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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

云歌接到许平君传诏时,正对着医书背草药的药性,想着许平君找她应该和公孙长使、张良人的事有关,忙将手头的药草放下,赶进宫中。

许平君见到她,露了笑意,不过只在唇角一转,很快就淡了,“有个人想见你,却又不方便直接找你,所以请我帮忙,你肯见她吗?”

“谁?”

“太皇太后。”

云歌低垂着眉目,看不清楚神情,只有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她无事不会找我的,姐姐带我去吧!”

许平君见她答应了,牵着她的手,并肩向长乐宫行去。许平君的面容清静到几乎没有任何情绪,完全不似她往日的性格。

云歌轻声问:“公孙长使的事情是张良人做的吗?”

许平君淡笑,“不管她做没做都无所谓。陛下立意要压下此事,根本不会去彻查,御厨和所有牵涉在内的人都已被秘密处死。”

云歌只有沉默,对刘询的处理方法,她虽然早已猜出几分,可真听到后仍不免心寒。张良人身后有右将军张安世和整个张氏,刘询不能失去张氏,可那个无辜的孩子呢?

长乐宫已到,橙儿和六顺正在殿门口张望,看到她们,欢喜地迎上来。六顺给皇后请完安后,竟失礼地问云歌:“姑娘,你还好吗?”

云歌微笑着,十分平静地说:“以后叫孟夫人。我很好。”

六顺忙跪下要赔罪,云歌却理都没有理他,径直走进了大殿。

上官小妹立在殿内,身上披着件厚厚的织锦披风,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许平君有些诧异,她不是要见云歌吗?

“你们来得不巧,哀家要出去走走,改日再来吧!”

许平君反应过来,恭敬地说:“儿臣正好有空,不如让儿臣随侍左右,儿臣虽然笨手笨脚,不过总比宫女尽心。”

上官小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出了殿门。许平君忙小步跟上,云歌低头随在她们身后。上官小妹转了几个圈子后,出了长乐宫,看方向似乎想去建章宫,许平君和云歌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么,只能一直默默跟随。

六顺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竟然让她们一路上没有遇见一个宫女宦官。等行到建章宫深处的一处院落前,上官小妹停了脚步,说道:“我不方便过去,云歌,你想办法进去看一眼。”

云歌看侍卫环绕,守卫森严,不解地想了会儿,猛地明白过来,对许平君细声求道:“姐姐,要麻烦你了。”

许平君道:“他是你的故人,也是我的故人,一起进去吧!”

守卫见皇后亲临,不知道究竟该不该拦,犹豫间,许平君已走进了院子。

四月正在院中的梧桐树下扫落叶,抬头看到来人,手中的笤帚掉到地上,溅起一阵轻尘。

“大公子在哪里?”云歌问。

四月神情黯然,指了指身后的屋子。

许平君和云歌推开木门,刺鼻的酒气混着酸霉味扑面而来。

屋内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酒坛,根本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一个长散乱的男子正抱着一个木匣子呼呼大睡,身上穿的似乎是一件紫袍,却已经被酒渍、油腻染得看不出本来的样子,皱巴巴地团在身上。脸上野草一般的胡髯和长纠缠在一起,根本看不清楚五官,只觉得污秽丑陋不堪,令人避之都唯恐不及。

许平君叫:“大公子!大公子!刘贺!刘贺……”

紧抱着木匣的人身子微动了动,喃喃自语:“红……红……”忽地笑起来,大呼一声,“二弟,这是我们的喜酒,再干一杯!”

云歌猛地转身出了门,仰头望天,一口口地大吸着气。

许平君扶着门框,似有些站不稳,那个倜傥风流的男儿怎么成了这副模样?半晌后,她才定下心神,问四月:“你怎么可以让他醉成这样?”

四月盯着许平君冷笑起来,一面笑着,一面快步在院子里走了一圈,“他除了醉酒,还能做什么?难道清醒地散步吗?一天散一千遍?一年该散多少遍?”她说话的工夫,整个院子就被她走了个遍。

许平君看着逼仄狭窄的小屋,说不出话。这一切都是她的夫君一手造成。在四月犀利的目光前,她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云歌走到四月面前,一字字说:“我会救他出去,你要做的就是让他醒过来!”

四月双眼圆睁,瞪着云歌,好一会儿后,用力点了点头,“好!”

云歌快步离开,许平君紧跟在她身后,想问却不敢问。

上官小妹看到云歌,问道:“他还活着吗?”

“离死不远了。你要我做什么?要我去求霍光,还是刘询?”

