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最近也最远
商人比利顺从地跟着他们去了警局, 以故意伤人的罪名自首。
警员们惊奇的表情让他们意识到这事儿的不同寻常。但不管怎么说,比利的确十分配合,甚至主动掏出了那把枪。
那是一把小巧玲珑、通体银色的枪, 看起来十分别致,有一种精巧但不落俗套的古董手枪的感觉。
西列斯听见一位警员啧啧感叹, 说这样古老的枪,居然还可以使用, 保养得不错。
他心中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滑稽之感。
显然,那只是一个时轨。恐怕根本不需要使用子弹, 就可以发射无形的空气子弹, 从而击伤他人。具体的来源西列斯并不知道, 他猜测那可能是比利从自己的商人渠道那儿弄来的。
这不是什么重点。真正令西列斯感到不安的是……
那名历史学会的长老就是被比利袭击的苦主, 因此他跟随着警员一同去做笔录。西列斯尽管同样被比利袭击,但是没有受伤, 于是他只是被简单询问两句, 就走到了一边。
他望见了正站在警局角落、垂眸思索的侦探乔恩, 便走到了他的身边。
西列斯说:“看起来我们反而失败了。”
乔恩苦笑了一声, 搓了搓脸,说:“是啊, 教授。”
比利如此配合,反而昭示出一个结论:他在奥斯汀家的图谋已经达成了,因此他根本不需要继续留在那儿,甚至自己入狱也毫不在意。
乔恩思索着, 然后说:“那是一个仪式?而那封信中, 奥斯汀侯爵之所以让我多带点人过来, 或许就是因为……那是一个需要旁观者的仪式?”
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晚宴的客人。”
当然是客人越多, 晚宴才更加盛大;复现出来的力量, 才更加强大。
贴米亚法的神位就是“晚宴的主厨”,因此,这种与盛大宴会有关的场景,才能最大限度地复现出祂的力量。
乔恩喃喃说:“而晚宴的食物,就是奥斯汀侯爵。不,祭品?听起来也差不太多。”
西列斯不禁皱了皱眉。
他在心中想,从头理一下的话,事情就从将近一个月前的九月底,商人比利将那幅画像送到奥斯汀侯爵手中开始。
在那一刻,奥斯汀侯爵就逐渐陷入了精神失活的状态,而那幅画像反而逐渐拥有了活性——就像是一个漫长的、处理食材的过程,不是吗?
疯狂的奥斯汀侯爵受到贴米亚法的力量影响,在极度的饥饿与渴望之中,对身边的仆人下手。
这就是那两个仆人死亡的原因。
他吃下了同类的肉——这是他们一直以来的猜测。而之后的发展似乎也可以论证他们的猜测。事情从这一刻开始,就毫无挽回的余地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奥斯汀侯爵的疯狂,所以他的家人们开始向其他人求助。侦探乔恩、西列斯、历史学会的长老,他们纷纷试图解决这件事情。
而这就引来了商人比利的关注,因为他不希望他们打断这个“仪式”的进程。
因此,比利赶忙拜访奥斯汀侯爵,希望能让奥斯汀侯爵稍微低调一些——起码不要疯得那么明显。
不过,或许也正是这一次的拜访,让比利突然意识到,时机似乎已经成熟了。奥斯汀侯爵的疯狂已经可以满足仪式的要求。
于是他将计就计,决定反其道行之,让奥斯汀侯爵干脆邀请此前想要来调查的人员,共同见证仪式的过程——或者说,成为仪式的一部分。
奥斯汀侯爵前后态度的巨大反差当然会引起人们的怀疑,但正是因为这种怀疑的情绪,所以他们才会毫不犹豫地来到奥斯汀庄园,想要调查清楚事情的真相。
从这一步开始,比利的图谋就达成了。
在刚才的那一连串事件中,比利看似在协调奥斯汀侯爵与其他人的谈话,但实际上却是在推波助澜。
在历史学会的那名长老决意要毁掉那幅画像的时候,比利暴露了自己的真实意图:他不让任何人毁掉那幅画,他的最终目的是让画像上的“人”吞吃奥斯汀侯爵的肉。
他需要一边刺激奥斯汀侯爵,让其主动“膨胀”、失控,让其自愿献出自己的肉,一边又要让画像在仪式完成之前保持完整,不被毁掉。
而他居然做成了。一切的前提都是因为,他们并不知道比利究竟打算做什么,他们以为比利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甚至认为,比利是为了劝阻奥斯汀侯爵。
在奥斯汀侯爵彻底失控之后,他们或许能明白比利的图谋,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那总共才过了……三四十秒?奥斯汀侯爵就从一个人变成了一堆骨头。
乔恩有些困惑地说:“这个商人究竟打算做什么?为了杀死奥斯汀侯爵?”
