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谢殒问不出心里的问题, 芙嫣自然也不会给他答案。
其实哪怕他问了,以她目前的情况,给出的答案也不会是他想要的。
她不再是那个曾经苦苦追慕他三千多年的姑娘。
她心里有了别人。
在他说出她想要什么都给她的时候, 她绽放了两人再见后第一个笑容。
她笑得好像很开心,可又有种说不出来的悲凉在里面。
谢殒静静望着她, 耐心地等她停止了那个笑。
“抱歉。”她垂下眼睛, “我有些失态。”
艰难了那么多年, 在她决定拼死一搏的时候, 她终于交了好运, 这样轻易地拿到了别人梦寐以求的传承,这是梦吗?
芙嫣望向被神圣的金白色笼罩的身影, 他如有实体,残魂会是这样吗?
她忍不住伸手探过去,恍若天神的男人眉眼微压,却没有躲开她的触碰。
红纱轻掩的手落在他胸口,刚巧是左侧, 修士体感敏锐, 哪怕是芙嫣这种百年才筑基的糟糕体质,也不会错过那可以清晰感觉到的心跳声。
“你有心跳。”
他不只是一缕神魂。
芙嫣猛地望向对方的眼睛, 他不知何时皱紧了眉,眉心隐隐可见银色的刻痕。
那是什么印记, 代表什么, 她不清楚。
可她的手有些不听使唤, 不知怎么就落在了他紧皱的眉心。
芙嫣回过神来,克制地收回手, 语气莫测道:“……你真的是凝冰君吗?”
谢殒静静地看着她, 眉心还残留着她手指的温度, 他慢慢问:“我还能是谁?”
……对啊,不是凝冰君还能是谁?他是那幅画化作的人,可是……
“你怎么会有心跳。”芙嫣防备心极重,“不对,这肯定是什么妖法,或许只是个幻境,你根本不是凝冰君,只是障眼法。”
她瞬间躲开他,她就知道传承不是那么好拿的,即便有那种触手可及的气运在,也不会真的属于她。她从不得天道厚爱,眼下一切都是幻境这种解释反倒更让她心安一些。
不管是谁准备了这幻境,是谁施展了这妖法,她恐怕都不是对手。
她必须趁对方还没动手,立刻离开这里。
芙嫣再不迟疑,捻了引雷符试图劈开屋室强行出去。
谢殒怎会看不出她的意图,他闭了闭眼,任她所为,甚至在她轰了雷符之后帮她将墙面碎开。
芙嫣误以为是自己
成功了,头也不回地离开。
烟尘散去后,谢殒一个人留在原地,视线落在她消失的地方,想到方才发生的所有,心里最大的感受竟然是庆幸。
他在庆幸什么?
她完全不记得他了,对他防备至极,毫无信任,这难道是值得庆幸的吗?
答案是肯定的。
她什么都不记得,总好过她什么都记得。
她若真的什么都记得,恐怕他们连刚才那样的三言两语都不会有。
芙嫣的性格他再了解不过,她既选择在神沦宫接受那样惨
烈的神罚,又自请下凡历劫,肯定是想与他一刀两断,再无纠葛。
这是他曾经期望的结果,却也是他如今承受不了的后果。
芙嫣不愿意承受后果时选择了强迫他,囚禁他。
如今轮到他不愿承受,他能怎么做?
他只能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仅此而已。
可他很快就发现,只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也太难了。
并非谁发现了他。
而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实在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仙界,无垢帝君违规神降人界的消息被封锁得十分严密,七上神中也只有霜晨月知道。
他能知道也是因作为司法上神,他身负仙界天规,谁违背了天规,即便是无垢帝君,他也能第一时间有所感应。
霜晨月来见天帝,天帝看起来气色不太好。
他端坐在高台上冷声道:“无垢帝君此次违反天规下界,恐会干涉女君历劫,既然你已经知道了这件事,那就把这件事交给你来处理。”
霜晨月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但其实他怎么回答不重要,天帝的旨意他必须遵守。
“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无论如何,保女君历劫顺利,尽快归来。”
天帝闭着眼认真叮嘱,霜晨月行礼应下,待高台上的身影消失,他才转身离开。
人界,照夜宫外,一道黑色的身影隐匿在黑雾里。
他外貌看上去不及弱冠,十八九的样子,一身黑色窄袖锦衣,墨色的发由红色发带扎成高马尾,两额垂落的发丝随风飘动。
他本想直接进去,前往照夜宫开启的秘境,天族少帝的历劫身应该就在那里面。
但举目望去,整个照夜宫笼罩在纯洁神圣的金白色护阵之下,那感觉太熟悉了,熟悉到了他恶心的程度。
那种天生与邪魔两个
极端的净化神力让穹镜自骨子里反感。
就是这股神力的主人,哪怕下界历劫,哪怕他已经派出了座下两名大护法前来,也依然惨败收场,无可战胜。
无垢帝君,谢殒。
穹镜轻啧了一声,他还真的下了界,果然如那位所说……所以少帝到底对他做了什么?他如今追下来又是要做什么?