小妹悠悠地笑起来,“霍光几次暗示皇帝下旨杀刘贺,罪名他都已经替皇帝罗齐全,一千多条罪行呢!只差皇帝点头宣旨,皇帝却一直含含糊糊地装糊涂,霍光又想通过我的手赐死他,我装害怕,大哭着拒绝了。”

许平君喜悦地说:“他定是念着故情,我去求他放人。”

小妹的视线如寒刃,割碎了许平君的喜悦,“皇帝不是不想杀刘贺,而是不敢杀。孝昭皇帝曾命他写过一道圣旨,他承诺过不动刘贺,否则刘贺早就……”小妹一声冷笑,“皇帝现在最希望的就是霍光能设法杀了刘贺,可霍光不想背负杀害废帝的罪名,他是希望皇帝下旨杀了刘贺。”

许平君脸色白,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云歌问:“圣旨呢?”

小妹摇摇头,“我不知道。这个问题,我想过无数遍,皇帝肯定想的遍数更多。他先前一定以为在我这里,所以借着把我从椒房殿迁到长乐宫的机会,将我所有的物品都翻了个底朝天,可惜结果令他很失望。”

云歌看小妹盯着她,“也不在我这里,我刚知道此事。”

小妹的视线越过了她,似看着极远处,“他不会舍得将你牵扯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刘询倒是懂得他的心思,所以压根儿没去烦扰过你。”

云歌的身子猛地颤了下,半晌后,才哑着声音问:“你为何拖到现在才找我?”

小妹瞟了眼许平君,“太早了,你孤掌难鸣;再晚下去,就来不及了,现在的时候恰恰好。边疆有乱,皇帝和霍光暂时都顾不上刘贺,但他们一个抢了刘贺的皇位,一个废了刘贺,没一个会放心留着刘贺。”小妹看着云歌,微笑起来:“霍小姐、孟夫人,在他的心中,刘贺是他的朋友,刘贺也敬他为友,否则,以刘贺的心智绝不至于沦落到此,我想他绝不想看到刘贺今日的样子,刘贺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说完,好似卸下了个大包袱,神态轻松、脚步轻快地走了。

云歌遥望着守卫森严的院子,心里全是茫然。她虽然给了四月承诺,可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去兑现这个承诺。

书房内,孟珏清心静气、提笔挥毫,在书法中,寻觅着暂时的平和。

“卿云烂兮,纠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三月轻敲了敲门,“夫人想见公子。”

孟珏的眉间有不悦,可声音依然温润有礼,“我有要事在忙,请夫人回去。”

“你怎么……”三月的叫声未完,云歌已经推门而进,“不会占用多少时间,我来取回一样属于我的东西。”

三月一脸不满,孟珏盯了眼三月,她立即心虚地低下了头,匆匆后退,将门掩上。

孟珏不露声色地将面前未写完的卷轴轻轻合上,“什么东西?”

“风叔叔给我的钜子令。”

孟珏沉默了一会儿,从暗格中取出钜子令交给云歌,云歌转身就要走,他问道:“你知道怎么用吗?”

风叔叔说找执法人,可执法人在哪里?云歌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去一品居找掌柜的,将钜子令出示给他,钜子们自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云歌震惊,一品居竟然是风叔叔的产业?

她冷嘲道:“如果你告诉我七里香其实也是你的产业,我想我不会太惊讶。”

孟珏没有回答,而云歌也没有给他时间回答,语音刚落,人已经在门外。

“三月。”孟珏扬声叫她进去。

三月拖着步子走进屋子,孟珏看着她没有说话,三月脸色渐渐白,跪了下来,“奴婢知错了,绝无下次。”

孟珏移开了目光,吩咐道:“你派几个人暗中盯着云歌,查清楚她这几日的行踪。”

三月吊到半空的心放下,脸色恢复正常,磕了个头后站起来,“是。”

三月出来时,看见许香兰小心翼翼地提着一罐汤过来,她苦笑着上前行礼,“二夫人先回去吧!公子这会儿正忙着。”

许香兰眼中都是失望,强笑了笑说:“好的,我就不去打扰他了。”

一旁的丫鬟委屈地嘟囔:“守着炉子炖了一下午!前天忙,昨天忙,今天还是忙!喝碗汤的工夫都没有吗?”许香兰瞋了她一眼,朝三月抱歉地笑笑,提着汤姗姗而去。

三月只能叹气。

云歌为了救刘贺,细心地调查和分析着朝堂上的一切。

想要救出刘贺,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把刘贺送回昌邑国。昌邑国是武帝刘彻封的藩国,只有皇帝才能下旨夺藩王性命、收回封地,而刘询因为对先帝有承诺,一日没有销毁自己亲手写的圣旨,一日不敢宣旨,光明正大地杀刘贺。

可要把刘贺送回昌邑,谈何容易?