“不。”西列斯低声说,“他们的意图还藏在更深的地方。或许是为了……”
复活贴米亚法。
西列斯注意到了那幅画像奇怪的表情,就好像吃饱喝足的快意。那让本来死板的画像变得灵动起来,就像是一个活人。
……活性。
从这一点来说,比利
及其背后的人,他们的意图已经昭然若揭。
他们主动“养育”着时轨的活性,主动“喂食”疯狂的人类作为食物。他们最终的目标正是以人类本身作为供养和祭品,以此唤醒他们所信仰的神明。
可是……
西列斯又想到,比利为什么会突然一下子,在这个时候选择暴露?他难道不知道,奥斯汀侯爵的死必定会引起怀疑吗?
突然地,他怔了一下。
乔恩说:“更深的地方?”他疑惑地说,“可现在,这名商人被抓了起来,难道他们不会继续追查吗?难道说……”
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他们就要成功了,所以,他们已经不在意是否被发现了。”
乔恩陷入了沉默之中。
这个时候,西列斯瞧见那位头发花白的长老正慢吞吞地走出来。
这位长老这两天的奔波可以说是十分辛劳,并且还意外受了伤。以他这个年纪来说,实在显得并不轻松。西列斯与乔恩都与他打了声招呼。
“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这名长老说,他看起来是位十分温和的老人,“我是戴维·科芬,你们可以直接称呼我为戴维。”
西列斯与乔恩也各自介绍了自己。
戴维苦中作乐地说:“总算解决了,不是吗?”
西列斯与乔恩对视了一眼,然后乔恩说:“恐怕并非如此。”
西列斯主动问:“戴维长老,您前天拜访奥斯汀侯爵之后,有跟任何人提及这件事情吗?”
“什么?当然没有。”戴维看起来有些疑惑,“为什么这么问?”
西列斯说:“我产生了一个怀疑。为什么在您拜访奥斯汀侯爵之后,商人比利就很快也拜访了他,就好像他是被您的行为惊动了一样?”
戴维陷入了沉思,然后说:“我明白了,的确十分巧合。”他顿了顿,“我离开奥斯汀家之后,并没有和任何人接触,但是,在那天我和安吉拉一起离开的时候……”
他想了片刻。
西列斯与乔恩都认真听着。
戴维说:“我们在历史学会的走廊碰上了克拉伦斯·德怀特。他与我打招呼,然后礼貌地问了我去向。他就是这样的。”他朝着西列斯点点头,“您可能知道这位长老的性格,诺埃尔教授。”
西列斯怔住了。
克拉伦斯·德怀特?
西列斯大为吃惊,没想到这位长老居然牵涉其中。
“克拉伦斯·德……怀特?”乔恩低声呢喃,“他为什么……”
听起来,乔恩同样知道这名长老。不管怎么说,乔恩也同样出身历史学会,他能知道克拉伦斯,并不显得奇怪。
但是西列斯还是侧头望了望他。
不知道为什么,在实际接触到乔恩这位侦探之后,西列斯总觉得他身上有某种违和感。他不知道这种违和感究竟来自于哪里,也可能是事件的进展突飞猛进,让西列斯一时半会无法仔细思考。
他们现在关注的重点仍旧是比利,以及格雷森食品公司。
西列斯想了片刻,说:“无论比利他们的图谋是什么,他们恐怕都已经接近成功了。您知道最近有什么可能牵涉到食品的大事件吗?”
“食品?”戴维陷入了思索之中。
此时,一群警员匆匆拎着一些什么东西,走过他们身边。警员们的身后跟着安吉拉、米莉森特、多萝西娅、奥斯汀侯爵夫人,以及好几名仆人。
看起来,是警员们将奥斯汀侯爵的“尸体”抬了过来。
西列斯三人带着比利来到警局的时候,也跟警员们说了奥斯汀侯爵的事情。他们当时就出发前往了北郊的奥斯汀侯爵庄园,为其收尸。
现在,奥斯汀侯爵的家人们也跟了过来。
不过米莉森特和侯爵夫人看起来并不悲伤,更多的是震惊与恐惧。西列斯注意到她们的手甚至仍旧在 轻轻发抖。
他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西列斯三人站在警局的角落,侯爵夫人一行便走了过来。
“事情算是解决了吗?”侯爵夫人轻声问。
西列斯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侯爵夫人发出一声惊恐的低泣。
西列斯又一次问:“您知道最近有什么与食品相关的大事件吗?宴会、舞会、晚宴、聚会……”
他说着,面前的好几名贵族都突然愣了一下,然后不约而同地惊呼起来。
“神诞日前夜晚宴!”
