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裴湘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名字,心底顿时升腾起一种无与伦比的踏实感。
哪怕她此时仍然记不起过去的事情,仍然真心实意地认为自己脆弱单纯如同纯洁小羔羊,可是,一只找回名字的小羔羊,终究是不一样的。
与此同时,餐厅内男爵夫人的声音再次变得清晰起来。
“鲁芙在昨天的下午茶会上提起过,她非常有把握得到泰坦尼克号首次出航的船票。我想,如果鲁芙有机会比我先乘坐那艘豪华巨轮的话,肯定会在信中极为详细地描述她的旅行的。”
男爵夫人在“极为详细”上加重并放慢了语调。
于是,在场的戴维斯们立刻不约而同地把“极为详细”默默翻译成了“炫耀显摆”。
由此可见,在丹宁男爵府上,男爵夫人伊丽莎白和她的老朋友鲁芙·凯伯特夫人之间的攀比较劲儿,从来都不是秘密。
比如,当初鲁芙把女儿露丝送去了学校,男爵夫人紧跟着就把跟露丝同龄的长女安妮也送进了同一所学校。之后的几年里,两个小姑娘的学习成绩和她们在学校的社交表现,就成为了这两位贵妇人之间永远比不完的话题。
再比如,鲁芙希望女儿露丝能嫁给美国钢铁大亨的独子卡尔·霍克利,如果促成了这桩婚事,她们母女二人既能还清已逝的凯伯特先生遗留下的大笔债务,还能继续享受锦衣玉食的奢华生活。
而男爵夫人在得知鲁芙的打算后,也立刻想到了男爵府上那些失败的投资和每年需要大笔费用维护的家族庄园,于是也瞄准了来自美国的豪门子弟。
当然,她自然不会有失身份地撺掇长女安妮去和露丝争抢卡尔·霍克利,而是把目标定在了另一位豪门继承人托马斯·布坎南的身上。
在安妮落水前,两对年轻男女的相处机会日渐增多。卡尔·霍克利开始陪同鲁芙母女出席各种舞会、宴会和高雅的社交场所,而布坎南也时常邀请安妮一起外出骑马,开车兜风。
相比进展缓慢的露丝与霍克利,安妮和布坎南之间的感情要发展得更加迅速,眼看着这桩“十分互补”的婚事即将达成,不料却发生了安妮落水事件。
更不妙的是,清醒过来的安妮失去了记忆。她连父母手足都忘记了,更别提认识不久的准未婚夫布坎南了,因此两人之间的关系就有些不温不火的。
而与之相对的是,在鲁芙的各种鼓励和助攻下,这一个月以来,露丝和卡尔·霍克利之间的见面次数增加了不少……
早餐结束后,戴维斯家的两姐妹出门散步。
二小姐凯瑟琳今年十五岁,是个长相甜美的小姑娘。她知道长姐安妮的记忆不全,又正好需要找个话题打发时间,就和她聊起了男爵夫人和鲁芙之间的“明争暗斗”。
凯瑟琳语气轻快地说了一些早年发生过的事情,之后才解释起早餐桌上有关泰坦尼克号的讨论。
“如果露丝在泰坦尼克号首航前就答应
了霍克利先生的求婚,那他们一定不愿意错过那艘豪华巨轮的初次航程的,毕竟是一次非常有纪念意义的体验。所以,安妮,鲁芙在茶话会上对妈妈说的那些话,是在暗示露丝很快就会和霍克利先生订婚了。”
裴湘听出了凯瑟琳的言外之意,就是男爵夫人对长女安妮和布坎南之间的恋情进展速度感到不满意了。她比较希望能够像老朋友鲁芙一样,在今年的四月初就搭乘泰坦尼克号出发去美国,
“托马斯·布坎南……”裴湘稍稍设想了一下自己和他以未婚夫妻的关系乘坐泰坦尼克号去美国的情形,心里立刻升起了一股强烈的抵触情绪。
这股异常鲜明的情绪波动,着实让裴湘吓了一跳,也让她忍不住深究起原因来。
“奇怪……我不会无缘无故对一艘崭新的大船产生这么浓烈的抵触情绪的,也根本不反感去美国这件事,那么,让我潜意识感到排斥的,会不会是那位布坎南先生?”