先要把刘贺从建章宫中救出,再送出长安,最后护送回昌邑。守建章宫的羽林营,虎狼之师,只听命于霍家,武功再高强的人,也不可能从羽林营的重重戒备中救出刘贺;即使把刘贺救出建章宫,又如何出长安?负责京畿治安、守长安城门的是隽不疑,此人铁面无私,只认皇帝,他一声令下,将城门紧闭,到时候插翅都难飞。最后的护送当然也不容易,以刘询的能力,肯定能调动江湖人暗杀刘贺,可相对前两个不可能完成的环节,最后一个环节反倒是最容易的。

虽然云歌看不到一点希望,可她的性格从不轻言放弃,何况这是刘弗陵的心愿,无论如何困难,她都要做到。

既然最后一个环节最容易,那就先部署最后一个,从最简单的做起,再慢慢想前两个环节。

她静静观察着朝堂局势的变化,希冀着能捕捉到刘贺的一线生机。

汉朝在秋天正式出兵,到了冬天,关中大军大败匈奴的右谷蠡王,西北大军虽然不能直接参与乌孙内战,可在赵充国将军的暗中协助下,乌孙内战也胜利在望,刘询和霍光的眉头均舒展了几分,众位官员都喜悦地想着,可以过一个欢天喜地的新年。

正当众人等着喝庆功酒时,乌孙的内战因为刘询宠臣萧望之的一个错误决定,胜负突然扭转,叛王泥靡在匈奴帮助下,大败解忧公主,顺利登基为王。解忧公主为了不让汉朝在西域的百年经营化为乌有,毅然决定下嫁泥靡为妃。

消息传到汉庭,一贯镇定从容、喜怒不显的霍光竟然当场晕厥。

迫于无奈,刘询只能宣旨承认泥靡为乌孙的王,他心内又是愤怒又是羞愧,面上还得强作平静。内火攻心,一场风寒竟让一向健康的他卧榻不起。

太医建议他暂且抛开诸事,到温泉宫修养一段时间,借助温泉调养身体。

刘询接纳了建议,准备移居骊山温泉宫。命皇后、霍婕妤、太子、太傅以及几位近臣随行。

因为旨意来得突然,孟府的人只能手忙脚乱地准备。

担心温泉宫的厨子不合孟珏口味,许香兰特意做了许多点心,嘱咐三月给孟珏带上。

一堆人挤在门口送行,孟珏和众人笑语告别,到了许香兰面前时,和对其他人一模一样,只笑着说了几句保重的话,就要转身上车。

许香兰强作着笑颜,心里却很难受委屈,听说不少大人都带着家眷随行,可孟珏从未问过她。唯一宽慰点的就是孟珏对她至少还温和有礼,对大夫人根本就是冷淡漠视。

“等一等!”一把冷洌的声音传来。

孟珏闻声停步。

云歌提着个包裹匆匆赶来,“带我一起去。”

自霍光病倒,大夫人就回了霍府,已经很多天没有回来,这会儿突然出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孟珏如何反应。不想孟珏只微微点了下头,如同答应了一件根本不值得思考的小事。

云歌连谢都没说一声,就跳上了马车,原本该坐在马车内的孟珏坐到了车辕上,车夫呆呆愣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扬鞭打马,驱车离开。

刚到温泉宫,云歌就失去了踪迹,三月着急,担心云歌迷路。孟珏淡淡说:“她不可能在温泉宫迷路,做你的事情去,不用担心她。”

许平君正在整理衣服,听到富裕叫“孟夫人”,还以为听错了,出来一看,竟真是云歌,喜得一把握住了云歌的手,“你怎么来了?一路上冷不冷?让人给你生个手炉来?”

云歌笑着摇头,“一直缩在马车里面,拥着厚毯子,一点没冻着。”

许平君有意外的喜悦,“孟大哥陪着你一起的吗?”

云歌笑意一僵,“他坐在外面。姐姐,我有话和你单独说。”

许平君看到她的表情,暗叹了口气,命富裕去外面守着。

“什么事?”

“我已经计划好如何救大公子了,只是还缺一样东西,要求姐姐帮我个忙。”

“什么忙?”

