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货币
出于多年案牍公文的习惯,李子文对国际局势的描述,还是下意识地选择了相当委婉的修辞,忽略了其中过于离谱的某些操作,避免了给沐晨过大的刺激。
总的来说,自宇宙背景辐射事件爆发十余日以来,国际上对未知辐射的困惑与忧虑还在继续,但恐惧却渐渐消失了。
大家渐渐发现,作为理论上遭受第一冲击的东方大国赛里斯,居然在事件的余波中表现出了诡异的平静:政府依然正常办公,经济依然正常运转,军队也没什么特殊的调动。除了在地方过了几次秘密的研讨会和人员物资调集以外,简直能说是镇定得异常。
——从种种迹象判断,那个引发了辐射事件的神秘生物,大概、可能、也许……并没有什么危险?
一旦确认危险已经排除,从地下掩体转出来的政客们本能地转起了脑子——他们不懂什么宇宙背景辐射的奥秘,但本国最顶尖的科学家以身家性命向他们担保,隐藏在辐射事件后的科技高到了人类完全无法想象的程度,已经属于魔幻的领域。如果以人类的思维来衡量,这近乎“无所不能”
如果人类世界真的隐藏着这样无所不能的力量,那么,怎么能让赛里斯一国独占呢?
在这种本能贪婪的驱使下,稍有牌面的国家都动作了起来,以各色渠道向临江省不惜代价地投发了无可估算的特工间谍乃至专业设备,并遭遇了东方同样无可估算的抵抗与反击。在互相拉锯数日以后,终于还是有国家取得了成果。
首先跳出来的当然是洋基,虽然该国的情报机构被总统痛骂为造粪机器,但认真运转后仍然相当专业。他们在损失了大量高级暗线以后得到了关键消息——触发辐射事件的关键人,名字叫沐晨。
由此,赛里斯外交部收到了洋基大使的第一封信件,抗议东方限制了沐晨的人身自由,侵犯了他的人权,并要求立即与沐晨会面。
赛里斯外交部早有预案,将信件原样奉还并痛加驳斥,指出沐晨先生现在身心健康一切安好,信中所言纯粹是可耻的臆断谣言。我方有从视频到音频到沐先生亲笔信的一系列证据,你方又有什么?
洋基国大使丝毫不以为意,依然以每天三封的频率满嘴胡话打滚撒泼,借口从限制人身自由到限制迁徙自由到限制言论自由。他宣称洋基国是自由的国度,只有沐晨单独与洋基国大使见一次面,才能证明他的自由!
这种你来我往的互喷持续了两天,到第三天洋基国一转攻势,取得巨大进展——该国国务卿致信东方外交部部长,指出洋基国已经得到准确消息,沐晨
曾经在文字中表现过对新约克的憧憬向往,洋基国完全欢迎沐先生的到访,并愿意提供一切方便,因此敦促赛里斯立刻释放沐先生,安排到洋基国最早的飞机!