平民出身的西列斯不禁愣了一下。原身的记忆中从未提到过所谓的“前夜晚宴”。
“那是贵族们在神诞日前夜庆祝的安缇纳姆诞生的宴会。”安吉拉匆匆解释说,“但其实只是一个……我该怎么跟您解释,是冬季之前,大公与贵族们聚会的场合。神诞日恰逢其会。”
西列斯恍然。
他想,神诞日前夜?他记得,格雷森食品公司恰恰准备在那一天进行大规模的折扣活动。这两者相互映照,似乎佐证了格雷森的确是打算在这一天进行什么阴谋。
西列斯便问:“这样的聚会
……会品尝食物吗?”
“当然。”侯爵夫人低低地说,“大公和大公夫人会各自招待宾客,进行盛大而隆重的晚宴。传闻中,是希望接下来漫长的冬季都能享有充足的食物。一个美好的祝愿。”
西列斯心想,听起来,这个晚宴十分奢侈浪费。
不过现在这并不是重点。
他问:“今年晚宴的食品供应商,你们知道吗?”
他们面面相觑,全都摇了摇头。
安吉拉说:“不过这也好办,去查一查就知道了。”
侯爵夫人也点了点头,她直接叫来了一位仆人,低声嘱咐了两句。仆人随后就离开了。
在这之后,他们没一个人说话,场面暂时陷入了冷清之中。
最后,侯爵夫人轻声说:“谢谢你们……无私的帮助。奥斯汀家族会铭记你们的援助之手。”
她紧紧地握着女儿的手,目光透露出一种难得的坚决。她还需要处理许多事情,包括但不限于丈夫死后的葬礼、经营家产、养育自己的孩子,如同这个时代的每一名寡妇。
她们失去了她们的丈夫,但仍旧需要在自己的人生路上继续走下去。
当西列斯走出警局的时候,时间已经将近五点了。侦探乔恩问他:“回贝恩书店?”
西列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走吧。”
戴维长老需要去医院做进一步的检查,毕竟他年事已高,跌倒在地上容易引起其他的不适;安吉拉等人陪着侯爵夫人回去了,恐怕这一晚对她们来说并不好过。
奥斯汀侯爵的尸体和比利,就一起留在警局,等待着之后的调查与结案。西列斯心想,这事儿最后说不定还得转到历史学会那儿。
不管怎么说,奥斯汀侯爵的事情算是暂时告一段落。
他们回到了贝恩书店。卡明女士和梅纳德还等在那儿,见他们回来,立刻好奇地投来目光。
他们并非启示者,因此乔恩在叙说事件过程的时候,颇用了一些粉饰的词汇。比如奥斯汀侯爵的身躯裂开,他就只是说奥斯汀侯爵重伤倒地……似乎也不算错。
西列斯心不在焉地听着,心中却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情。
克拉伦斯·德怀特疑似参与了这件事情的某一个阶段。理论上说,这位布朗卡尼的信徒不太可能参与到贴米亚法追随者的谋算之中,哪怕参与,也应当是敌对状态。
贴米亚法,贪食与暴欲之神;布朗卡尼,苦行与静默之神。
这是两位无论怎么看,都是截然对立的神明
。
可是克拉伦斯的行动,却似乎是在帮助贴米亚法的信徒,起码他帮助了商人比利。除了他之外,西列斯现在也没有别的怀疑对象。
这让西列斯想到了更早之前听闻的一件事情。
不久之前他拜访往日教会,多米尼克曾经跟他说,近几日酷刑研习会的成员们颇有些异动,一些成员甚至跑到了南郊的美食小镇,以饥饿对抗美食的气味,以此来惩罚自己。
而其中一位成员,没能抵抗住那种诱惑,在疯狂之中冲向了美食小镇,往嘴里塞各种食物,差点将自己撑死。
……听起来有些滑稽,是不是?可如果和今天这件事情联系在一起呢?如果和克拉伦斯的行动联合在一起呢?
