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 58 章
赤井秀一再见到克托尔, 已经是两年后了。
倒没什么会称作”久违的重逢”的意思。
虽然曾在初遇时的“并肩作战”,这个对杀人魔表现出特别厌恶的青年给了他极深的印象,甚至在当时的过程中产生了些许的认可……但在确认克托尔即是乌鸦中的一员后, 认可与一闪而逝的遗憾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深忌惮。
作为短暂的“同伴”,克托尔值得信任, 与他之间,甚至有着无需言说便能理解的默契。
但到了黑暗中, 这个对人性之恶烂熟于心的男人, 会成为最棘手的敌人。
赤井秀一以为,得到克托尔的推荐加入组织后, 他免不了时常与其打交道,到时必须时时小心。
可实际情况却是,在那次在居酒屋伴着茶与梅子清香,看似如好友般亲切往来的交谈后, 克托尔似乎便从他能注视到的那一面消失了,他进入组织后遇到的对手,反而是一个叫做安室透的麻烦家伙。
安室透的危险程度同样极高,在护送艾利克斯博士的任务中, 他就看出来了, 这个长相亲切的金发青年流着与外表相反的冷血,和博士是货真价实的同类。
赤井秀一记住了绿川航死不瞑目的尸体。
绿川航的死, 是一个遗憾,但也为赤井秀一敲响了警钟, 他也在不知不觉间受了博士表象的迷惑, 唯一幸运的是, 没有像绿川航那样粗心地流露出来。
从此, 赤井秀一行事越发细致入微,他本就对这些浸入血泊中的阴暗适应颇好,这下更是表现得同乌鸦们一般无二,找不出任何破绽。
博士在任务报酬上没有耍诈,他如实向g汇报完任务结果后,便顺利晋升,得到了“rye”的代号。
被他抢走推荐名额的安室透虽然晚了几个月,但同样在不久后拿到了代号“bourbon”,且因为那次的事情,很是记仇地针对上了他。
赤井秀一要将大力气花在继续崭露头角上,偶尔还要抽空应付使绊子的波本,不得不说有些无奈。
但好在g不知为何对波本相当看不顺眼,如果不是后者能力抢眼,估计真的在g手下活不过一个月。
一开始赤井秀一还会倒霉地和波本同行出几次任务,后来g把波本踢出了原本的情报组,让他自己负责组建了一个全新的情报小组,波本忙得不可开交,终于没了机会和繁忙的狙击手大眼瞪小眼。
赤井秀一得以顺利的开始稳扎稳打地潜伏,凭借冷酷干脆的性格,无论什么任务都能利落地解决,
这两年的时间,逐渐得到了g的赏识。
g虽不会将他带在身边,但逐渐将一些还算重要的任务向他倾斜,他算是向组织的核心又近了一步。
在极少的时候,在一次残酷程度不比杀人魔轻的任务以后,赤井秀一会莫名想起克托尔。
在他是还不知黑衣组织为何的诸星大时,曾跟年轻的专家闲聊,恰好有聊到过一个类似的话题。
当时是他先抛出的话头,他说,有一些反社会人格犯罪者,最先对生命所持的只是无所谓的漠然态度,但在真正手染鲜血后,这份无所谓会逐渐被刺激与快感逐渐侵蚀。
——如果,当一个正常人习惯了用一把刀,一支枪,或是仅仅轻勾手指,便让一条生命从指下流逝,他能支撑多久才会被扭曲腐蚀?
这个问题,虽是抱着试探的念头询问的,但不可否认,也有些许属于赤井秀一的想法,就像是一种预先准备。
他当时以为,克托尔会从研究者的俯视视角,从诸多犯罪者的档案汇总而成的研究数据中,提取一个贴近专业的回答还给他,可结果正相反。
克托尔的回答是,抱歉,诸星君,我很难给你一个准确的答案。
克托尔说,“正常人”这个范畴,本身就无比广阔,善良正直的人可以是正常人,懦弱自私的人也可以是正常人,英勇无畏或是奸诈狡猾,同样是常见于普通人身上的人性,这些特性往往还会混杂,善良的人可能会懦弱,狡猾的人同样可能会无畏,不同的人身处你所假设的环境,承受能力和做出的选择都不尽相同。
——只不过,我知道什么人不会被侵蚀。
——心中有某种胜过生死的信念的人,可以为毫无关系的陌生人牺牲的人……听上去大概只有笨蛋才会这么做的吧?哈哈,开个玩笑,我其实挺佩服这种人的,毕竟我没有如此强大的信念,也很难与他们坚持不动摇的决心产生共情心理。
——那么诸星君。你,能不能理解呢?