外交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在反复研究之后才义正词严的回了信:经查,你方所谓沐晨向往新约克的“准确消息”,不过是沐先生初中二年级时的命题作文i wan to visit new york,并不代
表本人意愿。希望你方停止这样的谣言,随信附上英语教师对该作文的批语,请查收。
【事后,赛里斯情报部门做了深刻检讨,反思在保密流程中出现的疏忽,居然遗漏了这样重要的资料——沐先生的英语作文本!】
当然,这样铁证如山的回击也丝毫阻止不了洋基国获取力量——啊不,捍卫沐晨自由的决心。到第四天规格进一步升级,中央接到了来自洋基国总统府的电话。
在电话中,总统特使宣称,他的下属部门在视频网站上找到了沐晨留下的一些痕迹,发现沐晨浏览了很多有洋基国总统形象的影视作品,并在留言与点赞中表达出了对总统的喜爱。洋基国总统对此表示感谢,并愿意在花生屯为他单独会面,展示自己的表演。
有了前几次的经验之后,这一回赛里斯的动作变得相当迅速——他们简单查证了资料,立刻在电话上回应了特使的邀请。
赛里斯通话人员表示,你方所谓带有总统形象的影视作品,正式的称呼应为“鬼畜”。即利用大量的剪辑、调音、特效等技术手段,制造出的较有幽默效果的短视频。
通话人员同时指出,鉴于该类作品的特殊性,当场表演恐怕不是人力可以完成的。我方对贵国总统的热情表示感谢,并愿意提供技术支持,为总统先生量身打造出更多的鬼畜视频,转呈沐先生观赏。如果贵方同意这一提议,可以将素材发送至外交部内部邮箱……
——不过,这样你来我往高手过招式的外交交锋仅仅局限于少数高端国家,毕竟全世界有这份情报能力的实在太少……当然,情报能力的缺陷没有局限住某些国家分一杯羹的雄心,于是一拍屁股脑洞大开,直接走起了玄幻撒泼流。
在这种流派中,能够从汉字入手分析朴和沐相似性已经是上上等手段,更多的则近乎小说剧情。譬如谴责东方强国利用人体实验污染宇宙辐射环境、抗议东方不顾全人类利益向银河系阿尔法悬臂的外星人发送信号、抗议宇宙背景辐射的改变阻碍了本国国民与自然沟通……这样的信件一天能发来五百封以上,弄得外交部不堪重负,不得不临时借调人员
。
尽管出于对稳定的考虑,宇宙背景辐射的异变仍然被各国严密封锁。但在平静无波的社会之下,已经是暗潮汹涌,乃至于剧变将生了。
·
总的来说,贝严设计的经济体系经受住了考验。
当然,中间仍然出现了一些波折。发行货币后仅仅半天,穿越团队开设的小卖部就迎来了一波挤兑——土著仍然是本能地不信任货币,下意识就要将货币出手,兑换为更可靠的糖与盐。
贝严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他下令招募了更多的服务员、开设了更多的木轮车专柜,向土著无限量的供应白糖和食盐,购物满十包的客户还额外送个布袋——穿越前国家盘下了一个经营不善的调料厂,送过来的调味料足够将全城的人腌制脱水。
这一风波持续了数个小时,最终百姓
被无穷无尽的物资说服,渐渐散去。钢币由此而确立了信用。
之后,贝严执行了既定的计划。他向小卖部内投放了布料、木炭、针头线脑等商品,并开设了食堂的配菜服务,在粥水与米饭之外提供了腌白菜、泡姜,乃至于更为奢侈的猪肉类制品。
商品与货币的双向投入立竿见影,仅仅十几日之内,江陵城的人口流动就迅速活跃了起来。大街小巷逐渐有了熙熙攘攘的味道,目之所及人来人往,竟然能听到不少朗朗的笑语。街角甚至有了小商小贩叫卖吆喝的声音,在空旷的城内此起彼伏,颇有意趣。
“总算有了点活气,不像之前那个鬼城了。”
贝严呵了一口白气,又搓了搓通红的手:“……就是这个鬼天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暖和起来?”
“刘铭那边也在等呢。”王治同样吐了口白雾:“要是温度起来,就该安排农耕了。这么大的地盘,还是得自给自足。总不能都用现代物资顶着吧?”