“看守刘贺的侍卫是霍光的人,我已经想好如何调开他们,救刘贺出建章宫。”

“这些侍卫对霍家忠心耿耿,你怎么调开?”

云歌从怀里掏出一个调动羽林营的令牌,许平君面色立变,“从哪里来的?”

云歌的手随意一晃,令牌即刻不见,“从霍山身上偷来的。霍光病得不轻,儿子和侄子每夜轮流看护。他在霍光榻前守了一夜,脑袋已不大清醒,我又故作神秘地和他说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大意下,令牌就被我给偷来了。”云歌说着,面色有些黯然,“霍府现在一团乱,希望叔……霍光的病能早点好。”

许平君已经明白云歌要她帮的忙,十分为难地问:“你想让我帮你从陛下那里偷出城的令牌,好让隽不疑放人?”

云歌点头:“陛下离京前特意叮嘱过隽不疑,严守城门。隽不疑这人固执死板,没有皇命,任何花招都不会让他放行。这件事情必须尽快,一旦霍山现令牌不见了,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可能再有。”

许平君侧过身子,去叠衣服,默不作声。很久后,她语声干涩地说:“我不想他杀大公子。可他是我的夫君,如果我去盗取令牌,等于背叛他,我……我做不到!云歌,对不起!”

云歌满心的计划骤然落空,呆呆地看着许平君。上官小妹以为刘询所为会让许平君心寒,她低估了许平君对刘询的感情,而自己则高估了许平君对刘贺的情谊。

“云歌,对不起!我……”

云歌抓住许平君的手,“姐姐,你只要帮我查清楚大哥把令牌放在哪里,把收藏令牌的机关讲给我听就可以了,这样子不算背叛大哥,如果我能偷到,证明老天站在大公子这边,如果我偷不到,那也是命,我和大公子都会认命。”

许平君蹙眉思量着,云歌钻到了她怀里,“姐姐!姐姐!姐姐!陛下身边高手无数,他自己就是高手,即使你告诉我地方,我也不见得能偷到。姐姐忘了红衣吗?大公子再这样子被幽禁下去,不等陛下和霍光砍他的头,他就先醉死了,红衣即使在地下,也不得心安呀……”

云歌还要絮叨,许平君打断了她,“我答应你。”

云歌抱着她亲了下,“谢谢我的好姐姐。”

许平君苦笑,“你先回去吧!我梳妆一下就去看陛下,等有了消息,我会命富裕去通知你。”

云歌重重“嗯”了一声,先回去休息。

一边走着,一边反复回想着侯伯伯教过的技艺,却又频频叹气,刘询不是霍山那个糊涂蛋,也不会恰巧一夜未睡,昏昏沉沉地被她得了手,何况刘询肯定不会把令牌带在身上,而是应该藏在某个暗格里。

刚进住处的院门,三月恰迎面而来,云歌突然朝她笑起来,一边笑着一边说:“三月,你最近在忙什么?”

三月被云歌突然而来的热情弄得有点晕,不解地看着云歌。

云歌借着和她错身而过的机会,想偷她身上的东西,三月立即察觉,反手握住了云歌的手,满脸匪夷所思,“你要做什么?”

云歌懊恼地甩掉了她的手,“就玩一玩。”说完,咚咚地跑掉了。

立在窗口的孟珏将一切看在眼底,静静想了一瞬,提步去找云歌。

云歌坐在几块乱石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山坡下的枯林荒草,眉目间似含着笑意。她了会儿呆,取出管玉箫,吹奏起来。

曲子本应该平和喜悦,可在萧萧寒林、漠漠山霭中听来,带着挥之不去的哀愁。

两只山猴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欢叫着跳到云歌身前,歪着脑袋看看云歌,再看看空无一人的云歌身侧,骨碌碌转动的眼睛中似有不解。

云歌微笑着对猴子说:“他去别的地方了,只能我吹给你们听了。”

两只猴子不知道有没有听懂云歌的话,一左一右蹲坐到云歌身侧,在她的箫声中,异样的安静。

孟珏在后面听了一会儿,才放重了脚步上前,两只猴子立即察觉,“吱”的一声叫,跳起来,带着敌意瞪向他,摆出一副攻击的姿势,警告他后退。

云歌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仍眺望着远方。

孟珏看着两只猴子,不知道该怎么办,继续上前的话也许就要和两只猴子过招。

猴子瞪了他半晌,突地挠着脑袋,朝他一龇牙,也不知道究竟是笑,还是威胁,反正好像对他不再感兴趣,吱吱叫着坐回了云歌身旁。

孟珏捧着一个盒子,走到云歌面前。打开盒子,里面有各种机关暗门的图样,孟珏一一演示着如何开启暗门的方法。

云歌从漫不经心变成了凝神观察。

两只猴子“吱吱”跳到孟珏身后,和孟珏站成一溜,模仿着孟珏的动作。孟珏动一下,他们动一下,竟是分毫不差。还装模作样地努力模仿着孟珏的神态,只是孟珏举止间的高蹈出尘,到了猴子身上全变成了古怪好笑。

