有人疼着宠着,活得无忧无虑、没心没肺。长这么大她受过的最大的打击就是淮宁拒绝了她。得知淮宁当兵之后她哭得很伤心,就像是被抛弃了一样。我当时只当她是一个孩子,觉得这没什么了不起的,过几天就又活蹦乱跳了,可是后来有一天她告诉我要跟我结婚。我就问她为什么,她说如果我真的疼她就会答应,于是我就答应了。我把她当妹妹疼,后来又努力想把她当做妻子疼,我们都努力像一对夫妻一样生活。”
说到这里他自嘲一笑,可在严真看来却觉得那是一种幸福。
“结婚后我们相处得很好,因为我一年十二个月大概有十一个半月不在家,所以连吵架都很少。后来有一次她问我,说我不回来就不怕她跟别人跑了吗?我的回答是如果你高兴,然后我们就开始吵架。”说到这里他就笑了笑,“她说我根本不懂爱情,我想我可能真的不懂,我以为疼她宠她就是爱,可是后来她告诉我一个对自己老婆没有任何占有欲的人,何谈爱情?我想,大概也就是这样了。我们之间没有真正的爱情,所以在一切摊开了之后她拒绝见我,我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我只能逃得更远,时间更长。”
他的话让严真有一瞬间的震惊,因为她几乎想不到他们不幸福的理由。她偏过头,低声问道:“那,她是怎么去世的?”
“难产。医生说是剖宫产手术进行得太晚了,在那之前,林珂坚持顺产。而且,她有产前抑郁症。只是这些我都不知道,在她进手术室的时候我还在部队执行任务,接不到电话。”他的脸色忽然绷得很紧,“那时候接到一个任务,一个贩毒集团在边境活动,上面派我们中队协助警方抓捕他们。边境毒贩很狡猾,为了贩毒不惜将毒品吞进肚里,我们遇到的就是这样一群毒贩。他们都配有枪支,所以必要时刻部队可以开枪射杀。”顿了顿,他说,“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杀人。”
严真猛然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是个女人。她的腹部微微鼓起,在我们双方开火的时候她想拿出别在腰部的微冲,她的一举一动我从瞄准镜里看得清清楚楚,在她把枪拿出来之前,我开枪了,射杀了她。”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有些低哑,“我以为她的腹中藏有毒品,所以我开枪了,后来尸检报告出来才知道,那里面是她怀了四个月的孩子。所以我一枪两命,再后来回到基地,就接到了家里的电话。”
她几乎可以立刻猜到他从那通电话里听到了什么,他刚刚射杀了两条人命,瞬间就接到妻子难产身亡的噩耗,她甚至不敢想象他当时的表情。严真试着开口,开口制止他再说下去,却现嗓子哑得疼得说不了话,鼻子忽然酸楚得厉害,瞬间有液体润湿眼角。
“我接了电话觉得难以相信,也想不通。后来我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想了三天三夜,我在想命运是个什么东西,我之前从不信命,也不信巧合,可是你知道吗?有时候命运就是这么凑巧,你不信,它就要让你摔一跤,摔得你不敢再起来。”他原以为这些他都忘了,他从不曾向别人说过。可现在说起来竟是如此顺利,像是在心底重复了一千遍一万遍一样。“那几天我想找人说说话,可是拿起电话我不知道该找谁。家里的人都不知道我执行任务,在那之前我给家里打电话,说是参加演习,所以我不敢往家里打。队里的人我也说不出口,唯一知道的人是大队长。我告诉他我想不通,想了这么久我得不出结果,大队长就告诉我,有些事想不通就别想,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所以,我只有回家处理她的后事,然后离开特种部队。”
“你别说了!”她的声音,明显带着压抑的哭腔。可是顾淮越仿若未觉,只是握住了她的手。
“我不能在那个地方待了,因为我一躺下就不由自主地在想我开枪杀人的那刻我身边的人正在经历什么,反反复复,日日夜夜。调到这里以后,我没再想结婚,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想。我想不明白,我还不到三十岁,怎么就非得把生离死别都经历一遍,他们都来过了,又走了,像是命运开给我的一个大玩笑。为了不让自己更可笑,我决定什么也不想了,只告诉自己,这样的生离死别一次就够了。”
他听到了严真压抑的抽噎声,知道她是在为他而哭泣,那哭声仿佛涌进了他的心里,一波一波地让他疼着。他抓住她的手,声音无比沙哑:“我真想这样就够了,可是我后来又遇见了你。”
在向她求婚的时候他只是想找一个女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可是他没想到这个女人会带给他那么多的意外。她懂得军人。她疼爱他的孩子,甚至会因为一个小小的谎言带着孩子夜跨草原来见他。她愿意跟他一起入藏,进入海拔四千米以上的生命禁区去见他的战友——太多太多,他以前从未想过经历过的事情,生在了他的身上。所以,他不得不正视自己,不得不正视她。
“我曾经问过我的大队长,到底什么才是爱情。大队长说这个问题每个人都有一个答案,我得自己去找,可是我告诉你,我至今也没找到那个答案。你有忘不掉的我也有,它就是一道坎儿,就像是在心里挖了一个坟,埋进去一个人就得立一个碑。这个碑它就立在那里,不管你多想跨过去。可是就算这路再窄,人也得过,不是吗?”
她的手一直被他握着,所以她只能侧过头去将脸埋在枕头里啜泣。顾淮越用手撑起了她的脸,与她对视:“别再说后悔遇见我的话了,我想和你在一起。”
她将头枕在他的肩膀上,哭得痛彻心扉,不只为自己,更为面前这个男人。她说自己后悔,他就执意将自己的一切剖开给她看,让她疼,让她再也下不了手。他十拿九稳,她根本拒绝不了。
严真不知如何开口,更不知说些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地抱住了他。
就这样吧,她告诉自己。不再去想那些过去,不再说后悔,就这样跟他在一起。
因为,她也想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