这两批旧神追随者,是否在合作?如果合作,他们又在合作些什么呢?他们各自的行动是否有着更为深刻的象征意义?
西列斯陷入了沉思之中。
贴米亚法和布朗卡尼。他们的信徒似乎各自有一个组织、机构,正在统筹他们的行动。贴米亚法的格雷森食品公司,布朗卡尼的酷刑研习会。
格雷森食品公司对应食物。他们占据了拉米法西城的绝大部分市场,并且通过美食小镇和十月集市上的摊位,也收获了大批东城居民的喜爱与追捧。
他们甚至很有可能成为了神诞日前夜晚宴的供应商。西列斯是如此猜测的。
那是贵族的晚宴,而从此前种种角度来看,格雷森食品公司背后,的确有着大贵族的支持,毕竟他们如此轻易地逃脱了美食小镇失控事件的后续追查。
同时,格雷森似乎也在暗中资助一些不太合法的行业——比如马戏团的小帐篷。这从另外一个角度滋长了人们心中的某些渴望。
贪食与暴欲。他们都已经达成了。
酷刑研习会始终藏身于阴暗之中。这个组织的成员早已经被官方列入观察名单,因此他们做什么都显得——像是一群疯子的聚会,不是吗?疯子做出什么事情来,都不奇怪。
就连多米尼克也没有怎么在意他们的行动,因为他们一贯以来就是这样的。他只是想着要和德怀特家族谈谈,但没想过他们是否有别的意图。
可他们也的确在贯彻苦行的想法;并且,他们如此沉默、安静,如同透明人,被所有人忽视,认为那不过是一群狂信徒在极端虔诚情况下做出的可怕行径。
他们自顾自埋头在认定的道路之上,以一种令人吃惊的毅力和不敢置信的狂烈信仰,努力达成着他们的目标。
苦行与沉默。他们同样也
已经做到了。
西列斯突然感到心惊肉跳。他意外地发现,无论这两批旧神追随者想要做什么,他们似乎都已经在无形之中达成了他们的部分想法。
可是,他们难不成真的能够复活神明不成?
“……诺埃尔教授?”
一个声音将西列斯从沉思中唤醒。
他下意识抬眸,注意到侦探乔恩恰巧望过来的目光。那目光中带着一种深藏的审视与琢磨。
当他与西列斯的目光恰好对上之后,乔恩愣了一下,然后说:“诺埃尔教授,我们已经聊完了,正打算与彼此告别呢。”
西列斯微微眯了眯眼睛。
“是的,时间已经不早了。”卡明女士说,“能听见这桩奇异事件的后续发展,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梅纳德也在一旁点点头。他露出一个回味无穷的表情,像是被这桩案子像是在这么说。
因此,这两位推理小说作家很快就告辞离开了。
乔恩也正要离开,却被西列斯叫住了。
“侦探先生,请您为我解惑。”西列斯说,“为什么,您从一开始就称呼我为‘诺埃尔教授’?”
他终于意识到那种违和感来自于哪里了。他第一次与乔恩见面,为什么乔恩会称呼他为“教授”?他难道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
要是在抵达奥斯汀侯爵庄园之后,乔恩这么称呼他,那也没什么问题,毕竟安吉拉、多萝西娅等学生都是如此称呼他的。
可是,在第一次来到贝恩书店的时候,乔恩就已经称呼他为“教授”。
就好像他早已经听闻过西列斯·诺埃尔这个名字一样。
乔恩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了些许的苦笑:“没想到您居然注意到这个细节……是的,我曾经听说过您。”他坦诚地说,“从历史学会,以及一些熟识的启示者那里。”
西列斯微怔。
乔恩说:“诺埃尔教授,您的‘复现自我’的仪式,实在是在启示者内部引起了一番轰动。就我所知,一些启示者甚至已经在私下尝试这个仪式,并且卓有成效。”
西列斯皱眉,并且说:“那只是一个雏形,并没有那么完备。”
“不管怎么说,许多人都因此对您抱有善意。”乔恩微微笑着,“您受到历史学会内部某些人的敌视,实在令人惋惜。”
西列斯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忽略了乔恩语气中某些暗示与诱导的成分——他突然想,此前乔恩跟他提及自己已经退出了历史学会,是否就有这层意图?