想到这里,裴湘眸色渐深。
她至今依旧弄不清楚“裴湘”和“安妮·戴维斯”之间的关系,她的本心认同裴湘这个名字,可也不排斥安妮的身份,所以,她此时更倾向于那种前世今生的解释。
也就是说,裴湘是她,安妮·戴维斯也是她。
“他们都说,失忆前的我非常喜欢布坎南,而布坎南对我也情意绵绵。这个说法应该是比较可靠的,因为,即使戴维斯家的人会因为种种因素误导我,可露丝却没必要跟着一起撒谎。对了,还有一向喜欢和男爵夫人暗中较劲儿的鲁芙,她也没必要说假话的。
“那么,为什么现在的我会这样讨厌他呢?甚至一想起要和他乘船去美国,就有一种打死也不上船的冲动?这不合理!哪怕是失忆不爱他了,那也不应该迅速转化成厌恶烦躁的情绪呀?”
失忆的裴湘忘记了历史上有名的泰坦尼克号沉船事件,只能根据现有的线索推测自己心底的抵触情绪由何而来。
排除了各种选项后,她自然而然地把重点放在了布坎南的身上。
于是,有关“金发”和两道人影的疑惑,再次浮现在裴湘的脑海里。
“难道…
…我之前落水那件事,确实是布坎南造成的?我那天早上盛装打扮独自出门,也和布坎南有关?要不然的话,我为什么会非常讨厌和他一起去美国呢?”
就在裴湘暗自琢磨谜底的时候,身旁的凯瑟琳再次开启了新的话题。
小姑娘借着眼前熟悉的景色,对姐姐讲起了戴维斯家兄弟姐妹们成长中发生的趣事,还不时地询问裴湘有没有想起什么来。于是裴湘又分出了一半的注意力在凯瑟琳身上……
等到姐妹二人结束散步返回室内后,裴湘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想,既然暂时没有发现更加明显和更具有指向性的线索,那就干脆依照自己的直觉从布坎南方面入手调查吧。
——不论最后结果如何,总得给过去的安妮·戴维斯一个交代。
之后的白天时光,裴湘继续跟着戴维斯家临时聘请来的家庭教师“复习”并掌握“安妮·戴维斯”应该懂得的知识与才艺。
她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学习进度,同时也抓紧时间悄悄充实自身。
似乎从苏醒过来的那一刻起,她就从来没有完全依赖并信任现在这些家人的念头。
哪怕前尘尽忘,她潜意识中也存在着一种根深蒂固的思维模式,就是,人只能靠自己。
哪怕戴维斯家给她提供了优渥的生活条件,可她就是无法产生真正的归属感和安全感。
她总觉得,旁人给予她的一切,其实都是有价格的。如果不愿意付出旁人向她索要的回报,那么,任何好处都是无法真正握在手中的。
抱着这样的想法,裴湘再次度过了一个充实而忙碌的上午。
午间休息时,她从女管家伯恩斯太太和妹妹凯瑟琳口中得知,今日下午茶的时候,丹宁男爵府将会接待一些客人,其中三位是裴湘比较熟悉的。
他们分别是有意和她订婚的布坎南先生、救过她的霍克利先生,以及她的同学露丝·凯伯特小姐。
倚坐在暗金色的提花软面宽椅上,裴湘一边欣赏着凯瑟琳试穿的每一件新衣服,一边听伯恩斯太太给她介绍另外几位她本该认识的客人。
等到伯恩斯太太的话暂告一段落后,站在穿衣镜前的凯瑟琳轻笑侧头,对着裴湘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打趣道:
“妈妈她肯定会为你和布坎南先生制造单独相处的机会的。嗯,我猜她会让你领着布坎南先生参观家里的房间,还有艺术收藏品之类的。”
裴湘端起茶杯润了润唇,而后才缓声道:
“如果真的需要有个人给布坎南先生
介绍戴维斯家的艺术收藏品,你比我更合适,亲爱的凯瑟琳。因为我已经忘记家里都有些什么艺术收藏品了。不过,我可以和布坎南先生一起听你讲解。”
凯瑟琳连忙摇头拒绝。
“那可不行,我还要和露丝一起欣赏我之前拍下的那幅画呢。而且,我可不愿意当个没眼色的小妹妹,哎呀,安妮,我不会插到你们中间的。”
闻言,裴湘弯了弯唇,不再和凯瑟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反正……她肯定不会按照男爵夫人的想法,温顺地接受托马斯·布坎南作为未婚夫甚至丈夫的。
至于她将来会不会重新爱上布坎南?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毕竟在潜意识中,她已经讨厌他讨厌到不愿意和他一同乘坐泰坦尼克号去美国了。可想而知,在她失忆之前,布坎南一定做了某些让她伤心气愤的事情。
同一时间,裴湘和凯瑟琳都没有提及的另一位男士卡尔·霍克利,恰巧在和他的保镖兼管家勒杰谈论下午去丹宁男爵府做客的计划。
霍克利刚刚结束了和白星航运公司常务董事伊斯梅的会面,此时心情比较轻松,便有了几分闲聊的兴致。
他看过勒杰准备的拜访小礼物后,随意问道:
“戴维斯小姐的记忆恢复得怎么样了?”