“是啊。”贝严心有戚戚焉:“别看现在的情形还不错,其实全靠着我们……喔不,沐先生手上的那一百亿额度。只要一切断供应,整个经济立刻会崩溃。”
沐晨在后面哼了一声,抬头看了看顶上的暗黄色木板。
前几日与大领导做了一次沟通,大概汇报了一下最近的状况,并讨论下一次物资援助的具体清单。在会谈即将结束的时候,大领导提了一个不情之请,说历史学家们找上了门,希望他们能够拍摄一下中古时代人民的日常生活,留作宝贵的资料。
一开始他们满口答应。但真下来实践才发现问题重重。随身携带的相机摄像头倒多得是,但怎么拍摄却有不小的麻烦:这十几日
以来,穿越者的工作卓有成效,倒是成功消除了土著对自己的恐惧。但恐惧消失以后,取而代之的却是某种迷狂而极端的崇拜情绪。要是他们拿着摄像机出现在街头,结果就是一群人会将他们团团围住顶礼叩拜,乃至于泣不成声。
这种东西拍回去,搞不好还以为他们在复辟五斗米教呢。
商量来商量去,最终是向亮提了一个可行的方案。他们在府衙大堂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安置了一个木板,几个人在木板后挖洞拍摄远景,然后将摄像机伪装一番之后交给杜衡与易诚,让他们走街串巷拍摄近景。两段素材剪辑一下,差不多能满足要求。
但这么枯坐确实挺无聊。沐晨哼了一声后左右张望,突然有了新发现:“怎么多了这么多陌生人?”
他指向了府衙前的几个披着破布的干瘦人影。在投入了大量布料后,江陵城百姓的衣着条件已经完全改善。尽管局限于裁剪技艺谈不上什么款式颜色,但绝没有这样不能御寒的破衣烂衫。
贝严随意瞥了一眼:“……那应该是附近乡下的农民,来交易农产品的。这几天我收到过好几份报告,说城内经济恢复以后出现了明显的人口涌入,大概都是来买卖交易的。人口增加生产力跟着增加,这是好事。就是给舒白的防疫添了麻烦。”
说着他心里微微一动,抬起头来左右环顾,恰好看到易诚抱着个木箱一溜小跑,朝自己这边奔来。
易诚在木牌前面止步,低头擦干净汗珠,才快步绕了进来,双手奉上木箱:“小子奉命,已经巡视完毕。”
贝严嗯了一声,接过这个隐藏着摄像头的木箱,伸手进去关闭开关,顺口问了一句:
“你查到什么了?”
——局限于系统的规则,穿越团队没有向易诚解释什么摄像头拍摄,只说让他带着木箱走一圈,了解了解民生疾苦。
易诚微微一躬,叉手作答:“小子走街串巷,所见所闻都是欣欣向荣,再无往日侯荣作乱时的萧条冷清。依小子拙见,现在民生粗安,已经隐隐有小康的模样……”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沐晨就被口水呛得咳嗽不止,连连喘气:“什么?你说小——”
王治干咳一声,赶紧打断了危险发言:
“‘民亦劳止,汔可小康’,现下大乱方定,哪里能与文武之治媲美?”
易诚颇为诧异地偷瞄了一眼衡阳王(他总觉得殿下要吐露出什么),还是恭敬回答:“小子生年也晚,目之所及,都是兵乱灾荒、民如草芥。从来不知道古书上所谓治世是什么模样。依小子所见,
要是天下都能如现下的江陵一般,那就实在是了不得的治世了……”
贝严在旁微微一笑,心想江陵的治理方式可没有哪个朝代学得来。他顺口又问了一句:“也不必拍马了。你去调查这么久,有没有查物价的变化?”
易诚这些天耳濡目染,也知道了这一蹦一连串的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仔细一想,答道:“小子在街角买了几样物件,听到商贩们议论,说这几日的东西是贵了一些。”
贝严点了点头:“前几日加了工资,效果居然这么立竿见影,这个经济体太小太敏感了……农业时代生产力相对固定,不需要什么温和的通货膨胀。得想个法子控制物价……这样吧,先让小卖部增加木炭供应,然后再看看情况。”
“木炭?”王治皱起了眉:“就算你要回笼货币,用盐糖布料都比木炭好吧?现在是集体开火,取暖的需求也不大,加大木炭供应做什么?”
贝严笑了一笑,连连摇头:
“第一,增加布料盐糖用处不大——之前他们十几斤十几斤的抢,到现在实在没啥需求了。第二嘛……谁说我是要用木炭回笼货币?”