一个人,两只猴子,站成一列,一模一样的动作,说多怪异有多怪异,说多滑稽有多滑稽。

云歌的脸板不住,变成了强忍着笑看,到最后实在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孟珏闻音,只觉得呼吸刹那停滞,全身僵硬着一动不能动。

两只猴子也立即学着他,突然间身体半蹲,上身前倾,手一高一低停在半空,然后僵了一会儿,随着孟珏的动作,缓缓侧头看向云歌。

云歌本来已经又板起了脸,可看见一人两猴齐刷刷的转头动作,只得把脸埋在膝盖上,“吭哧、吭哧”地压着声音又笑起来。

孟珏望着云歌,眼中有狂喜和心酸。

两只猴子等了半天,见孟珏仍是一个姿势,无聊起来,蹲坐下来,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看看云歌,看看孟珏。

笑声渐渐消失,云歌抬头时,已经与刚才判若两人,冷着声音问:“你在我面前做这些干什么?”

孟珏眼中也变回了一无情绪的墨黑,“你是侯师傅的半个徒弟,这最多算代师传艺。”

云歌垂眸看着地面,似在犹豫。

正在这个时候,富裕喘着粗气跑来,“哎呀!好姑娘,你让我好找!都快跑遍整座山头了。”

云歌立即跳起,惊喜地望着富裕,富裕却看着孟珏不肯说话。

“若是许姐姐吩咐的事情,就直说吧!”

富裕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方白绢,递给云歌,“娘娘说了,看过之后,立即烧掉。”

云歌接过白绢,打开一开,果然是收藏令牌的暗格图样,她喜悦地说:“回去转告许姐姐,她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做过。”

富裕应了声“是”,想走,却又迟疑着说:“姑娘,你可要照顾好自己。”

云歌微笑着点了下头。

富裕眼中有难过,却只能行礼告退。

云歌沉默地将白绢摊开,放在了地上。

孟珏走过来看了一眼后,将破解方法教授给她,两只猴子依旧跟在他后面,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学着。

不管暗门的机关有多复杂,可为了取藏物品方便,正确的开启方法其实都很简单。等清楚了一切,云歌对着远方行礼,“谢谢侯伯伯。”

孟珏一言不地离开,走远了,听到箫音又响了起来。

山岚雾霭中,曲音幽幽,似从四面八方笼来,如诉、如泣,痴缠在人耳畔。

踏遍关山,倚断栏杆,无君影。

蓦然喜,终相觅!

执手楼台,笑眼相凝。

正相依,风吹落花,惊人梦。

醒后楼台,与梦俱灭。

西窗白,寂寂冷月,一院梨花照孤影。

孟珏觉得脸上片片冰凉,抬眼处,苍茫天地间,细细寒风,匀得漫天小雪,轻卷慢舞着。

雪由小转大,飘了一夜,山中梅花被催开,在悬崖峭壁上迎着风雪烂漫。

刘询贪其坚韧高洁的姿态,竟站在雪里赏了一个多时辰。七喜和何小七劝了两次,反被刘询嫌烦,给斥退了。

等觉得兴尽了,刘询才欲返回。刚走了几步,却看一个红衣人影沿着山壁迎雪而上,攀到悬崖前,探手去折梅。他蓦地想起无意中拥入怀中的柔软幽香,心内阵阵牵动,不禁停下遥望。

风雪中,人与花都摇摇欲坠,刘询的心不自禁地就提了起来。看到那人顺利折到梅花,刘询也无端端高兴起来,觉得好似是自己成功做到了一件事情。

看了看那人下山的方向,刘询迈步而去。

七喜和何小七对视了一眼,嘴角都含了笑意。看斗篷颜色,该是个女子,不知道是哪家姑娘,或哪宫的宫女,只怕她自己都不会想到,这番雪中折花竟会折下泼天富贵。

等刘询绕到山道前,人与花竟已下山,白茫茫风雪中,一抹红影渐去渐远。

刘询忙加快了步速,一边追,一边叫:“姑娘,姑娘……”

女子听到声音,停住了脚步,捧着花回头。

花影中,轻纱雪帽将容颜幻成了缥缈烟霞。

刘询赶到她身前站住,大病刚好,气息有些不匀,喘着气没有立即说话,只凝视着眼前的人儿。

几声轻笑,若银铃荡在风中。笑声中,女子挽起挡雪的轻纱,“陛下,你怎么看着有些痴?”