他只是说:“我才刚刚踏 上启示者道路没多久。”
乔恩摇了摇头,并没有说什么。他与西列斯道别,然后离开了。
在安静的贝恩书店的三楼,西列斯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眼睛,下意识捏了捏鼻梁。
他不知道侦探乔恩的说法是真是假。听起来挺符合常理的,因为西列斯的那个实验,所以他早已经听闻了西列斯·诺埃尔这个名字,也自然知道“教授”这个称呼。
但是……既然如此,那他为什么不早点说?为什么不更加坦诚一些,反而非得等到西列斯自己想到问题所在?
此外,乔恩对于历史学会那若有若无的敌意与反感,西列斯能够理解;但是他语气中那种同仇敌忾的拉拢意味,却让西列斯有些意外了。
他希望这一切只是他想多了,不过……乔恩·曼斯菲尔德。这位年轻侦探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又是否的确藏着一个秘密?
西列斯想着想着,突然轻轻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他这个守密人,反而是最不了解这些角色卡秘密的人?
他坐了片刻,就起身走出了贝恩书店。
他正打算回到拉米法大学,突然想到一件事情,琢磨了片刻,就果断叫上一辆出租马车,又一次返回了警局。
警局仍旧灯火通明。西列斯走进去之后,找到一位警员,询问他们是否曾经去调查过十月集市的马戏团。
“哦,您说那个马戏团。”警员说,“我们调查过,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说着,他怀疑地看了看西列斯。
西列斯微怔,随后说:“那个小帐篷呢?”
“什么小帐篷?”警员有些不耐烦起来,“那似乎是他们堆放物品的地方吧。我很抱歉,我并没有亲自去探查此事——您知道拉米法城每天能产生多少具无名尸体吗?
“我们没太多时间去调查一个古古怪怪的马戏团,在他们没犯下什么大事之前。”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向这名警员道谢,没有再继续追问。他走出了警局,在夜晚的狂风中感到一阵冰冷的寒意。
警局的确调查过十月集市的马戏团,却没发现什么意外。要么是有人提前通风报信,要么是……事情被人为掩盖了下来,于是这位没有亲自前往拱廊街区的警员什么都不知道。
不管是哪种可能,那都意味着,格雷森食品公司的谋算仍旧在进行中,并且……很有可能收获一个令幕后黑手感到满意的结局。
西列斯想了片刻,就摇了摇头。他现在等待着奥
斯汀侯爵夫人那边的调查结果,看看格雷森是否真的成为了神诞日前夜晚宴的供应商。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在某种程度上,他们终于追上了这幕后阴谋的脚步。
时间已经六点多了,西列斯饿极了,便在附近找了家餐厅吃了晚餐,随后搭乘出租马车回到了海沃德街6号。
洗澡的时候,他回顾了一下今天一天的经历,然后感叹这可真是漫长的一天。
一天的奔波让他有些疲惫。洗过澡,他擦干头发,看了一会儿报纸,就很快陷入了沉睡之中。第二天清晨,他仍旧准点醒了过来。
醒是醒了,可寒冷的空气让西列斯忍不住在被窝里多呆了片刻。他盯着天花板发呆,想到未来很有可能发生的许多事情,才终于在紧迫感的危险逼近之下,慢吞吞地起了床。
洗漱过后,他换上衣服,出门去食堂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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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其实正常来说,西列斯也做不到这么良好的作息。只不过,阿卡玛拉的力量庇佑着他。
他想,就事论事来说,神明的力量就只是力量,就如同武器终究不过是武器。使用这份力量的人,才是真正决定其善恶的存在。
在这个旧神已经陨落的时代,人类似乎还没有找到自身的定位。许许多多人,似乎宁愿回到神明犹在的时刻,安然而懵懂地蜷缩在神明的庇佑之下,不问世事。
人类总是不愿意长大,是吗?人类总是很难——很害怕——自己掌控自己的命运。可命运如果真的被每一个人亲手掌握,那才是最大意义上的平等与自由。
……西列斯咽下最后一口热牛奶,然后告诫自己,在这个清晨,他似乎想到了太多不相干的东西。
这个世界与他曾经的母星不尽相同。他不应该一概而论。
吃完早餐,他去往了拉米法大学主城堡侧面的医务室。
切斯特·菲茨罗伊医生已经在医务室中了。他是校医,哪怕现在学校已经放假了,但是他还是尽职尽责地待在校医院里面,以防有学生、教授或者其他职工受伤的时候,找不到人。
他有些意外地迎接了西列斯的到来:“诺埃尔教授!发生了什么事?”