他眨了眨眼睛,伸手从衣兜里取出了一个玻璃瓶,里面是一根歪歪扭扭做工极为粗糙的长针,显然绝非现代工艺的手笔。他将长针叮当一晃,递到了沐晨面前。
“——从十几天前开始,我向江陵城投放了少说两万枚钢币。以江陵城那点可怜的、依附于自然经济的市场规模,早就该被这样天量的货币搞出大通胀了。但直到现在——直到现在,江陵城内的物价却仅仅只有小规模的起伏……你们猜为什么?”
沐晨愣了一愣,自从小卖部成立以来,每一日的账本都要送给他签字。他粗粗一扫只看了大概,但也绝对清楚那点销售额回收不了这么大规模的货币。那多余的钱到哪里去了?
他目光扫过那根粗糙的长针,忽地灵光一闪:“钢币被人给熔了!”
“不错。”贝严哈哈一笑:“这是我当时决定用钢币的一大原因。中古时代严重缺乏金属制品,尤其缺乏钢铁这样强韧的合金。如果钢币太多,当地土著会怎么办?他们会买来木炭,悄悄把它给
熔了,铸成钢皮、钢针、钢刀,各种各样的金属器物,再把它们倒卖给附近迫切渴求金属的农民!”
他笑吟吟指了指易诚(易诚赶紧低头束手):
“这小子前几天还悄悄找过我,说知道有铁匠悄悄地销熔钢币,问我需不需要禁绝。哎,我听了可真是高兴!大量金属制品流入农业,那会是多大的促进?我
们现在人手不足无法控制江陵城外,小卖部对农民也过于昂贵。但只要有了这个法子,照样可以注入金属,推动生产力进步……”
沐晨和王治听得连连点头,心下佩服。旁边的易诚听得一头雾水,但心下更是佩服——他自问也读过《管子》、《货殖传》,但贝先生的手段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偏偏一套动作下来里外晏然百姓安居,真是有鬼神莫测的才华。
想到此处,他心思微微一转,记起自己曾向杜衡杜兄请教过贝先生的来历,谁知杜衡竟然脸色大变,反复警告自己不要过关注衡阳王私事……真不知是哪里触到了他的逆鳞。
贝严稍稍得意片刻,又想起自己刚刚琢磨的事。他伸手将易诚招来,指了指街角站着的几个破衣烂衫的外地人,叫他去随便买点东西来。
不到片刻,易诚就提了个竹篮子过来,告诉贝严自己用三个钢币买下了五条鱼,而且商贩见到钢币后十分高兴,情愿将篮子一起送给他。
贝严点一点头,心想钢币的信用显然已经扩散到了江陵城外,这倒是极好的消息。他顺口一问:“你买的什么鱼?”
易诚弯腰放下了篮子:“禀先生,那人说是自家打的银条鱼,原本城里的贵人爱吃,现在贵人没了就自己吃,味道也还好的。他说这鱼坏得极快,要我们赶紧蒸了,否则就只能喂狗了。他们家的狗都吃了七八条了……”
贝严喔了一声,伸手揭开盖子:“有意思,我倒要看看是什么阿物儿——”
他忽地两眼圆睁,盖子啪一声掉在了一边。
王治咦了一声探过头去,随即也是目瞪口呆:
“我草,这他妈是鲥鱼,长江鲥鱼!”
他这一声喊突如其来,吓得易诚都是一个哆嗦。沐晨好奇心起,也跟着凑了过来。不过他倒是没有叫唤,他看着里面细长银白的鱼,不由有些纳闷:“怎么?”
这时候就显出见识的差距了,贝严与王治对望了一眼,而后转过头来,用一句话回答了沐晨所有的疑问。
“上世纪八十年代,有港商在长江边吃过一条鲥鱼。”贝严的普通话相当标准:“一条六两,花费三万。”
王治跟着叹了一口气:“张爱玲说三大憾事,其一就是这鲥鱼多刺。”
沐晨倒吸一口凉气,完全明白了这东西的分量:“那现在……一条多少钱?”
“现在?”贝严笑了一声:“谈不上钱了。现在长江没有鲥鱼了,扔十万也看不到一块鳞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