“听说她依旧想不起身边的人和事,但是吸收知识的速度很快。教她‘复习’礼仪和舞蹈的老师曾经在公开场合称赞过她。”
“还是想不起来吗?”霍克利摆弄着手中的拍卖会请柬,有些漫不经心地叹道,“看来,戴维斯小姐落水这件事,大约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一个未解的谜团了。”
听霍克利提起落水的话题,勒杰眉毛微动,忽然想起自己今早无意中瞥见的画面,便立刻对年轻的雇主汇报了自己的发现。
“和那个道森相谈甚欢?”霍克利诧异抬头,“勒杰,你是说,你见到戴维斯小姐和道森单独待在一起,并且相处得很不错。”
“从我看到的那一幕来判断,是这样的。”勒杰比较严谨地给出了一个答案。
霍克利放下手中的请柬,表情有些迷惑:
“我记得丹宁男爵并没有让戴维斯小姐和道森见面。戴维斯小姐清醒之后没多久,丹宁男爵就让对方离开了,还承诺要给那个道森介绍一份不错的工作。”
“是的,但道森先生最后拒绝了丹宁男爵的好意,”勒杰微微点头,补充道,“据我所知,杰克·道森仍然靠在街头给人画画养活自己,也没有固定的住处。”
霍克利有些漠然地“嗯”了一
声。
他从来不会把道森那样的穷小子放在心上,自然也不会关心对方的就业和生活。若不是这个用来打发时间的闲聊话题牵涉了男爵家的小姐,他早就继续研究那份随请柬一起送来的拍卖会图册了。
据说这场拍卖会上会出现几件格外珍贵的珠宝,其中一件还和法国国王路易十六有关,是一颗非常罕见的蓝色钻石。
想到王室珠宝,卡尔·霍克利不禁记起他父亲老霍克利在上封来信中的建议。
尼顿·霍克利希望儿子能够拍下那颗曾经被法国国王拥有的昂贵稀有钻石,然后在举办订婚典礼时当众给未婚妻佩戴上。尼顿·霍克利相信,这个举动既能表现出卡尔对未来妻子的重视,也能昭示霍克利家族的财富和荣耀……
卡尔·霍克利此时正好处于放松的休息状态,因而思绪比较散漫。
只这一会儿的功夫,他的注意力就已经从安妮·戴维斯与一个穷小子相谈甚欢这件事上,转移到了不久之后的那场顶级拍卖会上,继而又稍稍琢磨了一番自己的订婚仪式会邀请多少观礼嘉宾……虽然他还没有未婚妻。
这时,勒杰沉稳平淡的声音拉回了他的心神。
“先生,也许就像我们之前猜测的那样,道森先生那时候出现在河边并及时救下戴维斯小姐,其实并不是一个意外。”
“我们确实有这样的猜测,”霍克利挑了挑眉,神态有些傲慢,“我和丹宁男爵都怀疑过道森是否完全无辜。原以为等戴维斯小姐醒过来之后就能真相大白了,可惜,上帝偶尔也会眷顾一个穷小子,让他免于牢狱之灾。”
“咳,先生,我的意思是,咳咳,道森先生可能是戴维斯小姐的旧识,嗯,或者说,他们二人间存在着非同一般
的特殊亲密关系。”
勒杰郑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紧接着又严肃分析道:
“以我多年的警员经验,戴维斯小姐那天早上一改往日习惯,突然选择出门散步而非骑马这件事,本身就不太寻常。嗯,虽然可以解释成她偶尔的心血来潮,可是,再加上落水、获救和今天早上的那一幕,是不是巧合太多了?”
霍克利慢慢坐正了姿势,眉目间的一抹漫不经心彻底消散。
“勒杰,你是在暗示……那个杰克·道森是戴维斯小姐的情人?不,这太荒谬了,他穷得连一幢像样的房子都没有!”
“但杰克·道森非常英俊,非常!”勒杰用一种充满了人生哲思的肯定语气,意味深长地总结道,“并且幽默风趣。而对于一个单纯浪漫的十七岁姑娘来说
,这就足够了。”