他担忧地打量着西列斯。
“没什么事。”西列斯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之前班扬骑士长给他的眼镜框,并且说,“我希望将我的镜片改装到这副镜架上,你看可以做到吗?”
切斯特接过镜架,又接过西列斯原先的那副眼镜,仔细对比了一下,然后说:“没问题。不过
镜片需要打磨一下,您稍等。”
西列斯心中松了一口气,便点点头,说:“那麻烦您了。”
切斯特起身,去到身后的仪器那儿操作。一阵机器打磨的声音过后,他将镜片装到那副镜架上,仔细瞧了瞧,又清洗了一下,然后递给西列斯。
西列斯戴了戴,感到正合适,便向其道谢。
他迟疑了一下,便说:“切斯特医生,您知道,我打算冬假的时候前往无烬之地游历,事实上,我已经买好了前往无烬之地的火车票。
≈gt; “我想问的是,您有推荐什么适合随身携带的药品吗?以防我在无烬之地遭遇不测。”
这个问题他早就想知道了,他对这个时代的医学水平……不是那么信任。但是除却切斯特,他似乎也没什么很好的询问对象。
不过,他真的应该询问切斯特这个问题吗?
切斯特怔了怔,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是又想到了别的什么。片刻之后,他跌坐在椅子上。
隔了一会儿,切斯特突然抬起头,近乎不安地望着西列斯,并且说:“药品……您觉得,我应该和您一同去吗?一位医生总比死板的药品好用,不是吗?”
西列斯吃了一惊,说:“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我能明白。”切斯特笑了一下,那笑容显得有些苍白和犹豫,如同他这些时日正在思考的问题一般,“我曾经同您说,我此生都不愿意再回到那个鬼地方,可是……”
他沉默了片刻。
“过去几天,我的大脑中不断浮现那个画面。我想到,他的双腿变成了雕塑,可他明明还活着。或许我能够救他,我的导师曾经和我说过截肢手术的操作办法……”他喃喃说着。
西列斯微微皱眉,说:“您不应该继续责怪自己,不管怎么说……”
“不管怎么说,我都没能拯救他。”切斯特低声说,“而我居然仍旧坐在这安逸的校医院里,享有着不菲的薪水,逃避那荒芜的土地与遭我背弃的伤患。”
西列斯沉默着,他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甚至认为自己或许不应该在切斯特面前,提及自己即将出发的事情。
……不,他就不应该来找切斯特。
切斯特突然笑了笑,说:“请让我思考一下,好吗?这应该由我自己来决定。请让我想想。从某个角度来说,我起码曾经去过无烬之地,而您却没有。
“我不能眼睁睁望着您去往无烬之地,而我却无动于衷。或许您会受伤,而您却找不到医生。而我本可以跟
随您的脚步,成为您这一次旅程的同伴……”
西列斯简直哭笑不得起来了。他真不知道应该如何劝慰切斯特医生。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他竟然觉得,让切斯特医生去往无烬之地,说不定真的救治了一名伤患之后,他就能逃离这个心魔了。
如果他们不那么主动地靠近一些危险,保持谨慎和理智,那么无烬之地也未必有那么危险。
但是西列斯还是说:“我想您也知道无烬之地的危险之处。我不希望您仅仅因为担心我的安危,就抛弃曾经的想法,主动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
“不,并非全然为了您。”切斯特较为坦诚地说,“那是我的……梦魇。我肩膀上的负担。我终日思索并沉浸其中的噩梦。而我……”
他望向西列斯,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寻求认同。
他说:“您觉得我应该在未来几十年里,始终背负这样沉重的东西吗?”
西列斯骤然失语,隔了片刻,他低声说:“您都快将我说服了,医生。”
切斯特医生苦笑起来,他说:“这也正是过去几日中,我拼命思考出来的东西。”他顿了顿,“之前向您坦白的我,是一个多么怯懦的形象啊。
“我居然始终恐惧。整整七年之久,我都不愿意去面对那场……发生在荒原之中的噩梦。逃避、逃跑、逃亡……这就是我所做的一切。可那终究会追上来,终究。”
≈ap;n bsp;他喃喃说着。
西列斯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我周四出发。医生,您可以再犹豫一段时间。”
切斯特缓慢地点了点头。
于是,当西列斯走出医务室的时候,他收获了已经装配好镜片的【阿卡玛拉的眼镜架】,却没能收获本该拥有的旅途药品清单,而是收获了一位很有可能加入旅途的医生同伴……
四舍五入,赚了?