若不是知晓不可能,赤井秀一几乎要怀疑,红发青年那双含笑的眼睛,已经看透了他想藏掩在心中的火焰,在烈火将整片漆黑原野燎烧殆尽前,他就已戏谑地向他挑起质问。
——你会是抱着某种坚不可摧的信念,慷慨赴身于这片黑暗之中的人吗?
赤井秀一当时也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
他和克托尔的谈话,似乎总是在谜语间来去,仿佛两人对彼此的回答都心知肚明,从不抱有能得到坦荡真心的期望。
意外的是,他好像确实怀念过,这样的
相处明明也是虚假混杂,却是“诸星大”的伪装中,真实表露得最多的一段时间。
只可惜克托尔是研究人员,与狙击手的“rye”不会出现在同一个表演的舞台,“rye”甚至还不知道克托尔在组织中的代号。
不过,他也有额外关注过电视和报纸,一年多前,还能偶尔在某个案件成功破获的新闻上看到克托尔的名字,但后来,那个名字突然销声匿迹,不知道是奉组织的命令隐藏起了自己,还是另一种更直接的可能。
少许的遗憾,微不足道。
赤井秀一用一次次精彩的表现,增加自己在组织中的份量,并在不久前得到了巨大进展。
那时,g突然将极其重要的任务交给了他,这个任务说是涉及了与岛国政界大人物的秘密交易,以“rye”目前的资历,还没到可以接手这种任务的程度,但g怎么考虑的,旁人无从揣测,赤井秀一自然抓住了这个机会,将任务完成得一如既往的出色。
“还算不错,rye。”g事后破天荒地评价了一句,却没有提奖赏。
这个男人虽然不近人情,但对待得力的下属向来不会吝啬,排除掉他只是忘了这个微乎其微的可能性,最有可能的结果,对赤井秀一来说是好事。
g不给实质的奖赏,是因为他打算重用表现出色的rye。在黑衣组织核心的外围徘徊的fbi王牌,终于有了迈步踏入其中,一窥究竟的机会。
接下来便是升职,努力表现,继续提升,等待时机成熟设网捕获大鱼,从而捣毁乌鸦们的巢穴——按照正常发展确实应该是这样。
随后。
等待与深渊最深处面对面的赤井秀一,忽然接到了一个突然的——长期任务。
他从现在开始,将要前往秘密地点,担任一位负责秘密项目的研究员的助理。
助理职责包括且不限于负责研究员的日常需要,监督研究员定时定点完成一日三餐,每天定量锻炼,早睡早起,如研究员出现任何异常状况,或擅自进行有害身体健康的行为,必须立刻制止并汇报,不得掩盖事实,弄虚作假。
赤井·混成组织潜力干部·一弹爆头狙神·秀一:“…………?”
身为长兄,下有一弟一妹,照顾人的经验不能说完全没有,但确实不多。
但让rye,一个习惯了处理脏活的冷血狙击手,去给研究员当助理?
见惯了风雨,能让赤井秀一感到莫名其妙的事情很少。
上一次感觉这么离谱,还是接下了那个稀奇古怪的护送任
务,被要求自带食材上门报道的时候。
这个完全等于去当保姆的任务内容暂且不提。
让赤井秀一疑惑中又带点错愕的是,任务是g直接下达给他的,而对任务的补充说明,又针对接受任务的他,附加了字数超标的提醒警告的人不是他,而是贝尔摩德。
赤井秀一早就知道贝尔摩德的实际地位,这个神秘的女人虽然几乎不管事,但与g的地位相差无几。
因为她据说是“那位先生”最为宠爱的女人。
如果rye是由于某个没能察觉到的失误得罪了g,让g无视掉该给他的奖赏,反而随便用一个鸡肋的长期任务把他打发掉……这可说不通。
普通的任务,可不需要由贝尔摩德提前对他耳提面命,这个任务由组织两大高层先后过眼,怎么想也不可能普通——但它看上去偏偏就是一个鸡毛蒜皮远离核心八千里的普通任务。
非常矛盾。
赤井秀一的第一反应,便是怀疑任务的对象,这位被派以特殊任务的研究员,怀疑他的的身份地位特殊,涉及高层。
但很快,从贝尔摩德给出的补充说明中,赤井秀一觉察到了突兀。
省略掉警告他小心行事的部分,任务要求反反复复强调着研究员的身体健康,条例要求之详细,几乎精确到了每一顿饭的食材用量,若只以“健康”为目标,这一系列明细简直苛刻,其中蕴含的强制性,明显要大过被照料对象自身的意志。
一番深思后,赤井秀一仿佛听到了贝尔摩德的言下之意:他的真正定位,比起生活“助理”,更倾向于对目标进行严格控制的监视者。
……如果是这样,选择他作为这个无情的监视者,算是多了几分合理。
只是,内心基本了然之后,疑惑还在继续。
他不擅长做饭这种琐事——是没确认就直接拍板定下了人选,还是故意的还是忘了的?
