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二七 中流砥柱(4)
飞出城池不到十里,在孙康还能通过王极境的修为,清晰感受到宋真气机的情况下,他陡然听到了一声类似虎豹临终咆哮的吼叫。
充满了愤怒、威严。
以及不甘。
旋即,宋真的气机像是崩塌的雪山、泄闸的洪水,在刹那间消散得一干二净,等他回首去看,就见半空中宋真的领悟之力,已经碎成无数雪花般的流光。
孙康心头一痛。
毫无疑问,宋真已然阵亡。
一位成就王极境多年、德高望重的宗室亲王,因为主动给自己断后而死在了这里,这样的遭遇既让孙康既感到无法理解,同时又让他禁不住热泪盈眶。
可孙康没有办法回去。
不仅如此,他甚至都可能回不到汴梁,将宋真用生命换来的军情,送到皇帝面前。
原因很简单。
他们已经被五名胡人王极境修行者包围。
对方虽然都是王极境初期的修为,但是人数太多,孙康三人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摆脱对方的纠缠,而已经腾出手来的左贤王博尔术,势必须臾即到。
孙康既绝望又不甘,同时还有莫大的愤怒,一如宋真临死之际。
国战之前,谁又能料想得到,大齐会被胡人逼迫到这个份上?他们这些大齐皇朝的王极境修行者,会成为胡人猎杀的对象?
在此之前,孙康的人生追求,是成为大齐皇朝的顶尖高手,是突破王极境中期乃至是后期,带领孙氏成为将门第一的存在。
他怎么都想不到,不过是转眼之间,祖父战没,父亲被俘,他自己如今也要死在博尔术的圈套之下,死得没有任何意义。
孙康心痛如绞。
然而,无论他心中有多少愤恨,都不能让自己摆脱险境,也不能让面前的胡人高手灰飞烟灭,所以他悲愤至极的大吼一声,挥动长枪迎上了当面的对手。
出自寒门的中年男子,跟出身门第的俏丽妇人,同样是各自祭出符兵,催发领域之力,用尽所有修为,向拦路的胡人强者猛攻过去。
事已至此,三人没有其它选择,唯有舍命一搏,方有一线生机。
......
汴梁,天子行宫。
宗庙之中,烛火千百,摇曳的火光里,宋治跪坐在蒲团上,望着面前的几盏长明灯,眉头紧锁。
他面前这些长明灯,代表的是宋齐宗室的王极境修行者,他目光停留的,正是融合了宋真气机的那盏。
人死则灯灭。
此时此刻,宋真的长明灯火光摇动,好似风中残烛,随时都有可能熄灭。一旦长明灯果真熄灭,那也就代表宋真身死道陨了。
宋治的目光一动不动,眼神复杂。
这回派遣王极境修行者,去郓州对岸核实军情,宋治本来没有打算派遣宗室高手。聚集在汴梁的王极境有好些,现在又没到皇朝生死存亡之时,随便派出几个世家寒门的强者就可以了,宗室王极境没必要以身犯险。
宋真之所以出动,是他自己要求的。
宋治回想起宋真主动请缨时,自己与对方那一席谈话。
自己最初是拒绝对方的请求的,但对方并未跟自己针锋相对,而是说起了往事。
能够成为王极境的修行者,都是真正的修行奇才,帝室虽然因为资源充足,高手辈出,但每代的王极境也就那么几个。
宋真年少成名,却不骄不躁,因为是庶出,对皇位没什么威胁,所以跟宋治的父亲关系不错。
宋治年少时,先帝忙于政务,很少有跟他相处的时候,平日里指点他修为最多,常常陪着他修炼闲玩的,就是宋真这个叔父。
因此从小时候起,宋治就跟宋真关系亲近,在他眼中,对方跟父亲相差不多。等到宋治即位,宋真在人前露面的次数就越发少了,一方面是专注于修行,另一方面也是不想倚老卖老,掣肘他的皇帝权威。
国战爆发,特别是河北地丢失后,眼看着社稷崩坏,疆土沦陷,宋治夙夜忧心,常常数日不眠,深感愧对列祖列宗,正是因为有宋真的时常劝慰,他才能一直保持心境的稳定。
然而无论宋治如何施为,大齐军队的战力摆在那里,除了河东军,其它各部始终无法跟北胡大军抗衡,战前被宋治视为皇朝至锐之师的陇右大军,现在抵挡蒙哥的攻势都费劲,数月以来一退再退。
最要命的是,大齐人心不齐,文武之争始终存在,世家与寒门之间的嫌隙难以短时间内消弭,已经形成定制的官场风气,更是没办法在旦夕之间改变。
宋治忧心忡忡,食不甘味,想尽办法改变。
但一时之间,他却拿自己战前一手造就的内争大势,没什么辙。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得知需要王极境去核实军情时,宋真毅然站了出来。
临行之际,在行宫勤政殿大门前,俯瞰重重宫闱的中间大道,与大道接连的繁华汴梁城,宋真对宋治说了这样一番话:
“眼下大齐社稷危殆,江山不稳,形势之艰险,的确是立国百余年来所首见。但这并非陛下的过错。
“自陛下束发就学以来,老夫亲眼所见,陛下日夜勤学苦读、砥砺修行,未曾有片刻懈怠。以陛下世所罕见的资质,年少时无骄狂之气,即位后无奢靡之习,已经是难得一见,无愧明主之姿。
“而今胡人南侵,疆土沦陷,天下动荡,或许有人指摘陛下之失,但在老夫看来,这绝非陛下之过,而是时也命也。
“千年百年,北胡从未有过如此之多的王极境与修行者,大战之前,谁能料想胡人战力如此之强?