刘询一时间分不清楚自己是喜是悲,怔怔望着云歌。

云歌在他眼前摇了摇手,“陛下,你回去吗?若回去正好顺路。”

刘询忙笑道:“好。”说着想把云歌抱着的梅花拿过去,“我帮你拿吧!”

云歌任由他拿走了梅花,默默走在他身侧。

风雪中,两人走了一路,竟是再没有说一句话。

女子的软语娇声固然愉人心扉,可适时的沉默却更难得,刘询杂乱的心绪渐渐平稳,觉得心中有茫茫然的平和安宁。

进了温泉宫,刘询拿着花,迟迟没有还给云歌,直到最后才将花依依不舍地递回:“好花要配个好瓶子,我命七喜去给你寻个瓶子。”

云歌没有接,微笑着说:“陛下捧着它回来,就送给陛下赏了。”

刘询有意外之喜,笑道:“我的起居殿中刚收了一个新花瓶,正好插梅花。”

云歌问:“什么样子的?”

两人一面说着,一面肩并肩地进了大殿。

何小七欲跟进去,七喜一把拽住他,摇了摇头,又遥遥朝殿内的宦官打了个手势,所有宦官都悄悄退出了大殿。

何小七呆站了会儿,小声问七喜:“这不是第一次?”七喜瞟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何小七忙知错地低下了头,嘴边却抿出了个阴沉沉的讥笑。

云歌一进屋子就笑说:“好重的药味。”

刘询叹道:“我的病已经大好,他们一个个却还把我当病人一般捂着。”

“大哥若不觉得冷,我打开窗户透一下气。”

看刘询同意了,云歌将内殿的窗户一一打开,捧起案上的一个玉瓶,行到外殿,“大哥说的是这个瓶子吗?”

“就是它。”

云歌把瓶子放在正对殿门的案上,脱去斗篷,跪坐在了案前。

刘询将花递给她,坐到她身旁,看她修剪花枝。

两人时不时视线相触,云歌或嫣然,或低,刘询只觉花香袭人,人欲醉。

花插好后,云歌献宝一样把花捧到刘询面前,“大哥喜欢吗?”

刘询的声音很重,“喜欢。”

云歌侧而笑,刘询忽地伸手欲握掩映在红梅中的皓腕,云歌却恰好缩手,两人一擦而过。

云歌取出腰畔挂着的玉箫,低着头说:“我给大哥吹个曲子,好不好?”

刘询点头。

云歌侧依在案上,轻握着玉箫,悠悠地吹起来,慵懒闲适中妩媚暗生。

此情此景,竟触手可及。

他的峥嵘江山中,唯缺一段人间天上的旖旎。恍恍惚惚中,刘询只觉欣喜无限。

云歌一曲子吹完,低头静坐着,好似在凝神细听,又好似含羞默默。一瞬后,她向刘询欠了欠身子,站起来就要离开。

刘询急急伸手,只来得及握住她的一截裙裾。

云歌回头看他,剪水秋波中似有嗔怪,刘询忙放开了裙裾,“你……明日陪我去山中散步可好?太医说我应该每天适量运动。”

云歌凝视了他一瞬,忽而一笑,“大哥若明日还愿意见我,我就陪大哥去散步。”

刘询喜悦地说:“那说好了,明日不见不散!”

云歌笑着,扭头而去。

她一出殿门,就加快了步速,一边向树林里走,一边嘴里打着呼哨。树林深处传来猴子的吱吱叫声。云歌跑进林中,一只猴子倒吊在树上,另一只猴子抓着个木盒给她。云歌拍了拍猴子的脑袋:“好样的,回头再谢谢你们,赶紧回山中去,这几天都不要再出来,藏好了!”

云歌打开木盒,把自己要的令牌藏入怀中,强装镇静地向宫外行去。

等出了温泉宫,到了约定地点,一直潜藏在暗处等候她的人立即迎上来,云歌将两块令牌放到他手中,“这块可以出入建章宫,这块用来出城门。皇帝说不定今天就会现令牌被盗,你们一定要快!一定要赶在皇帝派人通知隽不疑之前出长安,否则……一定要快!”云歌有深深的抱歉,因为一旦失败,所有参与此事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来人立即飞身隐入了风雪中,“我们一定尽力!”