忘了的可能性,应该还是不大。
那么,其中可能的深意是……?
在见到那位名字身份皆是迷的研究员前,赤井秀一不断做着猜测。
经过半个月的准备,见面的时间终于到了。
赤井秀一戴上眼罩,屏蔽掉所有能从环境获取信息的途径,乘车度过数小时的路程,终于来到了长期任务的执行地点。
他下车时,送他过来的司机不见人影,外面是风景若画的环境,庄园般的建筑依山傍水,似乎是一座高级疗养院。
在疗养院的范围内,手机信号屏蔽,定位系统失
灵,除了乖乖待着外仿佛无事可做,确实是一个称得上“秘密”的地方。
同时,也没有来接他,或是给他下达指令的人。
故意遗忘的下马威吗。赤井秀一心想。
在原地又等了一个多小时后,他也不演出初来乍到者的拘谨,观察片刻四周的环境,便找到了一条藏于郁葱林叶间的小道,往最可能有人的方向去。
方向是正确的。
因为很快,他就隔着摇摇晃晃挡人视线的垂叶,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声音。
啪啪啪啪——
急促而激烈,类似鞭子之类的绳状物重重抽打着地面,同时挥舞出了尖利的呼啸风声。
赤井秀一倒没感到怪异,有怪癖的人五花八门,据说组织的研究员更是大多性情古怪。
没事甩鞭子发泄压力,只能说明,这次的“目标”很有可能是个暴躁的人,相处起来会很麻烦,就是不知道比起之前阴晴不定的博士,谁的危险程度更胜一筹……
思量着颇为严肃的事情,赤井秀一的步伐却一刻未停,好似什么都没想。
他不过是接到任务前来报道的生活助理,只需要保持沉默,与手持鞭子的暴虐目标见面。
“啪啪啪啪啪啪!”
摔打声突然变得更加气势汹汹,仿若对他的出现意见巨大。
绕过最后一个弯儿,赤井秀一的脚步突顿。
是的,做足了充分的心理准备,看到任何血腥或怪异画面都不会变色的他——竟然愣了一下。
林荫小道尽头连接着一个小小的院子,大理石桌和木廊景观亭摆在院子的角落,透过小亭外的桅杆,能看到被阳光偶染金色的粼粼湖水。
院子的地面是特意平整过的,清理掉了从地砖缝隙中长出的杂草。
所以,当有人面无表情频繁晃动手腕,将细绳呼呼甩到地上时,声音才会那么响。
赤井秀一:“……”
原来,是在跳绳啊。
跳绳的还是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大约十二三岁左右,茶发蓝眼,皮肤白皙,是个十分漂亮的混血女孩。
但这个洋娃娃般精致可爱的小女孩似乎很不高兴,明明做着活力四射的运动,小脸全程漠然,眼神尤其暴殄天物——仿若提前看透了人间沧桑,生无可恋又想烦躁吐槽,最后出于某个原因还是强行忍耐。
这么小的孩子,竟然会有情绪如此复杂的眼神,实在是让人不得不惊讶……可秘密的研究场所里,为什么会有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一眼看到走近的黑发男人,完全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只瞬间加速跳得更快,呈圆弧摆动的细绳被她甩成了虚影,坚强的地砖似也有被她恶狠狠跳穿的迹象。
“五百!”