“数月以来,陛下日不能食、夜不能寐,日渐憔悴,老夫看在眼里,心中何尝好受?身为大齐亲王,岂能坐视陛下忧心如焚而无动于衷?
“为今之计,要胜胡人,必须要举国同心、上下同德!国战至此,数十万将士埋骨沙场,多名王极境饮恨边关,慨然赴死者多不胜数,然我宗室子弟,尚无一人流血牺牲!
“国难当头,宗室子弟不为国捐躯,陛下何以号令天下人同心同德,何以让世家寒门摒弃前嫌,戮力对敌?
“此番老夫前去疆场,死则死矣,若能让天下人尽忠报国,保住我宋齐江山不坏,死又何惧?!”
眼看着长明灯烛火逐渐暗淡,心中回想起宋真的临别之言,宋治禁不住双目泛红。
其实彼时他就知道,宋真这趟出行,是抱了必死之志的,只是当时宋治尚且幻想着,宋真未必就真的会死。
此刻看着长明灯的灯火愈发微弱,宋治预感不妙,哪里还能做到心如止水?
终于,在宋治的注视下,越来越暗淡的长明灯灯火,呼啦一下完全熄灭。
陪伴在宋治身边的敬新磨,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悲呼一声:“鲁王殿下......”
宋治再也压抑不住翻涌的心潮,泪水夺眶而出,哽咽失声:“皇叔......”
宋真已死,而对方大步离开勤政殿,衣袂飘飞身若燕雀飞出行宫时的豪言壮语,却如雷鸣一般,依旧在宋治心头鼓荡不休。
“愿陛下功业不朽,愿宋齐延绵万世!”
......
力战不过片刻,孙康已是浑身浴血。
中年男子跟俏丽妇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两人同样浑身是伤,气机不复交战之初那般鼎盛。
即便是这样,他们也没能突破五名胡人王极境的重围,拥有渡过黄河回归南岸的可能性——虽然战场确实被他们往南推进了不少距离。五名胡人王极境初期,虽然有一个重伤,但其他几人却伤势不重,其中还有一个安然无恙。
就在孙康准备拼命一搏,看看能不能渡过黄河,成则送回消息,败则为同伴争取一线生机的时候,令他绝望的事情发生了。
一股强横至极的气息,犹如烈日当空,骤然降临于此。
博尔术赶到了。
“本王既然敢放你们进来,就不可能让你们有脱身的机会。”
博尔术居高临下的俯瞰着孙康等人,从鼻孔里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哼:
“听说南朝也有王极境中期的强者,宋治本人就是这个境界,如若这回是他们亲至,或许有可能全身而退。
“只可惜,南朝人总是怕死,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越是如此。
“你们这几个王极境初期,到了本王面前,就如砧板上的鱼肉,想要活命不过是痴心妄想,若是识相的话,赶紧束手就擒。”
中年男子目光闪烁一阵,“若是我们投降,左贤王能让我等活命?”
他这话一出,孙康跟俏丽妇人,立即恶狠狠的瞪向他。
博尔术揶揄道:“活命?本王说了,那是痴心妄想,顶多让你们死得利落些。”
中年男子闹了个大花脸,顿时无地自容。
“博尔术!”孙康不甘气势对方压倒,低吼一声,死死盯着对方:“你可还记得本将?今日本将就要让你血债血偿!”
“你乃何人?报上名......算了,区区蝼蚁,不值得本王记住,受死即可。”
博尔术简单捉弄了众人一番,心情变得很是舒畅,遂不再耽搁,大袖一挥,伸手向孙康虚按而下,领域之中,立时有一只参天巨掌,如雄鹰扑食野兔一样,向孙康当头抓去!
“博尔术,我就算是变成鬼,也要跟你不死不休!”孙康满面通红,咬牙嘶吼着举枪迎击。
然而,他的领域还未凝聚出百丈枪芒,中心漩涡就在巨掌的压迫下,寸寸溃散,与此同时,孙康就像是被捏住了脖子的鹅,面色青紫,呼吸艰难,莫说施展身法迎击,手指都不能动弹一下。
境界的差距犹如天堑,无法逾越。
这一瞬,孙康心中的不甘与悲愤,让他目眦崩裂,两行血泪随之溢出。
祖父被杀,父亲被俘,无数族人战死,国仇家恨他还没有机会洗雪,今日连自己都要死在对方手下,孙康如同被万箭穿心,痛苦之深唯有他自己能够知晓。
眼睁睁看着拍碎自己领域的巨掌,在自己脏腑即将破裂神魂即将湮灭,手脚无法动弹的时候,到了自己面前,孙康很想怒吼一声,以示自己的不屈。
但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从未有哪一刻,孙康像现在这样,渴望有一个杀敌报仇的机会。
如果他能拥有那样的机会,哪怕只是捅博尔术一枪,他都愿意付出所有,包括来世做牛做马。
或许是上天听到了他的祈求,那遮天蔽日,覆盖整个视野,好似能够摧毁一切的巨掌,在将孙康轰成齑粉之前,就像是镜花水月一样,忽的悄然破散!
孙康心头巨震,又惊又喜。
他看得很清楚,击碎博尔术这一掌的,是一道横切而来的刀芒!
黑日般的刀芒。
他猛然转头,向刀芒袭来的方向看去。
只一眼,他就锁定了一个踏空行来,衣发飘舞,气质如仙,好似闲庭漫步的身影,说不出的出尘、飘逸而又强悍无匹。
孙康浑身一僵。
他就算能想到,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会有人来救他们,也怎么都料不到,来的会是这个人。
一个让他在充满劫后余生的大惊喜,心知还有机会报仇的大感激之下,还让他觉得屈辱无比,怎么都不想面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