不,西列斯想。
想到切斯特医生的精神状态,西列斯难言轻松或者满意。他只是感到,许多人即便生活在安逸的国境之中,却仍旧被无烬之地的迷雾笼罩心头。
这真是令人感到担忧的事情。
离开医务室之后,西列斯前往了十月集市。
这是周一的上午,他打算逛逛集市,买点自己需要的东西,以及送给母亲的礼物。此外,他今天打算拜访卡尔弗利教授,自然也需要带点礼物过去。
拱廊街区一如既往的热闹,即便天气阴沉、空中飘雨,但玻璃天棚下方,人们仍旧在愉快地购物
与花钱。
路过格雷森的甜品铺子的时候,西列斯注意到,店内似乎聚集了一些年轻的女性客人,并且桌子和柜子上放了一些书籍。她们正热烈地谈论着什么。
这让西列斯略微有些困惑。他本来想进去观察一下,但是店内的客人实在太多了,西列斯便遗憾地放弃了,只是隔着玻璃模糊肮脏的橱窗看了两眼,注意到那些书籍的装帧似乎有些眼熟。
不只是甜品铺子,格雷森旗下的其他店铺也全都是这样一副热热闹闹的场面,似乎是在宣传接下来的折扣活动。这让西列斯心中产生了许多的不安。
他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并且告诫自己,他们已经在调查过程中了,不要着急。
因为瞧见了格雷森店铺这般热闹的场景,所以西列斯没急着去购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首先去了拱廊街区西北角的表演区。
他注意到,马戏团仍旧在活动,并且那大小两个帐篷仍旧伫立在那里。
这让西列斯不由得微微皱眉。他思索片刻,便走到了大帐篷的门口。小丑正无所事事地蹲在那儿,看见西列斯,便露出了一个小丑标志性的大大笑容。
“您!我见过您!”小丑说。
“上午好,小丑先生。”西列斯说,“请问那位占星师女士在吗?”
小丑歪了歪头,他抛了抛手中的纸牌,像是在练习平常时候的表演,然后摇头晃脑地说:“她……消失了。好久没看见了。”
西列斯微微一怔,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西列斯认为那位占星师了解不少内情,但是现在她却消失不见了。是与马戏团闹翻了?西列斯产生了这样一个猜测。
小丑神神秘秘地说:“您——先生,您想知道什么?占星吗?预言未来吗?”
西列斯问:“真能预言未来?”
小丑怔怔地望着他,突然一下子闭上了嘴,他嘀嘀咕咕地说:“不……不能告诉你……起码不能现在告诉你……”
说着,他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大帐篷的深处。
西列斯有些莫名其妙地望着他的背影。随后他摇了摇头,没有对此事上心——他知道小丑就是这样一个疯疯癫癫的形象,如同他在舞台上表演的时候。
想着,西列斯便在心中微微一叹。他本来指望从马戏团这儿获得一些信息,但却无功而返。他想,总不可能事事顺心。
于是西列斯便离开了左上角的表演区,顺势便开始游览十月集市的摊位与货品。
他买了一条羊毛围巾,按照富勒夫人
的建议,准备送给妈妈。此外,他为卡尔弗利教授挑选了一款颜色沉稳而优雅的墨水——钢笔就算了,他现在对于这些物件有些不安。
据说这款的墨水来自遥远的异国,盛放墨水的玻璃瓶子显得别致而精巧,西列斯忍不住给自己也买了一款。他的新小说已经在筹备过程中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对吧?