云歌的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从这一刻起,很多人的性命都在以点滴计算。而她唯有等待。

刘询目送着云歌出了殿门,很久后,才收回了目光,看向案上的梅花,只觉得从鼻端到心里都馨香萦绕,仿似自己不是坐在温泉宫里,而是回到了很久前的少年时代。

踏春时节,柳丝如轻烟,浅草没马蹄。锦衣少年、宝马雕鞍,在黄莺的娇t声中,呵护着高贵优雅的仕女谈笑而过。他们遥不可及,居高临下。在经过一身寒衣的他时,他们或视而不见、态度傲慢,或出言呵斥、命他让路,却不知道这个他们随意轻贱的人原本在他们之上。

在萦绕的梅花香中,过去与现在交融错乱,那个一身寒衣的少年正在乱莺啼声中,一边欣赏春色,一边折下梅花,笑赠佳人,而从他们身边走过的人都在频频回头。

刘询微笑着坐了很久后,吩咐七喜去拿奏折,准备开始处理政事。

太医建议刘询到温泉宫的初衷,是想让他远离政务,清心休养,可刘询丝毫未懈怠政事,每天都会将送来的公文、奏折仔细批阅。

有些奏折批阅后就可以,有些奏折却还需要加盖印鉴,所以吩咐完七喜后,他又亲自起身去室内,准备开启收藏印鉴和令符的暗格,取出印鉴备用。

他的手搭到暗格机关上,按照固定的方法,打开了暗格,所有的印鉴和令符都呈现在了他眼前。

云歌一遍遍问自己,我真的只能等待了吗?

不!一定还有可以帮到他们的方法,一定有!不能让他们独自而战,我还能做什么?还能做什么?只要拖住刘询,让他越晚现令符丢失,所有人就越多一分生机。可是怎么拖住他呢?再返回去找他?肯定不行!刘询聪明过人,如果我表现太过反常,他一定会起疑心,察觉事有蹊跷,反倒提前败露。

究竟怎么样才能让刘询觉得不是外人在刻意干扰他,而是他自己做的决定?

她猛地转身疯跑起来。

当云歌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书阁中时,孟珏的眼色沉了一沉。

刘奭欢喜地站起来,“姑姑。”看了看孟珏,又迟疑着改口,“师母。”

云歌走到刘奭面前蹲下,“你想去打雪仗吗?”

刘奭笑看了眼孟珏,不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云歌望向孟珏,孟珏颔同意。她立即牵着刘奭向外行去,又吩咐小宦官去叫皇后。

她和刘奭捏好雪团,偷偷在树后藏好。许平君刚到,两人就一通猛扔,砸得许平君又跳又叫。

刘奭看到母亲的狼狈样子,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许平君看到儿子的样子,心头一酸,这才是孩子该有的样子呀!

她随意抹了抹脸上的雪,就匆匆去捏雪团,又扬声叫身边的宫女,“他们两个欺负我一个,快点帮我打回去!”

宫女们见她被云歌打成那样,都丝毫未见怪,遂放心大胆地加入战局,帮皇后去追打云歌和太子。

两拨人越打越激烈,兴起处,全都忘了尊卑贵贱,叫声、笑声、吵声不绝于耳。

随着暗格的打开,刘询正要细看所有的印鉴和令符。忽然,窗外传来惊叫声和欢笑声,刘询皱了皱眉,侧头看向外面。本以为不过一两声,不想竟然一阵又一阵地传来,他不禁动了怒,谁的胆子这么大?敢在他的殿外喧闹?七喜干什么去了?竟然由得他们放肆?

随手将暗格关好,暗藏不悦地向外大步走去,还未走到殿外,七喜就从外面急匆匆地跑进来,“陛下,奴才刚命人去查探过了,是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和孟夫人在打雪仗,所以奴才就没敢多言,先来请示陛下,陛下的意思是……”

刘询的眉头慢慢展开,笑了起来,“他们倒是好雅兴。走!看看去!”

