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家

都璐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当然有妈妈，不仅有妈还有爹。

但她的家庭情况说复杂不复杂，说简单也没那么简单, 不过综合国情来看，好像也没什么大问题，是一种普遍现象。

都璐妈妈说要和她爸爸结婚的时候，几乎周围所有人都在反对, 但性格文静内敛的都璐妈妈却咬着牙坚持要和这个男人结婚, 他是她的初恋，高高瘦瘦人又帅气，会做饭做家务，因为母亲早亡而父亲又很花心, 他日子过得并不好, 常常穿着肥大不合季的衣服，但他学习聪明人又有主见, 两人在补习班恋爱后就一发不可收拾。

在结婚之前，女人已经打了两次孩子了。

他们没有婚纱照，也没有珠宝黄金，甚至婚后男人也是和女人一起住在都璐外公家，什么彩电家具通通没有, 就这样，一对年轻的小夫妻诞生了，不久后在男人的坚持下女人没有再打胎，生下了都璐。

女人成为了一名高中语文老师，她虽然性格不算强势, 但胜在温柔爱笑, 说话温声细语, 学生们都不讨厌她，只是外人大概很难想象这样和善的女老师在家里时常和丈夫发生争吵，甚至被施以暴力，因为婚后男人工作不顺，后来变成了货车司机，还染上了赌瘾。

在那个平均月工资只有几百块的年代，男人一年就输了十万。

倘若不是学校修了房让老师可以用更优惠的价格买下，他们连一个家都没有。

在都璐的印象中，爸爸脾气很坏，他经常几晚上不回家，回来就臭熏熏躺在沙发上，从最开始看报纸到后来玩手机，几乎不与她交流，厨房里永远都是母亲忙碌的身影，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结婚后被迫学会了做饭，她笨拙做着三餐，接着又在饭桌上被男人破口大骂，说这个盐多了那个烧糊了，时常吃到一半就砸门出去。

都璐害怕这样的爸爸。

更可怕的是她从小就遭受着父亲的暴力，从还是婴儿时因为哭泣吵醒男人被扇巴掌，到蹒跚走路后跌跌撞撞不小心碰碎东西被男人丢到烈日下暴晒到晕厥，母亲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在，而且后来男人为了让女人给她还赌债便不怎么打她了，而是把生活中遭遇的不顺全都宣泄在女儿身上，以暴力的方式。

毫不夸张，都璐几乎每个星期都要被打两三次，从扇耳光到用棍棒、皮带不停抽打她的身体，伤口发肿发青，甚至裂开流血，但是周围人只是冷眼旁观，毕竟这是自家孩子，打打怎么了？

那时都璐最喜欢放学后躲在外婆那儿，年迈的老人会护在她身前，哪怕被男人扇巴掌，还会给

她小零食和五毛一块的零花钱，只可惜后来老人去世了，都璐没有了避风港，又回到了冷冰冰的家里。

她小学时成绩很烂，每次老师给家长打电话她都不敢回去，愣愣站在大桥上，看着下方湍急流淌的河水，想着自己要是跳下去是不是就不用被爸爸打了？

然后第二天，她又一瘸一摆回去上课，当都璐年纪大了一点，她在母亲给她擦药时问道：“妈妈，你为什么不和爸爸离婚呢？”

妈妈流着眼泪对她说：“因为妈妈想给你一个完整的家，不让你被其他人嘲笑。”

都璐不理解，那天她看见男人回家时的臭脸，说了一句：“爸爸是不是输钱了？”

她被狠狠打了一晚上，后来都璐的左膝盖留下了残疾，好在因为不明显，对于她的生活没有太大影响。

初中后她进入了叛逆期，经常和父亲争吵，继而引发更可怕的暴力，而母亲总是以一副柔顺的姿态在旁哭泣，于是都璐明白了，妈妈是脆弱的，需要她来保护。

她开始认真学习，并尽自己所能去帮助妈妈做家务，在父亲不在的日子里和母亲相依为命，她让母亲对她承诺，等她考上大学他们就离婚，女人流着眼泪答应了。

而当家里多出了第三个人，气氛便沉闷起来，都璐阴着脸坐在餐桌一角，男人一看她这幅样子就来气，紧接着就抓住她的头发狠狠揍她一顿，最后邻居过来敲门让他们不要大晚上扰民，暴力才停止——都璐被关在房间外面，让她跪在地上，一整晚都不准回去睡觉。

这样的家庭背景让都璐很长一段时间养成了非常强势的性格，她不爱与人交流，像一匹孤狼独自一人，直到后来同学聚会，有喝醉的男同学对她说：“其实以前班上有好几个男生都喜欢你，但是你太凶了，他们不敢说。”

他喝着喝着，眼里显露一分遗憾，说道：“我也喜欢你、哈哈哈哈哈哈，开玩笑啦……”