他天生邪魔,是真的理解不了这位的想法。
算了,他也懒得管那么多,本想亲自会会天族少帝,但无垢帝君如此庇护对方,他就只能先采取别的手段看看情况。
经五百年前一役,魔界看似收走了在人界作乱的所有魔族,其实只是隐匿了起来。
此刻在秘境之中恰好就有能为他所用之人。
穹镜施展血继法术,秘境中立刻有人回应了他。
“来演一场好戏罢。”
他弯唇一笑,少年音兴奋极了。
秘境中,芙嫣前尘皆忘,并不知有多少人关注着她。
她已经离开了那间诡异的屋室,循着之前听到声音的方向寻找。
哪怕她蒙着半张脸,露出的眉眼上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却也能让人从她极快的脚步声感受到她的迫切。
谢殒一直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她。
人界的修士实在太渺小了,哪怕只是他当初的历劫之身,只要不想被人发现,就可以不被任何人发现。
此刻他跟着芙嫣,也不知到底是希望她有所察觉,还是希望她什么都发现不了。
他其实猜到了她在找谁,但当她真的找到对方,眼中迸发出动人的光芒时,他还是如鲠在喉,难以冷静。
他看见芙嫣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跑了过去。
那是一处开满了昙花的偏殿,昙花缤纷的光点亮了周围,一身雪色僧袍的不渡正半蹲着为另一人注入金色的灵力疗伤。
芙嫣出现得悄无声息,但不渡修为高于她,很快就发现了。
他并没误伤她,作为佛修,他对恶念和善念感知敏锐,他知道来的不是坏人。
他放下手转过身来,在看见幽幽光芒下站着的身影时,有一瞬怔忪。
那是一双陌生里又带着几分熟悉的眼睛。
芙嫣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一身红衣,额冠轻纱掩面,眉心垂着珍珠额饰,一双剔透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眼底像燃了火,随着她越来越近,周围的温度都仿佛炙热起来。
“佛子。”
她开口,声线有些隐晦的低哑,伴着她走
路响起的银铃声,很好听。
不渡垂眸,看见了铃声的源头——她织金的红裙上有很多银饰,腰间绑着银环带,腕上戴着一只古朴的银镯,镯子上坠着银铃铛和烧蓝的长命锁,这是十二门里天心门人惯有的装扮。
只是那只烧蓝的长命锁有些熟悉,不渡想到什么,精致的眉眼里露出一丝温慈。
“佛子,为何看着却我不说话?”
她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面前,不渡半蹲着,她弯下腰来和他平视,两人靠得极尽,呼吸纠缠在一起,不渡意识到这不合适,立刻起身让到一边。
不知是不是芙嫣的错觉,他在看清她后,神色变得比之前更柔和好接近一些,站在一侧温声说:“是天心门的道友吗?”
芙嫣没有否认也没承认,她不愿对他说谎,哪怕他曾骗了她,明明已经做了她的家人却又将她送走。
“这位道友中了毒。”他望着角落里昏迷的女修,“你能救她吗?”
他柔和清澈的声线里带着一种难以忽视的亲切。
芙嫣阖了阖眼,去看他说的那个人,真是冤家路窄,是浮雪,之前大言不惭地说着她是“百年筑基的废物”的人。
芙嫣望着她,冷漠道:“我不要救她。”
不渡讶异地望着她,不知是为她的坦诚还是为她竟然真的可以救她。
“为何不救她?”
他轻声问着,也没勉强,又自己蹲下不要钱地拿自己的金佛灵力替对方维系性命。
芙嫣沉默着,好久不说话,不渡也没再开口,只认真做自己的事。
他总是这样,从来不勉强任何人,严于待己,宽以待人。
她心底生出一股烦躁,秘境里危机四伏,她还遇见过那样厉害的幻境,佛子这样往外送灵力,哪怕是金佛阶的修为也不够用。
他会很危险。
那个人也不配他这样相救。
好烦。
芙嫣上前,有些生气地拉开他的手臂,他好像一点都不意外,浅笑着站到一旁,看着芙嫣从乾坤戒里取出一枚丹药给那女修服下。
“我讨厌她。”她厌恶地说。
不渡注视着她,温声道:“不喜欢就不要救,无妨的。”
芙嫣看向他:“可你要救她。”
不渡一怔,随即笑开来,笑容慈悲而包容。
芙嫣凝着他的笑,紧抿唇瓣,很轻地问了句:“你还记得我吗?”