七喜笑应了声“是”,立即去拿斗篷,服侍刘询去看热闹。

皇后和几个宫女是一队,云歌和刘奭是一队,人少力弱,已被打得全无还手之力,只能借助山石树木躲避。可惜只两个人、四只眼睛,根本躲都躲不过来。

刘询站在高处看了一会儿,扬声说:“羊角士。”

云歌立即反应过来,一推刘奭,指向九宫上角,他忙把手中的雪团狠狠砸出去,“哎哟!”一个要偷偷潜过来的宫女被砸得立即缩了回去。

“花十象。”

云歌轻声下令,刘奭和她立即左右分开,各自迎战,将两个从左右角包攻的宫女打了回去。

“肋道。”

……

刘询用的是象棋术语,他的每句话,许平君她们也能听到,可就是不明白刘询到底指的是哪个方向,又是何种战术,所以听到了也是白听。

在刘询的指挥下,云歌和刘奭敌不动我不动,可敌人一旦动,他们却总能后制人。

许平君不依了,嚷起来:“陛下,君子观棋不语!”

刘奭着急,立即探头大叫,“父皇是锄强扶弱,侠客所为!”

云歌想摁他的脑袋,已经晚了,一个雪团滴溜溜地砸到了他头上。

刘询大笑起来,“真是头憨虎!中了你娘的声东击西、引蛇出洞。”

虽看不到许平君,可她欢快的笑声飘荡在林间。

刘奭见到父母的样子,也高兴地笑起来,雪仗打得越卖力。

这场“雪中大战”一直打到晚膳时分才散,刘询龙心大悦、玩性尽起,索性吩咐御厨准备晚宴,召随行的大臣和他们的家眷赏雪品酒、对梅吟诗。

君臣欢闹到深夜,才兴尽而归。

孟珏和云歌一前一后回到屋中,各自休息。

云歌疲惫不堪,却无丝毫睡意,在屋子里来回走着,时不时地咳嗽一声。

孟珏也未歇息,听到隔壁不时传来的咳嗽声,走到窗前,推开窗户,遥望着月色,任寒风扑面。

一更时分,三月匆匆而来,凑到窗下,小声说:“刚收到师弟的飞鸽传书,大公子已出长安,公子吩咐送给大公子的礼物,师弟也已经送到。”

孟珏点了点头,三月悄悄退下。

孟珏去敲云歌的门。

“谁?”

“是我,有话和你说。”

云歌拉开了门,不耐烦地问:“什么?”

“刘贺已出长安。”

云歌绷着的背脊突地软了,扶着门框好似站都站不稳,“你如何知道的?”

“四月也算我的人,难道你希望我坐看着她往死路上走?后面的事情你就不用再操心,刘贺的武功心智都不比刘询差,他输的是一股决绝和狠劲。”

云歌神情黯然:“现在的刘贺不是当年的大公子了,他现在究竟是醉是醒都不清楚。”

孟珏淡淡说:“我已命人把红衣的棺柩带给刘贺,他就是醉死在酒坛子里了,也得再爬出来。”

云歌隐约间明白了几分刘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原因,悲悯中也认同了孟珏的推断,不错!刘贺绝不会再允许任何人惊扰红衣。云歌冷冷地说:“你若不想毁了你的锦绣前程,最好回去蒙头睡觉。”她“砰”地一声,将门摔上,想着抓紧时间,还能睡一两个时辰,立即向榻边走去。至于明天怎么办,即使天要塌下来,也先养足精神。

孟珏静静地站了会儿,转身回屋。

半夜,刘询正睡得香甜,何小七慌里慌张地爬进寝殿。

刘询立醒,沉声问:“什么事?”

何小七一边磕头,一边禀奏:“接到隽不疑大人传书,说……说已经放刘贺出长安。”

“什么?”

刘询猛地坐了起来,一把扯开帘帐,怒盯着何小七。

何小七硬着头皮,将隽不疑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刘询赤着脚就跳下了榻,几步走到墙壁前,打开暗格,收令牌的匣子已不见。他脸色铁青,眼中又是伤又是恨,声音冰寒彻骨:“我要刘贺的人头。”

“是。”何小七磕了个头,赶忙起身,向外急掠去。

刘询悲怒交加,连她都会最终辜负了他的信任!这件事情绝非她一人能做,还有……孟珏!肯定是孟珏指使的她,可是……孟珏如何知道兵符印鉴的收藏地方?还有开启机关的方法?不可能是云歌!登基后,他特意将未央宫、温泉宫所有的机关暗格都重新设置过,即使云歌以前见过也没用。也不可能是身边的宦官,他们没有这个胆子!那么是谁?能是谁?这个人一定是他亲近信任的人。

刘询回身看到榻旁的梅花,枝头的俏丽全变成了无情的嘲讽。他突地举起玉瓶,狠狠地砸到地上,巨响中,立即香消玉殒。冷水荡着碎花慢慢淌过他的脚面,他却只一动不动地站着。≈l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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