仿佛是故意数给谁听,小女孩用略微加重音量的冷淡嗓音说完,立刻停下,将跳绳一收,昂起稍带汗水的头,便往赤井秀一杵着的方向走来。
赤井秀一以为她跳完了绳,就要从小道离开。
结果小女孩无视他,也无视了小道,走向的是恰好在一个方向的洗手池。
她把跳绳放到一边,踩上垫脚台,拧开水龙头,打上洗手液,将两手仔仔细细搓洗了几遍,洗完了再用纸巾把手擦干,才从垫脚台跳下,重新往回走,这次直奔的目标很明显,是那座邻近湖边的景观亭。
亭内的布置被两侧隔断挡住了小半,从赤井秀一的角度,只看得见里面茶台的一角。
小女孩大跨步迈上木亭外的台阶,将挡风的帘子掀开时还颇有气场,但等她看见某一幕,从亭内透出的声音一下就弱了,变成了抱怨式的轻哼:“都告诉你不要跟出来了,在外面睡着会感冒的,我又不会做你那个奇怪的梨子汤。”
窸窸窣窣,小女孩踮起脚尖,正为某个靠着软塌睡着的人盖上毯子。
赤井秀一意识到了什么,却没有靠近,依旧安静地等在原地。
他没有在寒风中等待太久,看来遭遇的并非下马威,而是真的,他的存在被遗忘了。
虽然赤井秀一和小女孩都不曾发出动静,里面的人还是醒得很快,无声的安详只持续了几分钟。
“……跳完了?唔……五百个哦?”
“跳完了,五百又不多,今天的锻炼计划已经超额完成了,可以回去……不对,最该多运动的人是你才对……哥!”
“我也有好好锻炼的,早晚不也经常出来散步吗。”
“……没法反驳,但哪有坚持锻炼的人还像这样——用个体差那一套来说服我是行不通的,我也有医学学位好吗!今天开始你必须多吃点!”
“……”
“不许沉默,哥你越来越喜欢这样敷衍我了,这样不行,我要监督你。”
“志保你,也越来越活泼了啊……是好事,哥哥我很欣慰哦。”
“……转移话题也不行!”
宛如寻常兄妹间的谈话,出现在别的任何地方都不奇怪,唯独落在与黑衣组织紧密相连的阴翳里,就像深黑中凭空多出的一点白色那般突兀。
由
于琢磨不透,赤井秀一仍旧以沉默应对这离奇的发展。
他感觉和小女孩对话的低沉男声有些熟悉,但出于某种不好形容的预感,他又隐约希望,事实最好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有人来了啊。”
“嗯,哥……”
“没事,不要怕,是派来照顾我们的,希望不会太难相处。”
里面的人起身,只几步,赤井秀一眼中就多出了一道身影。
那时,黑发男人心中浮现的是愕然。
不只是因为对方的身份出乎意料,甚至他们还算是“熟人”。
赤井秀一只想到他可能直至离开组织,都不会再遇到克托尔,却想不到,他与克托尔的再遇,会是这样一番情景。
第一眼认出来了,但又莫名不是很确定。
那个心思细腻,敢于以身犯险直面杀人魔的年轻学者——
那个有一双含笑眼眸,温和亲切的同时,自信高傲、意气风发的红发青年,阿方索·克托尔。
两年不见,克托尔的变化实在太大,连fbi王牌都不禁怀疑过一瞬自己的判断。
他的头发长了不少,发尾及到了肩,打理得还算细致,所以并不显得凌乱,可跟记忆里那每一缕都梳理整齐,颜色暗红却有光泽的红发一对比,区别顿时出来了。
对衣着的审美似乎没有变化,他仍钟爱简洁的大衣,但适应严冬的长款外套穿在身上,凸显不出修长的身形,反倒像要将他压垮了一般沉重,归根结底,是因为他身材清减了太多,显得轮廓描摹下气质的变化太大。
赤井秀一面上没能控制住,还是浮现出了惊愕的神态。
克托尔正弯腰,帮小女孩穿上运动前脱掉的厚外套,觉察到来自前方的视线,他等到小女孩将衣服穿好,一步躲到自己身后时,才缓缓直起腰,看向有两年不见的“朋友”。
如果是两年前的克托尔,不管事先知不知晓来的助理是认识的“诸星大”,他都会装作不知道的样子,笑意盈盈地打招呼:好久不见呀,诸星君,一直太忙忘了问问你,现在的工作怎么样,还适应吗?
但现在的克托尔却是直视过来,唇角的弧度在即将扬起前,突兀地顿了顿,接着就带着微乎其微的笑意,敷衍地溃散了。
克托尔似乎本想临时挂起惯例的笑容,却突然放弃了这个打算。
兴许是疲于掩饰,或者是无所谓再被觉察,他的脸上没有虚假的表情,对赤井秀一的出现,更没有表现出接纳或排斥。
他只是不带情
绪地看了看他,然后开口:“好久不见。”
“……”
赤井秀一的沉默并不明显,在旁观者眼中,他们这对“朋友”的重逢肯定毫无感情可言,只有异常生冷的尴尬。
“rye,这是我现在的新名字。”结果是本应更寡言的人多说了几个字,“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克托尔君。”
“不错的名字,很适合你。g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