佛子的视线落在她腕间银镯上,芙嫣意识到什么,低头看见了银镯
上的长命锁。
那一年的扶阳镇如人间炼狱。
她从母亲的尸体下爬出来,万念俱灰的时候,他救了她,带她回伽蓝殿,精心呵护了一年,教她念佛,教她向善,在决定送她走的前一夜,给了她这个烧蓝的长命锁。
他那时一点痕迹都没露,芙嫣根本不知这是道别礼物,如果知道,她一定不会要。
就在收到礼物的第二天,他亲手将她交给了座下佛修,让他们将她送去了玉辰殿。
她还记得自己拽着他的僧袍不肯放,他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时的绝望。
他记得她。
她长大了,但还是戴着他给的长命锁来见他,就像是在特地帮他作弊一样,生怕他认不出她。
芙嫣眼底有些酸涩,飞快地转开了视线,这一转开,就看见了在场的第四个人。
原本这里只有三个人的。
浮雪,不渡和她。
但不知何时有了第四个人,又或者说他一直都在,只是现在才让她看见。
他应该看到了全部,清潭似的眼睛望着她,眼神让她很不喜欢。
她真的不喜欢他那个眼神。
好像受了很重的伤,只要她再对不渡笑一下,他就会如泡影般碎裂得彻底。
芙嫣觉得他本身就是泡影,就是幻境里迷惑人心、能看清人心本欲的邪念。
否则他为何能幻化成那种一眼便让她欲念缠身的模样?还大言不惭地说可以给她所有她想要的?
肯定是因为本为邪魔,可以了解她心底欲望,才幻化得那么真实直接。
她不会输的。
哪怕他能看清她的欲念,可她的情感绝不会被外物左右。
所以她就像没看见他一样,转回头朝前一步,拉近了与不渡的距离。
不渡微微一怔,但对她还是非常宽容,很快就笑了,仍然是那个包容而慈悲的笑。
芙嫣不喜欢他这样笑,她希望他对她笑得特别一点,和对别人时不一样。
她对他的笑也有一点心理阴影。
“能不要对我笑吗?”她问。
不渡不解地问:“为何?”
“因为上一次你这样对我笑过之后就不要我了。”
就让人将她送走了。
不渡眉目一凝,笑容僵住,缓缓消失。
“芙嫣。”他还记得她,还知道她的名字。
“是因为这个所以才想起我的吗?”她抬
起手腕,皓白的腕子上,
银色的长命锁经过百年已经有些陈旧。
她觉得肯定是因为她给他作了弊,可不渡却摇了摇头。
“你的眼睛我不会认错,但你这副装扮显然有别的意图,所以我不知该不该认你。”
……
芙嫣瞳孔震了震,轻纱遮掩的唇微微扬起,酸涩又满足地笑了一下。
她笑了,眉眼也跟着弯了弯,不渡看出来跟着也笑了笑。
只是他没有如她那样直勾勾地看着他笑,而是垂下眼睛,内敛而克制地笑。
这一幕落在谢殒眼中,也让他比任何时刻都明白,芙嫣第一次见他和云净芜在十重天相对而立时是怎样的心情。
正因为明白这些,才无法任由心意地现身打扰这一切。
原来她那时这样难受。
原来是这样的。
谢殒闭上了眼,脑海中浮现了一个看似久远却恍如昨日的画面。
那是芙嫣与他表白心意后仍然坚持追慕他的时光。
三千多年里的某一天,他在十重天见了妖皇万梦星。
四大凶兽曾与妖界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自从它们被镇压四方后,万梦星也对仙界俯首称臣。
谢殒是镇压四大凶兽的直接战力,他的净化之力是妖魔邪祟的克星,万梦星对他更是忌惮。
最开始为表忠心,她会时常到十重天禀报妖界的所有重要消息,确保谢殒信任妖界没有任何想要再打凶兽主意的心思。
那天万梦星来芙嫣也在,对方留了不短的时间,芙嫣一直没走,就在旁边听着。
她是天族少帝,有资格听这些消息,万梦星不能让她离开,但芙嫣从头到尾脸色都很难看,威压逼人,让万梦星总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很不自在。
好不容易说完了,万梦星离开,主动朝她道别,芙嫣也冷着脸不理人。
万梦星尴尬了一瞬,脸色难看地走了,自那后就很少再来见谢殒。
当时谢殒对她说:“你是少帝,不喜她也不该表现得这样明显。”
芙嫣一改之前冷冰冰的样子,笑容明艳慑人道:“我就要表现得这样明显。”
谢殒轻轻摇头,君子如他,一向是事事妥帖的,自然不会赞同芙嫣的任性。
可芙嫣却忽而凑近,与他四目相对,一字字道:“因为你不喜欢她。你是君子,不能表现出来,那就由我来。这样她就再也不会来烦你了。”
谢殒当时便愣住了。
他不喜欢万梦星,的确。
可从来没有人看出过他的喜好。
甚至也是在芙嫣说过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不喜欢的。
那她是怎么看出来的?其实谢殒一直想问,可他那时迟疑良久,还是没有问。
他只是笑了,就连这个笑也不是他自己意识到的,是芙嫣捧着脸靠近说:“你笑了。”
“你开心,我便开心了。”
“……”
其实从头到尾,芙嫣都没有变过。
因他不喜欢万梦星,她便喜怒形于色,让万梦星下不来台,之后都没再来十重天做那些所谓的禀报烦扰他。
因不渡想要救那女修,哪怕她讨厌对方,心里甚至生了杀意,却还是给对方服了
药。
她一直都没变。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唯一变了的只是……从前她爱他。
但现在,她爱上了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