十月集市上还有一些贩卖衣物的商铺,西列斯特地购买了一些耐脏、防风防水的便服,以供在无烬之地的时候穿着。颜色都是黑色或者棕灰色。
他还购买了一个大一些的旅行双肩包和一个单肩斜挎包。他是去游历,并非真的旅行,携带行李箱就显得不太方便了,这种背包反而更合适一些。
还有其他一些零散的东西,比如一些让他觉得有些独特的食物——当然,他十分小心地避开了格雷森的店铺——一些精巧的生活用品,刷毛更加柔软的牙刷等等。
当他离开拱廊街区的时候,他恍惚感到自己被浸在生活的繁琐浪潮之中,遗忘了那潜藏其下的危险与暗涌。好像他只是在普通平常的一天,突发奇想,来到这奇特的街区肆意购物一番。
西列斯不禁摇了摇头,带着自己购买的物品,不得不搭乘出租马车回到海沃德街6号,一番整理过后,他去了食堂吃过午餐,这才前往北郊的卡尔弗利宅。
卡尔弗利教授的宅邸仍旧安安静静地藏在树梢之间。这座宅子其实离奥斯汀侯爵庄园并不远,但却仿佛对昨天发生的事情丝毫不知,仍旧显得静谧安稳。
仆人将西列斯带到了卡尔弗利教授面前。这一次他直接来到了三楼的书房。
卡尔弗利教授仍旧坐在轮椅上,披着厚重的大衣。壁炉熊熊燃烧着,整个书房中的温度甚至让西列斯感到了些许的热。
“中午好,诺埃尔教授!”卡尔弗利教授十分热情地说,“没想到您居然这么快就来拜访了,实在令我受宠若惊。”
“您客气了。”西列斯礼貌地说,“我对您准备的书十分感兴趣。”
卡尔弗利教授了然地笑了一下。
西列斯将带来的礼物交给了卡尔弗利,并且说:“一款漂亮的墨水。”
卡尔弗利教授用羽毛笔蘸取了些许墨水,试写了一下,然后满意地说:“的确,颜色十分漂亮——一款适合冬天的棕红色,瓶身也十分漂亮。
“您不觉得现在的墨水厂商都喜欢使用这种漂亮的瓶身吗?”
西列斯说:“那总能第一时间吸引人们的注意力。”
“包装!”卡尔弗利说
,“的确如此。在市场上,商人们需要这种东西。”
西列斯斟酌着说:“商人们会将这些额外的成本,转嫁到购买者的头上。不过,我认为人们为自己喜欢的东西付出些许的金钱与精力,是值得的。”
“只要不过度。”卡尔弗利的声音突然低沉了下来。
西列斯静静地倾听着。
卡尔弗利教授突然说:“您觉得,我花费这么多年,收集这么多书籍,到老却无妻无子,无人陪伴……这值得吗?”
西列斯微微一怔,然后说:“您问我这个问题,那么我的回答只有一个:当然值得。”
卡尔弗利不禁笑了笑,感叹说:“是啊……您也喜欢书籍。您也觉得这值得。”他喃喃说,“我即将死了。您觉得我能活过这个冬天吗?”
西列斯说:“您看起来挺健康。”
“挺健康。”卡尔弗利低声说,“可我或许活不到那个时日了——收集到足够让自己觉得欢喜的书。人类总是欲壑难填,我也一样。”
西列斯沉默着。
卡尔弗利教授突然说:“真糟糕,我不该和您提这么多没劲的话题。来说说书吧。我借阅了那本《卡拉卡克的日记》,其中提及的许多事情,都让我感到很有意思。”
西列斯说:“的确。那是沉默纪时候的人们。”
“沉默纪。”卡尔弗利教授说,“那正是您的专业所在吧?”
“是的。”西列斯点头。
卡尔弗利教授说:“您在研究沉默纪文学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感觉?那与现在的文学差许多吗?”
西列斯沉吟片刻,然后说:“我应该这么跟您说。从神诞纪、信仰纪,到帝国纪,到阴影纪、沉默纪,到雾中纪,文学的整体发展趋势是神圣文本逐渐减少,世俗文本逐渐增多。
“而沉默纪恰恰就是那个转变最为频繁、最为多样、最为剧烈的时刻。因此,我不能说沉默纪文学与沉默纪之前、之后,相差许多。
“因为沉默纪的文学包含了许许多多的内容。”
卡尔弗利教授恍然,他像是开玩笑一样说:“我以往总是来者不拒,喜爱任何时代的书籍,但是您的话却让我感到,或许我以后可以多收集和了解一些沉默纪的文学。
“那仿佛,就像是胎儿仍旧在孕育之中。没人知道即将诞下一个怎样的生命。”
卡尔弗利的比喻让西列斯感到些微的不协调,但是他并没有否认这样的比喻。沉默纪是一个混乱却也安静的纪元,仿佛一切纷争的最后就只剩下大雪茫
茫的冷寂。
而大雪过后,生机盎然的春日近在咫尺。生与死永远靠得最近也最远。
“瞧我,说了这么多,把最重要的事情给忘了。”卡尔弗利教授说,“我为今天您的到来特地准备了一本书。”
他将放在书桌案头的一本书递给了西列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