就这样，都璐度过了自己最青春的几年，这些年她母亲也受够了糟糕的丈夫，无数次母女谈心，说好了等都璐一上大学就离婚——然而这时男人出了意外。

他出了车祸，车子被撞烂，送进了医院，而且作为过错方，他还得赔偿一笔巨款。

那天都璐站在医院走廊，心里一直在想，要是爸爸死掉就好了。

但她的妈妈却竭力让医生抢救，对都 璐说：“他毕竟是你爸爸。”

她把这些年偷偷存的钱全都用来帮男人还债，连续几个月从早到晚都在医院照顾他，甚至错过了晋升的机会，男人终于被感动到了，从

那以后他就变了，他因为不能开车只能在家里被妻子养着，性格温和了许多，偶尔会帮忙做家务，也不再打都璐了。

但同时他变得疑神疑鬼，甚至怀疑妻子出轨外遇，跑到她学校大闹一场，让女人下不来台，可回家后男人抱着女人，不停说着自己有多在乎她，多爱她，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娶了她这样一个老婆，于是女人又心软了。

就像过去的一次次。

当时住校的都璐正在为高考冲刺，每次回家都能感受到的一种气氛的微妙变化，母亲的笑容多了起来，饭桌上也会温言细语和男人说话，她感到了一种异常的不安，私底下去问母亲——

“你答应我的，你会和他离婚，对吗？”

母亲眼神游移，最后就像哄孩子一样说道：“会的会的，你在学校好好念书，不要想这些。”

那时的都璐还是太年轻了，她仍旧存着一份希望，结果在临近高考的时候，她发现已经过了四十岁的母亲怀孕了。

她的父亲带着自豪的笑容，告诉她：“现在想来，以前我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唉，打过你骂过你，现在我很愧疚，所以我一合计干脆和你妈妈再生个孩子，好好补偿这个孩子。”

“放心，璐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爸爸妈妈都是爱你的，而且多个人家里更热闹。”

母亲带着柔和的笑容这样说着，轻抚自己已经隆起的肚子，像是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都璐觉得现实变得过于荒诞，一切都匪夷所思，甚至让她怀疑自己在做梦，她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吼出声：“你疯了吗？你已经四十多岁了，你知道你这个年纪还强行怀孕生孩子会带来什么后果吗？！而且现在他没有工作，孩子全靠你一个养——”

母亲蹙眉，不高兴道：“璐璐，你不能这样自私，而且你爸爸会帮忙照顾孩子。”

都璐就像在寒冬腊月不穿衣服滚进了雪堆里，心中格外痛苦，在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真正的一家人是这对夫妻，而不是她和母亲。

她当晚就收拾行李回到了学校，直到高考都没有回来，因为这件事的影响她非常痛苦，考试时发挥失常，原本能稳上一本的成绩滑成了二本，但是她并没有复读的想法，随便选了一个专业就迫不及待离开了让她逐渐窒息的家。

大一上学期，女人生了孩子，是个男孩。

男人女人为这个诞生的新生命付出了全部的爱，每一次和都璐聊天，女人的话题总会围绕着她弟弟，而且话说不到一半就忙着去带孩子了。

确实就像孩子出生前

男人承诺的那样，他偶尔会帮帮忙，大概给孩子换过几次尿布，然后在夜晚婴儿啼哭时贴心搬到另一个房间去睡觉，即便这样女人已经很感动了，她对都璐说：“放假回来后多带带你弟弟。”

“你是长姐嘛。”男人微笑着。

都璐挂断电话后，去厕所里面吐了很久，但放假后她还是回到了家，冷眼看着他们一家三口亲亲密密，自己站在旁边格格不入，看着生活在幸福中的小男孩儿，她再回想自己童年时的经历，觉得这一切是如此荒唐可笑。

第二个假期，她没有回来，而是在外面兼职找了一份工作。

开学后，家中不再给她生活费。

大二时，学费也没有了。

肉眼可见都璐和家里的关系冷了下来，她不再向家里打电话，也不回家，毕业后靠着能吃苦的内卷精神很快找了一份工作，然后某一天，她突然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璐璐，不知道你在学校里过得好不好，你弟弟现在不是上幼儿园吗？然后出了点事儿……”女人絮絮叨叨说着，最后略有些不安的向女儿提出了借款。

都璐冷淡听完，回了一句：“我知道了。”

她把钱打了过去，从此再也没回过家，只是每月打一笔不多不少的钱回去，而所谓的父母每次联系她都是为了钱。

所以，她已经没有家了，这样认为也没什么不可。

阿诗娅很是担忧，她轻轻碰了碰精灵的脸，接着遵从自己的想法抱住了她。

都璐隐藏了面上的表情，她回报了阿诗娅，摇头道：“那不是什么美好的事情，你还要听吗？”

“如果妈妈觉得难过，阿诗娅可以不听，但是阿诗娅想更了解妈妈！”小女孩认真道。

无论好的坏的，阿诗娅都想了解母亲。

“好吧，”都璐露出了一个很浅的微笑，用柔和的语调说道：“这是一个有些长，也不那么愉快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